马邑萧家偏厅
一位一身貂裘,须发皆白却又精神抖擞的老人坐在首座上,一脸平静,双眼合闭,仿佛睡着一般。一个中年男人抱剑沉默地侍立在老人身后。
厅下三人皆是一脸肃穆,不敢言声。
一时间整个空间和时间仿佛都凝固了,只听得厅外雪花飘落,树上的积雪不时压断枯枝的声音。
半饷,老人睁开双眼,俯视厅中诸人。
这三人衣饰体型皆有不同。
一身锦衣,外罩一件狐裘,容貌儒雅的中年英武男子是萧起的父亲,萧家的当代家主萧胜。
一身重甲,身形壮硕,脸上带有一道如蜈蚣一样蜿蜒的伤疤的中年壮汉是萧家的护卫统领萧战。
一身官服,身材略显瘦弱的中年男子是马邑县的县令张玄。
厅中这三人纷纷垂首,不敢与老人对视。
老人冷哼一声,开口道:“我萧清已是将近古稀之人,看着这些年萧家渐渐式微,想着儿孙自有儿孙福,也从未出来理过家中之事。然而今日我那最看重的孙儿,看我萧家没落,居然暗箭相害。这是欺我萧家无人吗?”
那县令张玄知道老人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浑身便是一震,急忙躬身答道:“老太爷,下官方才已经下令全城戒严,封闭四处城门,一定将加害大公子的贼人绳之以法。”
这张玄倒也不是什么贱骨头,毕竟他占着官方的身份,所谓民不与官斗,在这等时代,商甚至比不得民。然而这萧清却不是那么简单,就算雁门郡的郡守也得卖他三分面子。
萧清本身是一代大儒,门生无数,不少都入仕为官,甚至有数位门生如今是一方郡守。加上他本身是洞玄后期巅峰的剑师,一人一剑足以杀退千人以下的军队,虽不能御剑千里,但御剑数里外取敌首级还是能做到的。而萧家若非他的威慑,当代家主萧胜能力平平,早就毁于一旦了。而他也只是威慑保住萧家不被外敌侵灭,对于萧家自身的发展是绝对不会加以帮助的,故而萧家也仅仅只能守住祖宗基业。
萧家毕竟已经只能算是地方豪强,并非原来的官宦世家,商家纵是富甲一方面对官方地位也绝对高不到那里。张玄可以在萧胜面前摆官威,但在萧清萧老太爷面前只能放下身段。
萧清是头卧虎,平日无事,一旦有人胆敢捋其虎须,便是一场血雨腥风。而萧起,这个萧家三代的大公子,便是他的逆鳞。
萧清看了张玄一眼,不动声色,转眼望向萧战。
“萧战,你有什么话说?”
萧战垂首,无言以对。作为萧家的护卫统领,发生这样的事他责无旁贷。
他原本是并州边军的一个什长,顶撞上级被派去执行一件必死的任务,而后带着十几弃卒叛出军队落草为寇。再之后劫了萧清的道,被萧清身后的那位抱剑中年护卫斩了一剑却幸而不死,虽然最终被萧清收留当了萧家的护院统领,那一道伤疤却是再也消不去了。一晃二十年,如今也有白银中期的体修修为。
“老太爷,是在下的错,在下愿受一切处置。”
萧战猛然跪倒,他本是边军,是一个有担当的汉子。
萧清同样没有理会他,转眼望向他的儿子,萧家的当代家主萧胜,没有言语。
萧胜一脸苦涩,萧起是他唯一的儿子,他甚至比萧清还要愤怒。然而他自身能力平平,术法和武功皆无法修习。为人平和,几乎没有人看到他愤怒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是懦弱,这才能在独木难支的情况下堪堪保住了祖宗的基业。
萧胜只是低着头沉默着。
外面的雪停了,厅中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不时有风吹过。偏厅的门是开着的,寒风偶尔吹袭进来,昏暗的烛火曳动着,天色也渐渐阴暗。
这天,要变了。
萧清又闭上了眼,厅中三人仿佛感受到那种山雨欲来的气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气氛又开始压抑起来。只有那个抱剑中年护卫还是如同雕像一样没有动弹半分。
只是很快萧清又睁开了眼,一双虎目不带任何感情地望向三人,开口道:
“三天,不管是谁,不管是哪一家,给我查出来。”
三人面色各异,却纷纷应诺。
萧清望向门外,门外再次飘起雪,却不知这雪三日后是否会被血染红。看着厅中的三人,摆了摆手,道:“都散了吧。”
三人这才恭敬行礼退下。
偏厅之中,只剩坐在首座上的略显疲态的萧清和他身后的中年护卫。
萧清回首望着护卫,这护卫姓王名三,是大汉最强的游侠世家王家的子弟,跟随萧清已有二十八年。
王家世代任侠,子弟四散,或成为世家门阀的客卿护卫,或游历四方行侠。王家子弟皆修习剑术,不论是术法系以念御剑十里纵横的念剑术,还是武学系的身前三尺近则必死的驭剑术。他们,被人称之为剑师。
而真正让王家名震大汉十四州的王家的一个传奇,王越。王越超脱王家祖传剑术而自创新的剑诀,十八岁匹马入贺兰山,一人一剑直取羌族头领首级。一战而名动天下,王家自此成为游侠的代名词,被冠以最强游侠世家的称号。王越修斗气,修体术,修术法,三门皆达蓝晶巅峰,一生只为求剑道之极。而王三,是王越的族侄。
王三,十五岁因为好勇斗狠被逐出王家,之后一直浪迹天涯,直到遇到当年出外游历的萧清,便一直跟随萧清学剑。如今同样是武术双修。一身黄金后期的斗气修为,不惑后期的术法修为,真正的战斗力不下于萧清萧老太爷。然而他却一跟就是近三十年,不知与萧清闯过多少风雨。虽然两人名义上是师徒,虽然王三一直以护卫之名侍奉他左右,萧清却只当他是真正的兄弟,生死兄弟。
萧清回忆那些年的岁月,不由感概,如今他已经老了,而王三却才四十五岁,还有闯荡的时间,却只陪着自己在这幽深院落中养老。心中不由一叹,脸上却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是低声问了一句:
“三儿,这件事你怎么看?”
王三仍旧是一张冷冰冰的脸,完全看不出表情,抱着剑一动不动仿佛雕像一般,似乎是没听到萧清的声音。而萧清也不在意,只是又闭上了眼开始养神。
偏厅中又是一阵无声。
夜幕已经降临,昏暗的烛火曳动着,连同萧清和王三的身影也随之曳动。王三终于开口,古井无波,仿若儒生一般清雅的声音传来:
“此事,应该是少公子的私仇。”
萧清并无多大惊讶,只是淡淡的又回问一句:“怎么说?”
“公子生性平和,遇事则避,不会轻易与人结仇。而马邑乃至雁门附近,萧家只经营贩运生意,与其余诸家并无纠葛。少公子虽然德才兼备,从不行纨绔之举,然而却只有美色这点难以自制。”
王三仍是不带丝毫感情波动的道出这一番话。他口中的公子是萧家如今的家主萧胜,而少公子则是萧起。因为他只认萧清为主公,却不是萧家的护卫。
萧清低声沉吟,良久才道:“起儿是我最看重的孙儿,不论人品学识,皆是上上之选,他日继承萧家必定能将萧家带上一个新的高度。不说定国安邦,重现先祖之盛况;最少也能让萧家成为雁门乃至整个并州的一方世家。虽然在美色上自制稍显不足,本以为瑕不掩瑜,不想却遭此横祸。”
萧清猛然起身,一双虎目睁圆,随之开口:“就是起儿有错在先,我萧清本是护短之人,岂能容外人放肆。起儿纵是贪恋美色,也绝不会行卑劣强硬之举。三儿,你亲自去查,从起儿身边的人查起,看看是谁自作主张给起儿惹来杀身之祸。”
王三面无表情,却毫无征兆的半跪下去:“主公,王三唯一的使命是护卫主公,请主公收回成命。”
萧清看着王三,没有去扶,事关萧起,就连视若兄弟的王三他都没有好脸色。只见他转身背朝王三,一声冷哼,却不多言。
王三只是跪着,一副不闻萧清收回命令绝不起身的姿态。
一主一仆就这样僵持住了,萧清本欲颐养天年,想借此机会让王三辅佐自己的孙子萧起,也让王三一身技艺不在自己身边埋没。而王三却是愚忠之人,只认萧清一人为主公,不管是萧起还是萧胜,在他心中也只是少公子和公子而已,立誓有生之年侍立萧清左右绝不轻易远离的。
萧清也知道王三平日沉默寡言,本就不是平易近人的人,性子自然无比偏执。想着这些年自己和他的风风雨雨。萧清是修术法者,和寻常修术法者一样肉身比不得修武功者,对敌时以念御剑,却最怕近身偷袭。这些年王三不知帮自己挡过多少偷袭刺杀,不知多少次救了自己的命,也是因为王三,他可以毫无保留的把自己的背后交给他,百分百的发挥自己的实力。想着这些,萧清无奈的笑了,无奈地苦笑着说:“起来吧,就等这三日张玄他们能查到些什么。”
王三闻言起身,仍是一言不发如同雕塑一样直挺挺地抱着剑侍立在萧清身后。
萧清转过身子,看着王三,摇了摇头,坐回厅中首座上,似乎有些疲累。许久才道:“三儿,你跟了我三十年,我已经老了,没有那个心力继续闯了。你还年轻,跟着我在这幽深院落里埋没了你一身的技艺修为了。”
王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座上的萧清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语。只见萧清继续道:“我知道你想什么,只是我老了,大限也差不多了,说不得再过几年我就化成一杯黄土了。”
王三无悲无喜,只是淡淡地道:“王三只认主公一人为主公,主公死,王三随之。”
萧清浑身一阵颤抖,似乎在压抑什么,末了还是爆发了:“你说的是什么蠢话。我萧清死了还需要你陪葬?我萧清死了,我知道你不会再留在萧家,不管你是回王家,还是隐居深山都可以。说什么随我一起死的蠢话,我萧清的兄弟可不是那种只认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蠢货……”
王三依旧不动声色,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古井无波的仿佛蒙上一层尘埃的眸中竟是闪过一丝水色。
萧清却没继续说下去,似乎也触动了心弦,有些情难自禁。好在毕竟是经过岁月洗礼的人,还是将那一丝酸意忍住,话题一转竟是回到萧起的事件上:“好了,这些话以后就不要多提。起儿此番重伤,性命未卜。且看张玄三人查出什么结果,到那时,还得你出手一番,此番要杀一儆百,有牵连之人不论老幼,全部血洗。”老人说到最后,昔年狠辣的猛虎气势又回到身上,让人不寒而栗。
而沉默寡言的王三只是回应了一个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