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火车上,望着戈壁上的热土……
刘悦品味到一丝悸动,又有种难以言说的平静。刘悦小心翼翼地握住艾多斯的手。在车厢这么狭小的环境,周围人肯定能看见这细节。但对面坐着的大汉,只是一脸麻木,没有表情地坐着。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刘悦不过是表达着她“小心翼翼”的感情,而大汉则在表演着他的麻木……
火车弥漫着脚臭混合方便面味的奇怪味道。刘悦想:这种味道会不会才是生活最真实的味道?而如果这才是生活之本身的话,人们追求的又是什么?他们是情侣,可刘悦从来是管艾多斯叫“哥哥”的。她已经这么叫了十多年……刘悦是个奇怪的女孩子,艾多斯从来也把握不清楚她在想什么,但他能清楚地嗅到她每一丝细微的感情。此时艾多斯感到刘悦正陷入一种沉思,他轻轻地搂住了刘悦。
刘悦望向四周。有小孩在啼哭,故而有妈妈的训斥和安慰;有大声扯淡着自以为成功的男人,故而也有颤颤巍巍,目光淡漠的老人。一辆小推车,载着满满的新疆特产。列车员漫不经心地喊着:“纪念品,纪念品。”她的声音不含有任何感情。小推车被很快地从车厢的一头儿推向另一头儿。刘悦望着那些小花帽。新疆小花帽五彩缤纷,非常好看。它们就静静地躺在筐子里面。
刘悦有种说不出的悲伤,但她又抑制住了自己。因为这种没来由的悲伤太不成体统了。
我们活在这么一个世界里。存于此世的尊严,可怜到只剩下:在悲伤时不悲伤了……可这等尊严又何必有呢?被挤压到此等空间的自身,便已应突破尊严无法承受的底线了吧。
就像如今,无数人不知廉耻地生活着。有些人的生意,甚至有些人的一生就沉浸在欺骗与敲诈中。因为在压力和竞争面前,获得尊严是那样艰难。于是竟陷入此等悖论:人只有不要尊严,才可能更容易地在激烈竞争中获得尊严。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艾多斯总说梦想一辈子吃肉,然后看《机器猫》的原因了吧……
或许这就是艾多斯为什么一定要拉着她来西部支教。
刘悦望着窗外,窗外是戈壁。戈壁上的景色是单调的,可却让刘悦充满着温馨之情。刘悦觉得这很容易解释:她爱戈壁,因为戈壁是真的。
可难道在火车里,身边这热闹的一切就是虚无吗?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活呢?她不清楚。
艾多斯和刘悦在一个叫作新源的县城教书。新源县境内,有一片叫作那拉提的草原。这片草原美得就像仙境,在草原上生活着最纯粹的哈萨克人。
新源小县城修得很有感觉,城中央是一片广场,晚上有夜市。夏夜,在将要日落的夜晚(如果拿北京时间算的话,绝对是夜晚),喝上一大杯冰的格瓦兹(一种俄罗斯饮料),再来上那么几个烤串,简直爽到家了。广场上,有玩耍的孩童滑着旱冰,有散步的中年夫妇,有健身的老人……
在这样的广场,吃着烤串,看着周围不相识却亲切的陌生人,刘悦和艾多斯都感觉时间变得好慢,而且还带着温度……
艾多斯和刘悦他们并不在新源市区内教书。艾多斯和刘悦的工作岗位将会在那拉提草原上。草原上,有些孩子只能在冬闲时象征性地读几个月书,剩下时间都在草原上帮助父母干活儿。艾多斯了解到,就算牧民父母想让孩子们去城里上学,也必须在学校附近租间房子。就算租了间房子,也不得不让孩子们独自在城里生活……这些孩子中有的才六七岁。
之前,县里教育局的领导向艾多斯讲道:“那时我还是班主任。我们班有个哈萨克小女孩,好几天没来上学。我们知道她是独自在城里住的,要是没来上学这个事情很严重。于是便派老师和同学四处找。结果在一家饭馆发现了她,她正给人洗碗呢。你想想,当时她才8岁,我一下子心疼得不行,然后我就训她:‘你为什么不好好上课,在这里洗碗?’她低头不说话。我接着抓着她的肩晃,然后问她:‘你为什么不上学,来这里?’她一下子就哭了,她说道:‘我来这里,就是因为我想上学。’后来了解到她家牲畜冬天受灾了,没法再供她在城里上学了。那个哈萨克小女孩当时就在饭店里面哇哇大哭起来:‘我舍不得班里面的小朋友们……’然后我就抱住她了。我之前还以为店里面的老板欺负她了,后来店主跟我说:‘我看这个娃,心疼得很。想给她钱她也不要,她说要自己挣。然后她就一定要在这个地儿洗碗。我知道不对,但她说不拿钱就上不了学了,我就让她留下来了。’那个哈萨克女孩也一再跟我们说老板对她很好,我们才没有追究那个老板。最后我们指导那户牧民拿到了国家的补助金,小女孩才又回到了课堂。”
这时,教育局的领导眼中浮现了点点泪光。艾多斯深刻地感觉到心被条蟒蛇缠住了一般痛……教育局领导平静了心情,接着说道:“所以,我们就想出了个草原学校的主意。我们很希望草原上的哈萨克孩子不用下山,也能获得很好的教育。我知道你是北大毕业的,可能有些大材小用了。但要在草原上建起这么个学校也不容易,而且肯定没能力和条件在草原上把小学、初中、高中整个一套完备的体系都建成的。所以你一个人要带不同年龄和水平的学生。我们很希望你能把这个‘草原学校’建好。”
艾多斯不停搓动着两只手,感觉十分为难。
领导都开始叹气时,艾多斯却说道:“我,我能有个请求吗?”
领导说:“嗯,没问题,待遇啊,或者各方面我们都会尽力去配合的。”
艾多斯说:“不是……我,还有个朋友,一个女孩朋友,一个汉族女孩朋友,她也是北大毕业的,我能带她一起来支教吗?她是中文系毕业的,还能教画画……”
领导说:“呵呵,你这个哪里是请求嘛!她也来嘛!能请来一个你这样的人才就够难得的,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好事!想都没敢想!呵呵。”
这就是整件事的源头。在那之后,艾多斯回到北京,询问刘悦愿不愿意来。刘悦当时正面对着几家公司的应聘书。刘悦觉得对于自己,那几家公司没有什么区别。这些公司无法在她心中激起涟漪。公司都很好,可刘悦总觉得工作是长大后的事。她才22岁,还不想长大。
艾多斯很认真地对她说:“如果你不愿意去,我就一个人去。等把学校建立起来了,我就回来。”可刘悦坚定地表示她要去,而且她看起来比艾多斯还要兴奋。
刚到草原上时,冬不拉的声音便吸引了刘悦。草原上的人们已经听说了刘悦和艾多斯将要建立草原学校的事。诗人握着冬不拉,即兴高歌了一曲。艾多斯能够听懂大概70%左右,大体是夸赞艾多斯回到故乡建设,不忘记自己是哈萨克人,不忘记自己的祖先和故地……艾多斯有些窘迫。仔细算来,其实歌手唱得并不过分。但实话只要是到歌里,都会让艾多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大家围住艾多斯,七嘴八舌地说着,一说就是好久。大家对于刘悦这位远道而来的女老师也很尊敬,但毕竟艾多斯是哈萨克人,是自己人,所以大家更爱围着他。
事后,刘悦很好奇地问道:“哥,他们跟你说了快半个小时呢,讲的什么?”艾多斯说:“就说不要忘记你是哈萨克人!你回到草原来,这很好!还有就是表示感谢。”刘悦皱了皱眉头:“不会吧,他们说了那么半天呢。”艾多斯摊摊手,说道:“哈萨克人就这样的。”哈萨克着实是飞翔在歌曲之上的民族。当要表达具体的意思时,有时候会把话说得特别长。有时却相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