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多斯和舒立凡的婚礼就要在草原上举行了。
这对儿情侣的婚礼，是草原上的幸事。艾多斯和舒立凡的家人都不在这片草原，但他们决定在这里结婚，因为从今后起他们就要留守在这草原学校，接替刘悦和艾多斯。
艾多斯和刘悦即将返回北京，开始他们的新生活。此时他们正坐在县城里一座巨大的毡房建筑里。艾多斯坐在刘悦旁边，静静等着婚礼的开始。哈萨克人参加婚礼，迟到是不在话下的。请的时间是7点，但艾多斯知道10点能开始就不错了。对于哈萨克人，迟到成为理所当然，成为一种习惯，一种自然。艾多斯和刘悦知道这庆典不会准时开始的，但依然7点钟准时进入了大堂。
整个大堂里摆满了很多大桌子，它们现在还是空荡荡的，但不久后，就会被来宾填满，会充斥着笑声。就像我们的生活。
刘悦和艾多斯是最后一次来草原上参加庆典了。艾多斯曾无数次抱怨哈萨克同胞的迟到现象。但这时，他们才发现自己是那么爱这片土地，以至于这个民族的品质和缺点，他们都是一般热爱的。
渐渐地，来了些哈萨克朋友们。
大家都熟知这两位老师，心底对他们充满了感激。
哈萨克这民族极为重视知识。历史中，那些毡房的门向过路人永远敞开。他们唯一希望的是过路人能留给他们见闻与知识。如今，就我所知，哈萨克家长也不是很善于言辞。哈萨克的母亲总是辛劳地做好多好吃的，然后看着狼吞虎咽的孩子，关切地说道：“要好好学啊。”哈萨克的父亲总是看似恼怒了一般问道：“喂！你好好读书了吗？”当孩子很委屈或者有些结结巴巴地说“读了啊，你不要瞎担心”时，父亲会立刻喜笑颜开，然后夸张地笑着，拍着孩子的肩膀，说道：“这才是我的孩子。”而具体是否如此，他们是不会太细心查的。
哈萨克人很热情，也很喜欢彼此搭个话什么的。但今天刘悦、艾多斯即将离开这片土地。众人见到他们只是热情地问个好，却也说不出来多的什么东西了。
并非是由于人情淡薄，反是因为太浓了。
离别本身就已是种语言，再说什么都会多余。
要走了，刘悦试图将自己的距离拉远，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欣赏一切，就像一位雕塑家完工后端详作品。来到这里之前，艾多斯曾害怕自己不属于这片土地，可谁能想到三年后，不仅他，连刘悦自己也仿佛属于这片土地的了。
会场上来了自己的学生。他们叽叽喳喳，像百灵鸟一样，看到刘悦就跑过来围着她。离别时，他们也没更多的话可说。小孩子，比如艾多斯、乔盼、努尔道利特腻在老师身旁“老师、老师”地叫着。乔盼一会儿指着会场上的彩灯，一会儿指着流光四溢的舞台，惊奇地叫老师看这个看那个，她却不知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值得看的。在刘悦眼中，只有她，只有这群哈萨克的孩子才是唯一的风采。
而古丽扎提、帕里扎提、古丽夏提、哈那提这样的大孩子，只是静静地在老师身边看着。
刘悦左手搂着小艾多斯，右手搂着乔盼。结婚会场的音乐已然响起了，她不得不对她们大声喊着说话，她对乔盼大声喊：“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乔盼回应道：“知道啊，新老师的婚礼。”刘悦笑着问道：“婚礼是干什么用的，知不知道？”乔盼想了半天，大喊道：“婚礼是用来结婚的。”说完，她和老师两个人一起“咯咯”傻笑起来。
刘悦又对小艾多斯说：“喂，艾多斯，你将来要不要老婆啊？”小艾多斯很严肃地点点头，说道：“要的。”刘悦望着小艾多斯，激动地吻了他那可爱的泛红的小脸蛋。她对小艾多斯喊道：“将来你要成为一个男子汉，好好保护乔盼。”小艾多斯傻傻地笑了。
一旁的乔盼静静地咬着手指。
婚礼开始了。首先由长者发言。长者的发言极为得体，他感谢众位宾朋的光临，也向这对儿草原教师夫妇道出了最美好的祝福。在哈萨克的文化里，老者的祝福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在乐曲声中，新郎和新娘出场了。新娘子头上披着盖头。哈那提虽然还是一位少年，但已是当地最好的冬不拉歌手。由他负责唱这段《betashar》（《揭盖头》）。歌词是告诫新娘子，要在新的环境下孝敬公婆，对待丈夫的亲人要像自己的亲人。
过去刘悦觉得这不过是单纯的说教罢了。但今夜，她忽然能体会新娘子那时的感受了。从小在胡同儿里玩儿大，最动人最亲切的话莫过于：“我们是一拨儿的”，“我不会骗你的，我们是一拨儿的”。小玩伴清脆而动人的话，就在她耳边回荡。多好，哈萨克不是一个民族，它是一个“拨儿”。哈萨克人热爱彼此，不因大家是同一个民族，只由于大家是一拨儿的。而这段《揭盖头》看似训诫，其实它是最甜蜜的。它是种老婆婆般的甜蜜。听到歌曲，总能幻想出个老婆婆，在跟儿媳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规矩。这看似很稀疏平常，但这絮叨的背后有那么一种感受只有身在其中方可得知：姑娘，从今以后，你是我们一拨儿的了。
盖头被揭开了，大堂里众人都欢呼着。新娘子的脸上有一种洋溢而耀眼的羞涩。新郎和新娘静静跳着交谊舞。在舞池上，男女老少也在他们的身旁，和他们一起跳舞。
说到新娘，我不由得想起海子的一首诗：
新娘
故乡的小木屋，筷子，一缸清水
和以后许许多多日子
许许多多告别
被你照耀
今天
我什么也不说
让别人去说
让遥远的江上船夫去说
有一盏灯
是河流幽幽的眼睛
闪亮着
这盏灯今天睡在我的屋子里
过完了这个月，我们打开门
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
一些果结在深深地地上
整首诗中，我最喜欢的竟是那句“今天，我什么也不说，让别人去说”。我觉得这句话最喜庆。婚礼是喧闹的，但它也是最沉默的日子。谁都不用去说婚礼的意义，无须赘言。新郎和新娘就像坐在一艘小木舟上，周围是欢畅而沉默的海洋，生活的海洋。
但在婚礼上，还是有人说了赘言。
刘悦的男友艾多斯举起酒杯，走上台去，送去祝福：“今天，我和刘悦都特别开心。艾多斯和舒立凡是接替我们的老师。艾多斯是纯纯的草原人，他能教孩子们弹好冬不拉，教好哈萨克传统文化。而舒立凡呢，会教好孩子们汉语和科学知识。你们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舒立凡的童年也是在草原度过的。当她刚到城市时，一句汉语也不会说。她母亲让她找卖奶的，她把换煤气的找来了。幼儿园老师说报出哪个菜名儿，才能吃哪个菜，她只会说土豆丝。
“她和艾多斯是在工厂里认识的。在那时，没有人会觉得艾多斯是个哈语诗人，是个艺术家。最让我佩服和感动的是，是舒立凡离开后，艾多斯才重新又找到她，诉说了自己的情思的。这种在屡屡错过后，最终没有错过的爱情比爱情本身更值得眷恋。
“而后，他们在一起了。舒立凡在草原上时年龄太小，她已然把草原的一切全忘了。但她却总很认真地说，她永远也忘不掉那片草原。
“她的艾多斯告诉她：‘没有任何一个哈萨克人能够真正忘掉草原，无论他是否见到过草原。’对于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我很放心也很感激。”
底下的来宾爆发了热烈的掌声。
而这时，主持人决定让刘悦也上台讲两句话，赘言就出在了刘悦身上。
刘悦从来不喝酒，但就在今夜她默默闷了好几杯白酒，醉醺醺的，就走上台了。艾多斯默默为她捏一把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