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我是谁?我是舒立凡最珍爱的高跟鞋。
中土讲究万物有灵,自古就有凡物修炼成精的故事。想来我也必是受小姐错爱,久居柜中,竟也修炼成精了。有了意识后,便觉长处茫茫黑暗,殊不是滋味。最喜小姐穿我出门,喜欢小姐穿我踩在花花绿绿的街头,踩在阳光明媚的下午。
小姐穿着我从她的老家J市到了北京。我本以为到了都城,能吸到更绚烂的仙气。但都城的黑夜,亦有杂乱的垃圾。北京的街头也满是彷徨和平凡的人们,寻找着或看似寻找着归宿。裹在小姐的温暖的足踝上,就是我的归宿和幸福。而可怜的人们,却还要另外追寻所谓归宿、伴侣或类似的什么。
追随者里包括了小姐本身。小姐最近有了个情侣,情侣变成了未婚夫,未婚夫就要变成老公。可男人到头来,还是那么一个。这身份中又有多少分别?难道人与人间是靠这关系的亲疏远近而决定爱的程度的吗?又或随着关系程度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称呼。
哎呀,不能问我,不能问我的。我不过是双鞋,又怎能知晓人与人间的那些事?
我生来是鞋,于是一生为鞋。我不知道人和人之间变化着的爱更美,还是我生来对小姐的不二痴心更美。我只知道自己是一双漂亮的鞋子。
这日,热热闹闹地来了一群人要接小姐。小姐似乎早知他们要来,一早就打扮好,穿着我,站在门口。每隔一会儿,她就趴在门上用猫眼望一望。待那些弹着冬不拉的人真来了,她却慌慌忙忙地离开门口,将那整了无数遍的衣服再次整好。
小姐的母亲望着小姐和我,一脸慈祥。楼底下的人们唱着最为欢乐的歌,小姐的泪水似乎快夺眶而出了。她凝望着母亲,半天都说不出话。
本来欢乐的婚礼,有了几分感伤的气氛。弹着冬不拉的琴手来了,打开门,他身旁是那个腼腆的男孩子。男孩子和小姐都红着脸,小姐的母亲慈祥地笑着,而笑后面有着更复杂的忧伤。因为我是修炼的鞋仙,所以只有我能听到她那没能发出口的叹息。
那些无关者最真实地欢乐着,笑着叫着。
而真正的幸福者相对着无声。只有他们不仅感觉到了美好,也感觉到了美好的沉重。
冬不拉琴手唱着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加尔—加尔》:
胫髌二骨合为腿,才能行走
各司其职又和睦,夫妻之道
莫因离别而伤悲,我的新娘
善待婆婆她便是,你的亲娘
小姐挺胸抬头,十分认真而努力地唱着:
只盼洞房搭起在,缓坡之上
只愿明镜映妆容,留下此刻
人说婆婆能爱我,就像亲娘
可是慈母爱我心,谁能替代
唱完,小姐就哭起来了……
虽然我就是双鞋子,却也知道这个词写得极好。原来,我是不羡慕人的。尽管人们自以为了不起,但事实上不一定有我幸福。但今日,不知为何,我羡慕起人们的复杂。人性的美好,人之为人至大的幸福莫过于能在欢乐中忧愁。欢乐与忧愁相伴才是这世间最动人的感情。
哈萨克的新娘往往在这个时刻,满脸泪水,好说歹说都不愿意离开家。
但她的行囊早已被包裹好。她说哪里都不去,但她早已在几个小时前穿好衣装,在镜子里照了半天。她说完自己哪里都不去,家是最好的地方,回望一眼那慈祥的母亲,然后就跟着陌生而熟悉的男人走了。
这不仅是一代代哈萨克女人的选择,这更是生活。
如今这时代,人们发明了很多魔法器具,比如电话、网络之类的。想家了,打个电话就好了。而历史上,女孩经常一嫁出去,就再也难以和父母相会,所以才会哭得那么厉害了。
小姐跟着那个男人走了。小姐穿着我,在众人的围拥和推搡下,她回头喊了一声:“妈……”似乎话没喊完,却什么也没再说,就离开了家。每个出嫁的少女都会回头对着似乎瞬间白发苍苍的妈妈说这么一句未完成的,也永远完成不了的话。
我暗暗觉得好笑,心想这肯定又是人类的把戏。又不是相距多远,没过多久就又能见到妈妈了啊,为什么非这样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我成精苦心修炼了很久,却也无法摸透人类的感情。人类有很多感情是不必要的,多余的。可不知为何,越是那些多余的感情,却越让我感到真挚。听人家说,子曾经曰过:“君子不器。”吾尝几日几夜冥思苦想,不得要领。今日我才方方有些要悟透的样子。我是个鞋,我是所谓的“器”,我活下来为的就是给小姐穿,充斥着想被小姐穿的思想感情。而人之精神是更雄浑的。人活着就是为了那些看似不必要的感情,和那么几个回望的刹那……
婚礼上,一个小伙子弹琴告诫小姐要做乖媳妇。我心想啰七八唆地对小姐说这么多,真不礼貌。然而小姐却激动得快落泪了。我心里哀叹,小姐似乎再也不能与我常相伴了,我已然不能理解她了。我以为幸福是笑,是夜晚街道通明的灯火,是午后明媚的阳光。而小姐却因为一个陌生人的嘱托而莫名的幸福。人类老在说一个词,叫作“寄托”,或恐就是我不大理解这个词汇的真义吧。真正让人们幸福的刹那,都是孕着寄托向另个刹那的。
小姐穿着我和那个男人跳着舞。那个男人跳得并不好,他的鞋也不如我漂亮,但这并没有阻止小姐洋溢她的喜悦。我从小姐的眼中看出,她想和这个男人到天涯海角永不分离。无论她幸福与否,甚至她是否被爱。甚至哪怕她就是那男人的鞋子,只要能在一起,她也愿意。
我常以为感情到这个层次就太危险了,可他们又说人就是为了这个层次而生活的。
小姐最喜欢的诗人是八十年代的诗人多多。她最喜欢多多的这两首诗歌:
诱惑
春风吹开姑娘的裙子
春风充满危险的诱惑
如果被春天欺骗
那,该怎么办?
那也情愿。
他会把香烟按到
我腿上
是哭着亲他呢
还是狠狠地咬他耳朵呢?
哭着亲他吧……
少女波尔卡
同样的骄傲,同样的捉弄
这些自由的少女
这些将要长成皇后的少女
会为了爱情,到天涯海角
会跟随坏人,永不变心
忽然明白了小姐为什么会喜欢这两首不错,但又说不上精妙的诗歌……
“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你的。”小姐对那个男人说道。我是她人生第一双高跟鞋,她无比珍爱。她曾以为穿着我就会与众不同,我让小姐失望了,小姐还和过去一般。但小姐一点也不怪罪,她经常捧着我诉说心里话。她说爸爸妈妈都不理解她,总忙着去toy(聚会)。她总对我说:“将来要是有个爱她的男孩子,她也会爱他。她要一辈子陪着他去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她说这句话时十分认真,从没见到那个男孩子之前,就认真地像背书般说着。今天真正见到新郎,她终于把她重复了整个青年时期的蜜语柔情对新郎说了。
可新郎却哈哈大笑起来,他笑着对小姐说:“傻孩子,我哪里都不去啊。”
小姐有些惊诧,惊诧后她的脸有些红。脸红后,就更幸福了。
对于那个小伙子,她的情郎,需要的不是她的牺牲而是她的幸福,需要的不仅是她的爱,而且还是她的人,她整个儿的肉体与灵魂,所以他不懂小姐说这句话时的认真和柔情。
这种不懂是美的。
人类间要都是这般不懂就好了。
小姐从青年时期就立下的爱情誓言和那些少女纷纷的柔情,一下子变成了没有意义而可笑的坚持了。这个意义并非褪去的,是如响指般“哗”地消失的。这种消失更美好。人类的一切,都是更美好的。
婚姻的喧嚣过后,小姐和那个男人聊起天来。始终都是那个男孩子在唠叨,小姐只是不出声地躺在他的身旁。就在一天间,小姐身上的味道就变了。不再是少女,而是女人的味道。那个味道泛着幸福,泛着无论怎么,只要幸福就好的味道,泛着对男人的爱意。
男孩说道:“我曾以为自己不是哈萨克人了。曾经我的哈萨克语说得特别差。那时,很多人对我怒目而斥。从小到大,我都觉得自己活在一个监狱中。我感觉自己母语说得并不太好,是可耻的,是种罪过。于是我拼命学好了我们的语言,而就算学好了语言,我依然觉得由于从小到大生长在北京的环境,无法100%地融入于民族。直到见到你以后,我才……”
男孩子抱紧小姐,狠狠吻了一口小姐。小姐发出一阵幸福的叹息。男孩子接着说道:“你知道,见到你以后,我发现了什么吗?”
小姐的声音似乎被幸福融化了,温柔得都快听不到了,她小声地问道:“发现了什么?”
男孩子大声说道:“我发现根本没有那个监狱,我也根本没有罪过。”
小姐:“嗯?什么?”
男孩子激动得像个小孩子:“当我和你一起唱民歌的刹那,我忽然觉得好自然,和我们民族好亲近。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我是没有罪过的。那个监狱,那些罪过与其说是别人给予我的,不如是我自己垒起来的虚幻建筑。我从来没有什么罪过,我也从未在监狱中生活过。我,我……我从小生活在北京,哈萨克语说得不如别人那么好。可我却一直以不会说母语而内疚,终于学会了我们的母语。我这一生都是堂堂正正,是adal(忠贞)和taza(洁净)的。我心中一直有个孩子,他一直都在我心间哭泣。我始终以为他等待的是众人的谅解或承认,但遇到你后,我恍然发现根本不是!他一直等待的是你这样的姑娘。他始终渴望的就是找到你,然后靠在你肩头,和你说说现在我所说的话。他始终在我心头哭泣着,因为他爱你。”
小姐深深叹了口气:“或许就是这样的吧。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难免活在一些虚假和不必要的感情中。而这样的生活,有时却是更幸福和美好的。”
男孩子亲昵地问道:“比如?”
小姐思考着:“比如,比如……比如什么呢?”
男孩子咯咯笑着,吻了一口小姐,说道:“比如我竟然能那么爱你。”
我被锁在这样冰冷的鞋柜里,而卧室里发生的一切我都能够感知到。
我知道很多,但世间更多的东西,我原是不懂的。
我不知道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小姐常说爸爸妈妈老去toy(庆典),没时间好好倾听她也不大理解她。
小姐却也说爸爸妈妈是最爱她的人。
小姐总说希望永远也不长大,却也渴望着快些长大嫁人。
小姐说她长大,一切就会不同了,但依然穿着我走在同样的街。
我对这世间原是不懂的,唯有真实活过的人才能领略其中的滋味。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小姐满腹没什么大不了,而她却很珍视的小秘密小感情,以后再不用对我这么一个鞋子倾诉。
小姐也不该将她人生的秘密只对我倾诉,小姐该是个体面的人。无论小姐的童年、青年孤独与否,这些都不重要了。从今天起,小姐将把秘密向一个比我更好的人儿倾诉。幸福吧,小姐!小姐啊!你不知道人间幸福的秘密!倒是我身为鞋精,虽顽冥不堪,却好歹也是精怪那一类的,多少知晓几分道理。小姐啊,小姐!只要你一生把秘密向正确的人倾诉,你就可以幸福了!小姐啊!这世间诚然是这个样子的啊。
我感觉自己在呐喊,却依然毫无声响。
但不知为何,小姐的老公却起身了。他悄悄来到我身边,把我从鞋柜里拿出来,细细地抚摸后,他温柔地说道:“谢谢你那么多年照顾我的舒立凡,谢谢你!”
他回去后,只是坐在椅子上。
小姐醒来问他干什么去了?他笑着回答:“我刚好像听见你的高跟鞋说话了,去看了看。”
小姐“咯咯”娇笑两声,又睡过去了。
我却不由浑身一颤!这男人莫非学过妖法!他怎么知道?又如何把我的密语都窃了去?
我便用透视眼望他,只见到他的傻笑,他的整个心儿都在傻笑。
他一直脉脉地望着熟睡的小姐,他的眼中甚至没有幸福。只有小姐。
忽然,我感受到我那些透视眼、顺风耳的法术不过是雕虫之技。
人类平凡而真切的感情,才是世间能超越一切的大奇迹。
我忽然想起小姐在被娶走时唱的那两句歌:
只盼洞房搭起在,缓坡之上
只愿明镜映妆容,留下此刻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