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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起来。倒像是新婚之夜闹房的情景了,金根心里想。他的妻也的确有点像新娘子,坐在床沿上,花布帐子人字式分披下来,她怕把头发碰毛了,把头略微低着点。灯光照着,她的脸色近于银白色,方圆脸盘,额头略有点低蹙,红红的嘴唇,浓秀的眉毛眼睛仿佛是黑墨笔画出来的。她使他想起一个破败的小庙里供着的一个不知名的娘娘。他记得看见过这样一个塑像,粉白脂红,低着头坐在那灰黯的破成一条条的杏黄神幔里。她这样美丽,他简直不大相信她是他的妻,而且有时候他喝醉了酒或是赌输了钱,还打过她的。

月香提起今年的天气。她像是有心打岔,金根想。也许她不愿意让人家尽着取笑他们,不爱 听人家说他们要好。他突然心里一阵痛苦。

“今年还没下过雪,”月香说,“乡下怎么样?下过雪没有?”“今年雨水好,”

谭大娘说。

“节气还没有到呢。”“就怕它交了春再下,就不好了,”月香说。“今年立春立得早。”不知道为什么,有一阵短短的沉默,大家都露出尴尬的神气。然后谭老大仿佛护短似的,“明年收成稳是好的,今年雨水足。”“雨水太多了!”月香心里这样想着,就没有说出口来。她不懂他们为什么这样拼命护着天气,不许人家稍微有点贬,倒好像这天气是他们儿子似的。乡下人向来一开口就是诉苦叹穷,抱怨天气不好,收成坏,一方面也是怕把话说得太满了,招了鬼神的忌,同时也是出于自卫,应付压来的政府与地主对他们的无穷的剥削。无论是军警、税吏、下乡收租的师爷,反正没有一个不是打着他们主意的。所以无论是谁,问起他们的收成来,哭穷总没错。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连在自己人面前也是这样,成了一种悲观的传统。

而现在他们竟是齐声赞美着今年的收成。月香听不惯,觉得非常刺耳,仿佛近于夸大而愚蠢。只听见谭大娘大声叹了口气,提高了喉咙唱念着:“嗳哟,现在乡下好喽!穷人翻身喽!老天也帮忙,收成比哪年都好。金根嫂,你可惜回来迟了一步,没赶上看见--你们金根当上了劳模咧!坐在台上,胸口戴着朵大红花。真威风呀!区上的同志亲手给他戴花。”月香是个最实际的人。像这一类的光荣,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但是因为是金根,她就觉得非常兴奋,认为是最值得骄傲的事。她向金根看了看。金根很廉虚,假装没听见,仿佛这谈话现在变得枯燥乏味起来,他已经失去了兴趣。

“不是我现在才说他好,”谭大娘继续唱念着,“我一向就跟我们老头子--不信你问他--我说,' 你们谭家这些人,就是金根这一个孩子有出息,不是我说!' ”。

月香笑着说,“那是大娘偏心的话。”她问起分田的事。他们又告诉她,土改的时候怎样把地主的家具与日用器具都编上号码,大家抽签。谭大娘他们家抽到一只花瓶,一件绸旗袍,金根这里抽到一只大镜子。

“镜子呢?”月香四面张望着。

“陪给妹妹了。”金根说。

谭大娘说:“金根嫂,你们那镜子真好呵!真讲究--”竟和她婆婆说起话来。

“嗳哟!你没看见,金根嫂--雪亮的一个大镜子,红木镶边,总有一寸来宽,上头还雕着花。镜子足有两尺高--”“嗳!不止呵!不止呵!”谭大娘说。

“过礼那天,四只角上扎着红绿彩--真漂亮!”金有嫂叹息着。

老头子用竹筷拨着篮子里的灰,就把筷子指着月香。“抽签抽的那些东西,就数你们家这个最好。”“嗳,人人都说你们运气顶好,”谭大娘说。

金根问他老婆,“你怎么没看见--刚才不是上妹妹家去的么?”“我没上她屋去,妹夫不舒服,躺着呢,”月香微笑着说。

“你过天得去看看,”金有嫂怂恿着。“真漂亮呵!”她还看都没看见,倒已经给了人了。当然,要是和她商量,她绝不会不肯的,可是问总要问 她一声。她继续微笑着,心里却非常不痛快,听着他们说话,也懒得接碴。

她坐在那里老不开口,谭大娘渐渐地有些觉得了。“这回真得走了!”她笑着站起身来。“再不 走人家要骂了!”“什么话?大娘!再坐一会,坐一会。”月香拉着她胳膊不放。

“真的得走了,你也累了,早点睡吧!嗳呀,不容易呵!小两口子团团圆圆,好容易牛郎织女会见了么!”大家又是一阵哄笑,就在笑声中鱼贯而出。主人挽留不住,送到门口。灯光渐渐暗下去了,金根没有再添油,却把灯笼里点剩下的一撅红蜡烛取出来,凑在灯上点着了,粘在一只青边碟子上。点蜡烛是一种浪费,但是今天晚上仿佛应当点红蜡烛,也像新婚之夜一样。

月香闩上了门,转过身来低声向他说:“我刚才一直想问你,当着人没好说。

怎么收成这样好,妹妹家里怎么吃粥?”金根没答话,他正在蜡烛倒过来,把蜡烛油滴在碟子上。

“他们周家原来穷得这样,”月香说。“我们上了媒人的当了!”金根不耐烦地笑了一声。“什么上了媒人的当!家家都是这样,我们这一向也是吃粥。”月香愕然望着他。“为什么?怎么收成这样好,连饭都没得吃了?”金根突然别过头去向窗外望着,一动也不动。他手也没抬,暗暗地做了个手势,叫她不要说话。但是她三脚两步走到窗前,他还没来得及拦阻,她已经豁喇一声推开了窗户。就在这一刹那间,院子里堆的竹竿豁朗一声巨响,远远近的狗都开始狂吠起来。月光已经移上了****墙,院子里黑洞洞的。她探身出去,四下里察看着,并没有人。

她关上了窗,低声问:“刚才是谁?”他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随随便便地说:“还不是那些人没事干,专门爱蹲在人家窗户底下偷听。”偷听隔壁戏,她知道村子里倒是向来有这习惯,因为生活太沉闷了,也是一种消遣。但是她望着他说:“那你怀什么呢?好好的说着话。我说错什么话了?”他像是感到困恼。“等会再说吧,上了床再说。”她望着他,半晌没作声。然后缓缓地走开去,打开包袱整理东西。她拿出一双袜子,一包香烟,是她替他买的。她晓得他的脾气,所以有意拣选了这两样东西,都是他无法给他妹妹的。她另外给金花买了一条毛巾,一块香肥皂,刚才路过周村的时候已经交给她了。

她给阿招带了杏仁酥,但是这时她路走多了自己肚子里也饿了。她打开那油污的报纸包。

“阿招你叫我一声,”她对那小女孩。“不叫人可是没得吃。”阿招站得远远的,眼睛乌沉沉的,了望着那杏仁酥。

“叫我一声,不然不给吃,大家都吃,就是哑巴没得吃!快叫我一声!”阿招在受苦刑,但是她没办法,她的沉默四面包围着她,再也冲不出去。而且多挨一分钟,那沉默的墙又加高若干尺。越是不开口,越是不好意思开口。

结果还是月香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你哭,不喜欢你了!”母女俩都吃饼,月香又递了一只给金根。

“你吃,”金根说。

“本来是带来给你们吃的。”“留着给阿招吃吧。”“还有呢,”月香说。

“你吃。”他非常不情愿地接了过来,很拘束地吃了起来。在烛光中,她看见他捏着饼的手抖得厉害。她先还不知道那是饥饿的缘故,等她明白过来,心里突然像潮水似地涨起一阵惯怒与温情。

阿招的饼吃完了。要不是她对那陌生人还有三分惧怕,她决不会肯把剩下的几只留着过夜。月香催她上床睡觉,替她脱衣服,一面脱,一面喃喃说:“嗳哟!持这棉袄,破得这样了不补补,弄得像小叫化子一样。--天哪,脏得伤心!”她笑了起来。“瞧这钮子!一只好的也没有。”她的笑骂其实都是针对她的小姑。她不在家,一向是金花替她照管孩子,这些当然都是金花的事。但是那孩子不明白这一层,以为是说她。她眼睛里的泪水又往上涌,嘴唇颤抖着咧了开来。“”咦,怎么又哭了?“月香诧异地问。”这回又是为什么?“阿招没有回答。月香把她抱起来,给她坐在床上,把脚上的棉鞋脱了。”不冷么?快钻被窝!快!你告诉妈为什么哭。

还在那儿惦记那两只杏仁酥吧。那就快睡,早早睡了,明天一早起来吃杏仁酥。唔?

“月香坐在床沿上,把阿招的衣服摊开来盖在被窝上面。金根走过来坐在她旁边。

他伸手捻了捻她棉袄的衣角,摸摸那衣料。是一种充呢的布,淡紫与灰色交织的小方格,夹着一条条的红线。他似乎在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他是认为这衣料太花呢?

还是太浪费?很难断定他心里是怎样想。也许他根本没有不赞成的意思,虽然他那神气看上去仿佛是有点不赞成。

他把一只手伸到她棉袄底襟下面渥着。她嗳哟一声,把身体一缩,叫了起来,“冷死了!”“冷,怎么不睡?”他凑近了些,她就把一只手搁在他头上,用劲地缓缓抚摸站。手很粗糙,揿在他剃光的头上 短而硬的发桩上,咝咝唆唆响着。

她低声说,“人人都说乡下好,乡下好。瑞城里是穷了,差不多的人家都雇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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