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吒疾驰片刻,背后伤处又开始剧痛,当下只得摸黑转道,落在练功时常去的那座小山,自行运气疗伤,过了小半个时辰伤势痊愈。他心知自己此番私闯敌营,犯了忌擅离职守的军纪,回去必受重罚,好在郑瑛淇已平安救出,纵有皮肉之苦,那也是值的。当晚在山中休息了一宿,次日东方微白便即驾云返城。
他着实挂念郑瑛淇,并未直接回自家宅邸,在宜景居简单地吃了早膳就匆匆去丞相府探视。其时不过卯时初刻,姜子牙入宫朝觐武王未归。相府的管家看见金吒来访,不敢怠慢,笑着吩咐下人给他沏茶。金吒不跟他客气,径自询问郑瑛淇的事。
管家道:“你问郑姑娘啊,老爷派杨戬少爷送她去夹龙山飞云洞疗伤了。你若早到一个时辰,没准能见着他们。”
飞云洞的主人正是土行孙的师父惧留孙。金吒心中顿时大喜,心知不但郑瑛淇身上的捆仙绳将被解除,此外只消惧留孙下山,必可生擒土行孙,去掉一个强敌,西岐胜算大增。
金吒又问:“夏姑娘人呢?”
管家反问:“哪个夏姑娘?”
金吒道:“就是送我师姐过来的那位姑娘,十八九岁年纪,长得很清秀的。”
管家恍然大悟,道:“哦,那位姑娘啊。当时我一开门,见她抱着个满身血的女子,吓了一跳,又见她怀中的那女子居然是郑姑娘,更是吃惊。我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她说郑姑娘被敌人捉走,好不容易才脱身。后来那位夏姑娘把郑姑娘交给我就走了。”
金吒一惊,道:“走了?”
管家道:“正是。”
金吒问:“那她可曾留下什么话?”
管家道:“有啊。她跟我说若天明还不见你回来,就赶紧禀报老爷,叫老爷派人去邓九公大营救你。还有啥来着?哦,她说她回来福镇了,叫你不要担心。”
金吒心中稍宽,拱手道:“有劳您了,金吒告辞。”
回到李府,他首先见到的人是心急如焚的母亲。
李夫人见到金吒,先是一喜,旋即满面怒容,拍案而起,一改往日的慈母模样,厉声道:“昨儿一宿你去哪里了?”
金吒见母亲动怒,二话不说,屈膝跪下,道:“孩儿不孝,令母亲担心,愿受责罚。”
李夫人道:“责罚?如今两国交锋,我生怕我的亲儿子在外头出了什么事,疼你爱你还来不及,责罚你干什么?”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已声音已略有哽咽。
金吒鼻子一酸,险些落泪。
李夫人叹了口气,过去扶儿子起来,捧着他的脸庞端详许久,和颜悦色地问:“早膳吃了没有?”
金吒微微点头,道:“在宜景居吃的。”
李夫人蹙眉道:“以后少去馆子,馆子里的饭菜哪有自家的干净?”转身吩咐侍婢:“厨房炖的汤这会应该好了,你瞧瞧去。”
那侍婢应了离去,过不多久端来一锅热汤。李夫人亲手给儿子盛了碗汤,慈爱地道:“快喝吧,馆子里可难得尝到这个。”
那汤入口苦涩,金吒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李夫人见状,劝道:“这是百年山参炖的汤,大有强身健体的功效,不爱喝也要喝了。”
金吒道:“是。”埋头喝了一大口。
李夫人问:“孩子,你告诉为娘,昨晚你到底去什么地方了?”
金吒把碗放下,说了在邓九公营中的遭遇,但谎称是自己孤身一人闯营,并未提及夏玉儿。
李夫人知道儿子与郑瑛淇的关系非比寻常,口头上虽埋怨他有些不知轻重,但在心里其实是理解的。问起郑瑛淇的情况,金吒说已由杨戬送往夹龙山飞云洞,找惧留孙师叔求医去了,当无大碍。
李夫人道:“没事就好。”又道:“孩子,你奔波了一宿,进房再睡会。”
金吒道:“是。”喝完汤回房安睡了一个时辰。醒来后在院中练了会云霄洞剑法,越练越是精神,忽觉自己若不将一身绝艺用在国家大事之上,枉为男儿了。但一想到夏玉儿,满腔的豪情壮志都化成了似水柔情。他犹豫良久,最终决定随大军出五关,待四海平定,百姓安乐之后再与夏玉儿一同归隐。
这时忽有家丁匆匆来报:“大少爷,早朝散了。丞相和老爷都在相府,请大少爷移步。”
金吒点点头:“我知道了。”姜子牙传召,他不敢迟到,当即整装出发。
到了相府正厅,只见姜子牙、李靖、两个弟弟和黄天化俱在,杨戬和郑瑛淇未归,韦护、雷震子、杨任三人在宫中保护武王。在场众人不发一言,气氛严肃得有些过头。金吒上前拜见姜子牙和父亲。姜子牙微微点头,叫他起身,问:“师侄,昨夜该你和韦护保护武王,你是否忘记了?”
金吒一惊,跪下道:“弟子该死。”
姜子牙笑道:“方才我和李将军谈论此事,我俩一致认为你生性忠厚,无故不会擅离职守。到底为何缺席,你且起来慢慢说。”
金吒应道:“是。”站起身来,道:“弟子未得师叔允许,昨夜擅自去了邓九公大营。”
姜子牙道:“是为了救你师姐吧?”郑瑛淇在丞相府养伤期间,金吒每日必定前来探望,师姐弟二人感情深厚,他一一看在眼里,因此猜到了这一层。
金吒道:“是。师姐被土行孙用捆仙绳擒住了。”他把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道:“师姐对西岐地形不甚熟悉,才会误入敌营。这全都怪弟子保护不周,与师姐无关。”
姜子牙和李靖小声交谈几句,李靖道:“我儿,为父知道你和郑姑娘亲如姐弟。何况她身份重要,你甘冒奇险救她,不失为大功一件。只是此事虽情有可原,但仍不能免了处罚。”
姜子牙缓缓点头,捋须道:“金吒,你可有怨言?”
金吒昂首道:“无怨亦无悔。”
姜子牙道:“好,敢作敢当。就罚你三十军棍。”虽下令惩罚,但语气中却明显有嘉许之意。
李靖也为儿子的胆色和责任感自豪,心想:“这孩子不枉我平素一番教导。”
厅外有个女子道:“师叔,请从轻发落。”声音清亮高亢,蕴含着充沛的真气,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金吒听到那女子的声音,激动得一跃数尺高,落地后轻轻转身,只见进来两男一女,他的目光立刻集中在那女子身上。
郑瑛淇回来了。
她身上的捆仙绳没了,伤势亦已痊愈,找不到半点痕迹,美丽一如往昔。在她身旁是衣冠楚楚、一老一少两名男子,少年人是杨戬,至于那老叟,是个白发苍苍的道人,手持一柄拂尘,瞳似冷月,神态威严,他就是土行孙的师父惧留孙,如今下山清理门户。
姜子牙和李靖见惧留孙驾临,登时大喜,忙过去行礼叙话,金吒等弟子也过去拜见。
郑瑛淇走到金吒身边,握住他双手,凝视他片刻,眼中泪光闪烁,嗔道:“你真是越大越喜欢胡来。敌军大营是什么地方,你居然也去乱闯!”她对金吒的关心已经远远超越了气恼,之前的些许芥蒂,也在重逢中一笑泯灭。
金吒道:“就是十八层地狱我也要把你救回来。”
郑瑛淇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心中微痛,若不是在场人多,立时就要张臂抱住他,转向姜子牙,道:“师叔,师弟的三十军棍请免了吧。”
姜子牙思虑片刻,捋须笑道:“我若重罚你师弟,你这个做师姐的心中不好过。若是不罚,倒显得我姜尚执法不严,偏袒我师兄的门人了。既然云霄洞继任掌门求情,我也不能不给面子。这样好了,金吒!”
金吒应道:“弟子听令。”
姜子牙道:“我令你为淇儿的贴身护卫,即刻起,你须尽你所能保护她,不得有任何闪失!”
金吒大喜,道:“弟子领命!”
郑瑛淇心想:“这是最好的惩罚。”拭去泪水,微笑道:“师弟,过会一起用午膳?”
金吒点头道:“好。”
姜子牙见他们二人絮絮叨叨的,咳嗽一声,道:“诸弟子排班,我们商谈正事要紧。”
当下惧留孙居首座,姜子牙和李靖分列其左右。郑瑛淇对金吒,杨戬对木吒,黄天化对哪吒。
姜子牙道:“惧留孙师兄,你的高徒土行孙令我等好生头痛啊。”
惧留孙一拍桌子,怒道:“那混账已不是飞云洞门下弟子。他的劣迹,杨戬和淇儿已经通通告诉贫道。贫道疏于管教,才酿成今日大祸。”倏地站起身,手中拂尘一挥,击在自己原本所坐的太师椅上。那太师椅登时被震得支离破碎,众人无不心惊。
惧留孙冷冷地道:“若不除掉逆徒土行孙,贫道下场有如此椅!”生气归生气,说到正经事上,他还是一点都不含糊的,道:“子牙师弟,你明日且调兵攻打邓九公军营,指名约战土行孙,我暗中助你。那畜生虽有捆仙绳,也不足为惧。”
姜子牙大喜,道:“有师兄相助,必可一击成功。”
半个时辰后,诸弟子从丞相府出来。金吒牵住郑瑛淇的手,低声道:“走吧。”算来不到三日,二人共同经历了一场不小的劫难。金吒认为自己气走师姐,差点害她丧命,郑瑛淇恨自己任性离城,这才引发事端。师姐弟均在心中将此事归咎于自己,对对方充满歉意,一路上十指互扣,偶尔相视一笑,虽无言语,感情较之以往却更加深厚。
郑瑛淇忽道:“放手。”
金吒一怔,道:“什么?”仍握着她手不放。
郑瑛淇顿足道:“咱们这样子……”用眼神示意金吒观察周遭的路人。
他们二人男的俊,女的美,本就引人注目。何况金吒在西岐城又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多数百姓都认识他。奴隶制社会男女礼法甚严,众目睽睽之下他们这般亲密无间,很容易教人误解为一对爱侣。
金吒一见路人的表情,登时恍然大悟,连忙松开郑瑛淇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师姐,咱……咱们吃什么?”
郑瑛淇环顾四周,指着路边一家面馆,道:“吃面如何?”自来西岐之后,她每日三餐吃的都是燕窝粥、人参汤、银耳羹之类大补的菜肴。相较之下,褪去奢华气息的食物更投其所好。
金吒一口答应:“好。”
二人进馆落座。金吒给了老板一锭银子,叫他送最好的素面过来,剩下的就当是赏钱了。老板满脸堆欢,吩咐煮面的厨子,要他拿出最好的手艺。片刻工夫,老板亲自端来香味扑鼻、热气腾腾的四碗素面来。金吒和郑瑛淇只尝了一口便大声赞叹,端的色、香、味俱全。吃完满满一大碗青菜口蘑面,金吒的手伸向另外一碗豌豆面,却被郑瑛淇一把按在桌上。
郑瑛淇低声道:“看外面。”
金吒抬头,只见门外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臂弯挎着个大竹篮,正伸头朝里面张望。那少女看见了金吒,登时满脸喜色。
郑瑛淇低声道:“她是邓婵玉的人。”
金吒问:“你怎么知道?”
郑瑛淇道:“我在邓九公营中时见过她。她是邓婵玉身边的侍女,怎么来了这里?”
金吒道:“我去会会她。”
郑瑛淇道:“小心。”
金吒点点头,起身朝门外走去,向那女子行了一礼,道:“在下金吒,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那少女喜道:“公子果真是金吒,我没认错人,终于找到你了。”还了一礼,道:“婢子名叫苏璟,奉我家小姐之命,为公子奉上几件薄礼。婢子本想去公子府上拜见,没想到半路上就遇见您,真是巧。”
苏璟递过那竹篮,金吒并不伸手去接,问:“你家小姐就是邓九公元帅的千金吧?”
苏璟一怔,点头道:“正是。公子如何得知?”
金吒道:“我本不知,但我师姐曾与苏姑娘你有一面之缘。”指了指郑瑛淇。
苏璟微微一惊,道:“原来郑姑娘的捆仙绳已经除去了。”
金吒微微有气,心想:“此时再不除去,想害我师姐残废吗?”
苏璟双手捧着竹篮,恭敬地道:“这是我家小姐的一片心意,请公子收下。”
金吒摆手道:“无功不受禄,请你拿回去。”
苏璟脸露难色,道:“小姐一再叮嘱,公子若不肯收下,婢子回去要受责罚。”
金吒见她说得可怜,只得接过竹篮,揭开外头罩着的白布一看,只见里面是一些治伤的丸药,更有人参、灵芝、首乌、茯苓、雪莲等大补的珍贵药材,伸手拨弄两下,发现底下压着一张符纸。
苏璟道:“这些药材是天子赏给我家老爷的,无一不是稀有的珍品,给郑姑娘补身子那是再好不过。公子也可取些自用。”
金吒哼了一声,道:“有劳姑娘了,替我谢谢你家小姐。”
苏璟大喜,行礼告辞。
金吒转身回桌,随手将竹篮搁身旁的长条板凳上,低头继续吃面。郑瑛淇问他和苏璟说了些什么,金吒一一告诉了她。
郑瑛淇闷闷不乐地道:“谁贪图她的这些药材了?我若需要不会自己去买吗?”
金吒道:“你在敌营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她们送的东西,不拿白不拿。你若不想要,拿去给受伤的士兵也是好事啊。”
郑瑛淇微笑道:“也对。”取过那竹篮,翻看里面的物事,道:“哟,好东西还真不少。”忽然“咦”的一声,道:“这符纸背面有字。”
金吒问:“写了什么?”
郑瑛淇道:“让我瞧瞧。”秀眉微蹙,道:“这字也太小了,跟芝麻粒似的。”定睛望去,只惊得背后都是冷汗,猛地一拍桌子,道:“快走!”
金吒奇道:“怎么了?”从郑瑛淇手中夺过那符纸,他看了之后同样惊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