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了解我的父亲,是从他过世后开始的。
刚即位的时候,我每晚都要看几页他的起居注才能睡着。即使他每日吃的那几样小菜,到那位妃子那里坐了片刻,我都能盯上半天,希望从中能看出什么,史官们最后修订的国史,都是经过我的审阅增删后才定稿的。这件事情,花了我三年的时光。
三年之后,即使我再想,也找不出什么能做的事情了,崇禧帝,我的父亲,我的父皇,只存在于皇陵中和纸面上,无论哪个,都是冷冰冰的。我才意识到我真正的失去了他,再也不可能找回,就像,十岁那年,我失去了母亲。
我是那么的想念他,想的厉害的时候心口会隐隐的痛,他生前我可不是这样,那时候我们见面说不了三句话就吵架,吵架的缘由记不清了,但是吵架的场景深深的印在我的心里,他总是将手边一切能丢的东西都超我丢过来,一次一个镇纸打破了我的额角,血蜿蜒的留下来,他也并没有特别的表示,从那次之后,我就不想再见到他了,我一直以为,他也不想见到我。
毕竟他不缺儿子,我的大哥,他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嫡子,最得他的宠爱。他宫里伺候的人最多,宫女最漂亮,逢年过节得的赏赐最多最贵重,还有六哥,学问最好,得到父皇的夸奖最多,每次家宴都随着徳贵妃坐到父皇身边,即使他误食失声后依然如此。而我,只是不起眼的小孩子,随着病弱的母亲住在锦年宫,父皇也会过来,大多数时候是和母亲两两对坐轻轻低语,偶尔叫我过来,也都是考校功课和学问,我只要应答稍慢一点,他就会紧皱着眉头大声的呵斥。
其实我无论骑射还是六艺,都不比六哥差,只是我太小,力气不如他罢了,拉弓习字看上去都没有他驾轻就熟。至于大哥,那更是被我撇下几里地,可是父亲从来不曾责骂过他们,却总是严厉的要求我,太傅们教的学问之外,还给我指定了很多书籍要看,从历史算术到野史笔记都有,很多东西都不是当时的我能理解的,只好咬牙背下。
我不懂不理解,开始我咬牙达到他的要求,可是他依旧没有赞扬和笑脸,我也曾到母亲那里抱怨,母亲只说父皇是为我好,我才不信呢,我想像大哥一样自由的出宫玩乐,我想要六哥宫里的玉珊瑚,我想坐在他身边吃只有他桌上才有的飞龙肉,他如果满足我的这些要求,才是对我好,可他都干了些什么,让我念书习字练习骑射,恨不得我日夜不休。
连一向疼爱我的母亲都为他说话,这让我有种无处宣泄的愤怒,我只剩下唐一笑一个人可以诉说了,他从四五岁成为我的伴读开始,我俩就形影不离,只有他能明白我内心的渴望和苦闷,也只有他肯想办法陪我出宫。
我们终于找了个机会溜出宫去,外面真热闹啊,真好玩,怪不得大哥总喜欢出来,我们去了酒楼戏楼和青楼,呃,原谅我们吧,进去之前我们并不知道那地方是干什么的,守门的大妈是不让我们进来着,可越是这样我们越想进去看看,所以才趁她不注意溜了进去。
青楼果真不是小孩子去的地方,那里面的高手太多,再被很多次摸脸摸手好不容易逃出来之后,我俩才发现钱袋不见了。能从我们俩身上摸走钱袋的人肯定是高手,古师傅曾夸我俩的武功寻常人近身三尺一定会发觉,嗯,所以要么就是他说错了,要么就是这人不是寻常人,我打死也不会说是自己被漂亮姐姐胸脯闪花眼的事情的。
没了钱,可我还是不想回宫,玩了这么久肚子也饿了,要不要去吃顿霸王餐。这词是从上午的戏文上学来的,戏上说知县的公子就可以横着走,我可是皇帝的儿子呢,白吃顿饭那是给你面子。唐一笑也很赞同,所以我俩真的又找了一家最大最豪华的酒楼饱餐了一顿。
可我忘了,说自己是皇子要证据的,可我为了出宫什么东西都没带,就算没有证据有跟班打手也行,虽然我有唐一笑,但是他们认为他不算,最最关键的是,我们不该说自己是从戏文上知道知县的儿子可以白吃饭不花钱,这让他们笑得前仰后合,更加认定了我们是没人管的野孩子。
看来非打一架不可了,我俩背对背站着,望着一圈七八个手持棍棒的黑衣汉子,紧张的脸上都出了薄汗,希望古师傅的话是真的,否则我们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这句也是戏文上学来的。)
不过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武功的深浅,那天我们没打起来,一个很和蔼的老人替我们付了饭钱解了围,更让人激动的是,他居然是我的外公,而且我的外公是宰相,我被这个意外的喜讯惊呆了,六哥的外公就是宰相,那是不是意味着以后我也可以做到父皇身边?
有外公真好,我为什么这么晚才有外公呢。当他问起我为什么出宫时,我便迫不及待的把我受的委屈都说给他听,我说的太急,有些颠三倒四,可他还是听懂了,所以那晚他没有送我回宫,反而带我回到了宰相府。我才知道,原来我不仅有外公,还有外婆、舅舅、姨姨和一堆表兄弟姊妹,这真是太好了,为什么我以前从未见过他们?我刚知道他们作为母亲的家人,同时也是父皇的臣民,非诏不得随意入宫,这让我更加认定他不喜欢我和娘,否则他为什么不下诏让他们入宫看我们?徳贵妃的家人可是经常进宫的,薛家人也经常去看大哥。
我在外公家呆了三天后就被接回宫里,我想如果他敢吵我的话,我一定要大声的质问他为什么对我如此不好,如果娘再站在他这一边的话,我就不再理他们两个了。可是,他居然没有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来,反而是娘的身体一天天差了下去,后来几乎没有力气下床了。
我后悔了,肯定是我私自出宫惹恼了他,我不止一次暗暗发誓,如果他来我一定好好承认错误,以后都听他的话,只要他不再因为我而迁怒娘和外公一家就行。一次无意间听到两个小宫女聊天,她们居然说外公要被免职抄家了,说不定还会被……,其中的一个比了个杀头的姿势。
他居然会因为我私自出宫找到了外公就杀了他,我不信,他虽然很严厉但还不是个昏君,连酒楼说书的都是这么说的。所以我并不担心,只是想着他果真生气的很了,我一定要更加听话懂事才好。
大半年之后,我终于等来了他,不,准确说是他的旨意,我被封为靖王,即日前往封地昌州。这不可能,皇子要满十八岁才前往封地,我只有十岁,更何况大哥早已过了十八岁还呆在宫里呢,他怎么可以这么偏心,这么偏心。
我气的要见他,可是他却不见我,连娘都劝我不要再闹了,还亲手给我打点行装,我气坏了,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大哥六哥都出过宫,听说大哥还在街上强抢民女呢,怎么我就出宫一次,吃了顿霸王餐最后外公还给了钱,他却给我这么重的处罚,娘还病着呢,他就狠心把我赶到那么远的地方,藩王非诏不得离开封地,他这是再也不想见到我了,我气的一口气转不过来昏了过去,醒来后居然发现已经在去昌州的路上。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每每看起居注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这些事情,每一个细节都记得那么清楚。直到我看到那大半年里都发生了什么事后,我依然很难说服自己这些都是巧合,他不是不喜欢我和娘,不是因为我出宫才怪罪外公,不是故意不见我。因为自己的执念太深,我一直都不相信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他生前我一直不肯和他和好,一直不信他说的关于外公关于我娘的每句话,即使被封为太子之后依然不信,现在,我信了,他却不在了。
晚上我看书的时候,陪我的一直都是珍妃。她叫子谣,是个美丽、聪慧、温柔、坚强的女子,和母亲一样。她和我也很有缘,王儿庙里她拾到了母亲给我绣的香囊,若干年后和我又在同一个地方偶遇,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这或许就是天赐良缘吧。
可我还是错了,她确实有我丢失的香囊,也确实是个美丽、聪慧、温柔、坚强的女子,爱我至深,可她不是我第一次遇到的那个人,我居然忘了我遇到的是个小乞丐,而她一直都是千金小姐,她和我遇到的小乞丐面貌不一样,我却想当然的认为是女子大了就变样了。当年读书的时候师傅评价我爱恨激烈,意气用事,是为人主大忌。父皇曾经因此屡次训诫我,可是我还是没能改了这个性格,在母亲,在外祖,在珍妃的事情上,我都犯了同样的错误。
很多很多年后,我还是遇到了当年拾我香囊的小乞丐,虽然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但我仍一眼认出了她,原来什么女大十八变的俗话也不全对,至少她没有多大变化。那时的我已经不再冲动,很淡然的接受了这个美丽的误会。即使珍妃不是最初捡我香囊的人,她也很好,即使铃兰曾和我有一面之缘,她也是俞子诺的妻子,我所能做的,只是给她一个诰命,默默的祝她幸福。
对父皇的遗憾注定要伴我终生了,当我即位之后,我才知道他为我做了多少事,因为他的努力,我不需要防范外戚干政,不需要害怕宦官专权,不需要担心藩王割据,不需要面对权贵逼宫,所以我只能兢兢业业完成他的意愿,把大夏朝管理的国富民强,让柴姓皇室万古长存,以安他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