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劳氏族里,财主劳天晨与劳天送是一个辈分,可他的岁数却与天送的父亲劳应昌相当。他已有两房夫人,又踅摸上了禾玉朋的二妹子禾玉香。怎奈受大夫人牵制,此事不敢提起。在秋天的疫灾中,二夫人故去,劳少爷便在玉香身上打主意了。正巧玉朋家与劳财主有一份典地契约,当年十月到期。何不利用这个机会?玉朋爹患痨病死的那年,全家有大小十一张嘴吃饭,其中有两个病秧子一个傻憨。家里穷得一贫如洗,每日里上顿不接下顿。尸首挺在炕上好几日装不了棺。玉朋大哥出外不沾家,爷爷病在炕上,在一搭吃饭的二叔是圪且傻子。无奈之下,只好由禾玉朋出面,通过秦掌柜从劳财主的泰和顺铺上借了30块现洋,方把爹安葬了。借钱有规矩,不是讨保便是以房地产抵押。像禾玉朋这样的贫寒家庭哪里能寻下铺保?只得将祖传的也是仅有的九亩枣林地作了抵押。典契上写得明白:月利五分,三年为期,逾期不赎,活契倒成死契。劳天晨将禾玉朋唤到他的客厅里,当着秦掌柜的面说:“玉朋,唤你来我不说你也明白。契约早过期了,老拖着不是回事。常言说,救急如救火。秦掌柜可以作证,当时我为了救急借给你款,你不能这的报答我啊!”玉朋不是不想还,他也不是耍赖的人。可这连本带利将近一百块大洋的款子,他筹措了很长时日也没筹措齐。他站在劳天晨面前,低头望着干净得犹如抹布抹过一般的方砖地面,屈怜怜地说:“劳少爷,看在乡邻乡亲的份上,请求你再宽限几日吧!”劳天晨深深吸下一口水烟,又缓缓吐出,“你凭良心说,我宽限的还不够吗?我的银子也不是从天上下下来的,咋能无限期地让人占用?跟你交个底吧,今日就是最后期限。荷不来钱就倒契。”禾玉朋急得都快哭了,“劳少爷,行行好,你千万不能做这事呀!这九亩地是祖先留下的家业,可不能在我手上丢了哇!”劳天晨“啪”地将红铜水烟袋往檀木镂花桌上一墩,板着脸说:“跟我说这些有甚用!我可不稀罕你家那几亩干圪梁地!”红枣是黄河东岸的一宝,也是河畔人的一大财源。老河底河滩及向阳的山坡有三千来亩枣树林,劳天晨家就占了近一半;而且多是以这种指产借贷的方式从贫苦农家掠取的,咋能说他不稀罕?他恨不得将老河底的枣林全都吞掉哩!只是在玉朋面前他另有小算盘罢了。他接着说:“玉朋,我看你家也怪可怜的,倒契你不干,还钱你又荷不出,所以咱也别一棵树上吊死人。我倒有一个法子可解你的燃眉之急。”禾玉朋似望见希望的火星,忙问:“甚法子?你说。”劳天晨淡淡一笑,“让秦掌柜告给你吧!”秦掌柜走到玉朋跟前耳语几句,玉朋立即蔫儿了,半天不吭声。二妹玉香虽说长得高高挑挑,像个大姑娘的样子,实际上才将将十五岁。她咋能嫁给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人?况且是填房当小老婆受气,这不把小女子往火坑里推吗?玉朋心想,这狗杂种简直欺人太甚!仗着钱财就不把穷人当人看!在劳天晨的逼问下,他平平淡淡地说:“劳少爷,这恐怕使不得。”劳天晨从圈椅里站起身,围绕玉朋转着圈子说:“这有甚使不得的?天大的好事你不干,我真闹不清你们这帮穷汉是怎么想的!你可要想明白,我娶你妹子是看得起你。玉香嫁过来你钱不用还、契不用倒,更何况你靠上我这棵摇钱树你们家还愁没有好日月过?你要不识抬举可别怪我劳某人不讲客气!”玉朋搓着手说:“这事我也作不了主,我回去跟我妈商议商议再说。”劳天晨道:“也行。天黑前务必回话!”玉朋一家子痛哭一场,半后晌的时候,便把最后作出的决定告给了劳财主。劳天晨虽然以五成作价(立约时商定)就得了九亩枣林地,但最想得到的猎物却没能吞进肚里,因而怏怏不乐,大发雷霆,把秦掌柜狠狠日卷了一气不说,临吃黑间饭时,又摔了好几个细花瓷碗。
劳天晨仍不死心。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他越想得到。没过几日又来了一个机会,不过,这需要昧着良心去做。
老河底村绝大多数人家住的都是窑洞,或土窑或砖窑或石窑不等。这是当地人的居住习惯。劳财主家却例外。村北头有一套高墙耸立十分显眼的三进大院就是他家的。院里所有建筑都是一式的青砖瓦顶房。这所院子是天晨爷爷手里盖的,是专门从晋中平川请来的有名的匠人施工,所以工艺考究、风格别具。尤其是主院正房筒瓦屋顶两端,高高扬起的造型美观的龙首屋脊,更是引人瞩目。这似乎是劳天晨庞大家业的标志,也是他雄心勃勃发家致富的象征!一日清晨,劳少爷起床在院里散步,不经意地朝房顶望望,东边的一支屋脊不见了!就像人的两只耳朵,突然割去一只,那样子该有多么难看?劳天晨当下鼻子都气歪了!立马将家丁仆役齐唤至后院,怒眉凶目厉声厉色发了一通火,接着就询问谁晓得是咋的回事?!下人们一个个惊异得大眼瞪小眼,心里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则骂是哪个灰鬼吃得撑的干这号缺德事。大管家青蒜皮着人明察暗访数日,连蛛丝马迹都查不出来,只是在后山的黑蛇沟里发现了那支烧制精美的彩釉屋脊。不过已经摔得粉碎。会是谁干的呢?因为老河底与他家作对的人太多,所以琢磨来琢磨去琢磨不出这个人是谁。
一日夜里,劳天晨就着烟灯抽足了大烟。就钻进大夫人的被窝,骑在劳车氏身上做起了房事。做着做着就想起了高高挑挑细皮嫩肉的禾玉香。想着想着下边的物件就不中用了。就被夫人推下身又拧了他几把。疼点他不在乎,他最关心的是如何尽快把玉香搞到手。忽然一条妙计自心中生,对,就利用屋脊失盗这件事!翌日一早他就给青蒜皮作了安排,由大管家出面操办。当日前晌,青蒜皮就带人将平日有偷摸行为的穷汉劳金合抓来,捆在前院的石磨上审问。劳金合矢口否认,赖叽叽笑道:“大管家,你兀来高的厦,打死我都上不去,我哪儿有本事搬你的屋脊!”青蒜皮凶凶地瞪金合一眼,“我看你不挨两下不会招。打!”家丁抡皮鞭在劳金合身上头上猛抽。金合将脸扭来扭去叫喊:“冤枉啊冤枉!我发誓没偷你家的脊呀……”青蒜皮并不手软,“你还嘴硬,狠狠打!”连续的鞭抽使劳金合的脸面前胸已出现道道血痕,他受不住了,少气无力地说道:“我招,我招。”青蒜皮笑笑,“嗯,这就对了,别打啦。”遂走到金合身边,对着他耳朵小声说:“你只要咬出一个人,就能免除送官府坐牢的苦头。”金合问:“咬谁?”青蒜皮又给他嘀咕了几句,劳金合满口应承:“你放心,大管家,到时候我一准出面作证。”青蒜皮说:“好,少东家不会亏待你的。松绑!”
吃罢黑间饭,听完秦掌柜有关生意方面的汇报,又给二管家交待了清理佃户欠租的事,劳天晨就独个坐在罩子灯照得通亮的客厅里,一边抽着水烟,一边盘算明日抓来禾玉朋如何审问。这小子不好对付,不过,人证物证俱全,他的嘴再硬又能咋的?给县衙门打点一百块光洋,还怕判不了你三年大狱?小子,如果同意将你妹子嫁我嘛,我可以出面去衙门给你求情,免你牢狱之罪……正想入非非,就听见“呼嗵”一声客厅的门被撞开了。一圪且穿黑衣黑裤的瘦高个子凛然立在他的面前!啊,是禾玉朋?劳天晨初时有惊无怕,心想,叫你明日来,你咋提前来了,想必是自首投案吧!禾玉朋眉头紧锁,恨之入骨地咬着牙说:“劳天晨,你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老子今日来是要你命的!”说完,举起磨快的大斧就照劳少爷的脑砍去!
秦掌柜的本意可不是让他行凶杀人的。当秦掌柜得知这事以后,多少有些后悔。秦掌柜本是个外乡人,起初来老河底不过是做小本生意。他的精明能干善于理财被天晨的父亲相中,因此便作了“泰和顺”商号的掌柜,一干就是几十年。如今老东家过世,继续在少东家手下干,然而一付慈善肠子倒也没有泯灭。亏心昧良心的事他能不做就不做,为朋友为乡亲的善举尽力而为;也正是由于他的精明,所做的善事竟然使少东家一无所知。他给东家的印象是老实可靠、多谋善断。阴谋陷害禾玉朋的事是他后晌寻东家谈一桩生意时无意中听说的。秦掌柜对黑虎、玉朋、玉长还有他儿子狗洞这一把子年轻艄公素有好感。玉朋将要蒙冤好像在他裤档里放了一只蝎子,蛰得他好难过好难过。回到铺上就打发狗洞去告给玉朋,让他赶快出逃。常言说,蔫人不恼,恼了不得了!玉朋平时是圪且没脾气的好人,一听说此事,肺都要气炸了!他左思右想觉得逃走不妥,弟妹们和家里人仍然难免受害。于是,他抱定除恶!反正一条命豁出去了!为了不连累家里人,一人做事一人担,他谁也没有告给。自己作了些准备,于天黑人静的时候,悄悄翻过了劳财主家高高的院墙。
劳天晨顿时吓破了胆,甚至连躲闪的本能都失去了。他是吓软了身子趴倒地下的,而这一趴救了他的命。也是因为玉朋用力过大,斧头的利刃切断圈椅的靠背又深深扎进椅座,这使他再取出斧头就变得不容易。在这个空隙中劳天晨缓过神儿来。他一边爬一边大呼“救命”!没等玉朋拔出斧头,便有家丁冲进客厅。玉朋见势不妙,击倒一名家丁拔腿就跑。硬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三进院子无一人能拦住玉朋。他冲出大门便往黄河边奔。身后像追兔子一样跟着一群乱喊乱叫的家丁。玉朋腿长跑得快,他们哪里追得上。玉朋跳进黄河,他们就更不是对手了。
劳天晨经此一惊吓,变得更加穷凶极恶。连夜将玉朋妈禾毛氏抓来问罪。禾毛氏一听儿子杀人,瞅着儿子流船使用的那把大斧,吓得面色如土浑身筛糠。当劳天晨威胁要她四儿禾玉长替三哥顶罪时,禾毛氏“噗通”就跪倒劳少爷脚下,嘣嘣地在地上磕响头。这时青蒜皮提出少爷娶玉香的事,禾毛氏哪敢不应承!没多长时日,禾玉香便成了劳天晨的二房夫人。禾玉朋照样是县警察局通缉捉拿的杀人要犯。尽管在地位上禾玉香是这所财主大院的二当家,实际上她不过是劳天晨夜里发泄兽欲的交媾工具罢了。由于出身贫微,下人们看不起她,终日里郁郁寡欢屈屈怜怜的样子,稍不留意,还要受大夫人恶狠狠地打骂。母亲禾毛氏偷偷告过几回女儿,要她跟少爷说说情,不要再抓玉朋了。一日夜间,劳天晨急不可耐地正要上身,被她拦住了。玉香说:“你答应我不抓我三哥了,我才让你。”劳天晨“啪”地就给了玉香一个耳瓜,“你是我婆姨,我不日你日谁?你三哥杀人罪有应得,是你我能救得了的吗?兀是官府的事,跟我说有甚用!”玉香是圪且软弱的女子,听男人这的一咋呼,不得不唾面自干,逆来顺受。强忍着气被爬在自己身上的劳少爷一下一下猛烈地撞击着下身。
禾玉朋逃走以后,一直躲藏在大哥禾玉亭兀达。
在黑虎的印象中,禾玉亭是个挺神秘的人物。他没见他下地动弹过,更没见他做过扳船一类的苦营生。未去柳林前,村里人称他是二流子。他时常猫着腰、穿着歪七八扭的长袍,戴顶破旧毡帽,着没后跟的布鞋神出鬼没,断不了在街上露露面。他有一把子牌友,喜欢与外乡人生意人结交。和邻居们很少往来。据说他抽大烟,也吸食料面儿。家里设赌场抽头,一到夜间,他住的土窑洞里便热闹起来。他平时少言寡语,可在他愿意的时候,也能口若悬河。他晓得很多很多有趣的事。黑虎小时候去玉长家玩耍时,就喜欢听他讲天南地北今古大侠的故事。后来他就被本村街上一家大商号聘用,长期住在柳林镇压码头。偶尔回老河底家里看看。
若不是为了见一面好朋友禾玉朋,黑虎还见不上玉长大哥禾玉亭哩。然而,这一见非同小可,它对黑虎日后的人生道路产生了重要影响。也正是这日夜里黑虎对玉长大哥的看法也大大改变。这不仅因为从禾玉亭神秘狡黠的目光中使人感觉出他身上藏着一种估摸不透的东西;更因为从他嘴里还说出许许多多鲜为人知的事情。他给黑虎们讲了陕北安定、清涧一带闹红的消息,说有个唤刘子丹的人,好生了得!组织了红军队伍,专杀土豪劣绅。把当地的衙门官府大户人家吓得屁滚尿流!他说现如今的社会是不平等的社会,是官府压迫老百姓、财主剥削穷人的社会。穷人们只有齐心联合起来推翻剥削压迫才能过上好日子。他说像劳天晨这号恶棍迟早有一天要被打倒的。他还说咱们中国如今成立了一个党,叫共产党。共产党就是号召穷人闹翻身的,就是要让受苦人抱成团儿收拾地主老财。他还说革命搞成功了,将来的社会叫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就是让受苦人掌天下,人人都有好日子过。他还说中国的北边有个可大可大的国家,叫苏联。人家已经革命成功了,穷人翻了身,当家作了主,咱们就是要学苏联的样儿……黑虎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说这些新鲜事,顿觉眼界大开,心里像豁然出现一片无垠的绿野。他有神的双眸闪射出兴奋的光芒,激动地问:“玉亭大哥,咱们这哒有共产党吗?”禾玉亭神秘地笑笑没有吭声。吃完煎饼喝了一碗水,说道:“会有的。我才将说的刘志丹就是共产党,红军也是共产党的队伍。”黑虎说:“甚时咱这哒有了共产党就好了!”玉朋说:“黑虎,我大哥说的这些你对谁也不敢说。眼下国民党警察局到处逮共产党,逮住就杀。你可千万要小心!”他们一直拉呱到鸡叫头遍,黑虎和玉长扳船将土客和玉朋送过河西。那名土客是禾玉亭的朋友,与刘志丹的红军有些交往。今夜是玉亭托土客带三弟过河投奔红军路过家里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