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从何时起,碛口镇有了值更窑。它是民间自发形成,任务就是专管在该地面耍把戏卖膏药打卦相面看风水等走江湖人士以及窃贼小偷之流。窑主由武功高强身怀绝技者出任。每当过年,碛口各铺面上都要给值更窑缴一年的费用。这一年内大小铺面丢了东西就都跟窑主索要。外地来碛口的走江湖人和窃贼小偷也都得先去值更窑挂号,不挂号的被值更窑捉住必定轻饶不了。因此,该地面的贼偷窑主没有不认识的。窑主有这个本事,你就是跑出百八十里也能把赃物追回。呼振谷的父亲呼老七是清朝末年碛口镇有名的窑主。因在当时骑河两岸十家弟兄中排行老七而得名。至于他的真实名号已无人知晓。呼老七的武功出神入化,高深莫测。传说有个牲口贩子在碛口卖了一头瞎骡子没去值更窑挂号。买主上了当就告给窑主,呼老七追寻到百里以外的草原,那伙贩子正在草地上喝酒吃肉。贩子问窑主:“文吃还是武吃?”老七道:“武吃!”贩子把肉插在匕首锋刃,站在远处,猛地向窑主嘴里投去。呼老七脸不变色眼不眨,一口咬住匕首,将肉吞吃。贩子们惊诧万状,赶紧退了一头好骡。呼老七平时戴礼帽,穿大衫子,腰带上总挽个红布袋,银钱就装在布袋里。他从不给儿女们钱花,就让他们去偷。这也许是培养子女胆量和技艺的一种方法。民国初年,呼老七无疾而终。呼振谷继任窑主。
呼振谷长相清瘦,个头比父亲略矮,但武功却不亚于父亲。他爱穿短打扮,爱戴顶缀红珠的缎质瓜壳。两耳奇大,双目有神,鹰钩鼻下留两撇八字胡。一根长辫仍然盘在头上,扣在瓜壳之下,人们就称他“清朝遗老”。如今年过半百,英武气不减,走路呼呼生风。黑道上的人见了他都打哆嗦。他有一手令人毛骨悚然的绝活——飞镖功夫。大的如梭,百发百中。说打你左眼决伤不了你右眼;最小的如绣花针一般大,一甩手可以同时打出几十支。人们私下猜测呼振谷就是黑衣会会首,但无从证实,他自己更不会承认。近年来世风日下,盗匪猖獗,党派纷争,社会混乱,值更窑再不像先前那样有威慑力。但呼振谷的存在无疑对此一带地痞流氓黑道人员还是有影响力的。特别是江湖人,他们会依然遵从江湖规矩行事。“江湖”者“眼口”也,“眼”为“江”,“口”为“湖”。所谓“江湖一张纸,捅破就得死。南京到北京,话亲人不亲。”“江湖人”自有“江湖语”,也就是“黑话”。比如“男人”江湖人叫“摆子”,“闺女”叫“抖子”,“媳妇子”叫“毯子”,“睡觉”叫“趟跳”,“尿尿”叫“摆柳”,“12345678910”叫“柳玉王则忠深信张爱具”……江湖人破了此语,坏了江湖行规,自有江湖人制裁你。这种江湖行为一直延续到解放后若干年,现在是否绝迹也很难说。
常秋裕就是年青时来碛口闯荡不按江湖规矩行事,被呼窑主连续捉拿三回,几乎要了他的命。此后,他才服服贴贴拜呼振谷为师,在江湖上逐渐站住脚。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已经养成地方一霸的常麻子仍不敢对呼窑主有丝毫冒犯。劳天爱早听公爹说过这个牙行的常麻子,说别看他凶蛮刁横,见了呼窑主鬼孙子似的。当她走进唐中玄家的院子,听见窑里几句对话,马上明白了小神仙要她公爹来的意思。当下没进家就飞奔街上去寻呼振谷。
呼振谷挺直腰板坐在板凳上,掏出鼻烟壶吸两下,与唐中玄寒喧几句,就对规规矩矩站立门口的常麻子说:“秋裕,当着我的面给唐家父女赔个不是。”常麻子并无愧疚无耻之感,很痛快地面对唐中玄俯身说道:“唐老先生,唐小姐,在下多有冒昧和不敬,大人不计小人过,请你们见谅!”唐中玄说:“好啦,看在呼师傅的情面上,我也没甚可说的了。过去的事只当没有发生。”呼振谷说:“秋裕,唐大哥的令爱就如同我的闺女,往后没有我的许可,不许你再来这个家。引嗉子哪有像你这样引的?人家不情愿你引回去能过成日月?记住这句话,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唐大哥原谅了你,你现在就回吧!”常麻子没有表情地扭身出门。从这时起,报复之心已开始酝酿。
唐中玄留呼振谷吃了一顿饭。老哥儿俩喝酒神聊,甚为开心。劳天爱也没有回去,一直忙活到送走呼窑主,才说:“唐伯伯,前晌里我一进你家院子,就听见……”唐中玄道:“别说了,我都清楚。不是你见机行事,我家金蕊怕难逃厄运了!所以我们父女应感谢你才是。”天爱说:“唐伯伯,何必这么客气,不说你和我公公是甚关系哩!”唐中玄说:“天爱,庄家娶了你这么个好媳妇,真是庄帮主的福气啊!”金蕊说:“是呀,天爱姐脑子灵,心眼又善,真是给庄家增光彩了!”天爱说:“是我沾了人家的光,人家能沾我甚光?”唐中玄说:“唉,钱财如粪土,女人才是福。一个家里有了好女人比甚都强!我头回给庄帮主算命就说过,他一生多福多寿,与三个好女人有很大关系,一个是他的续弦,另两个就是你和他的女儿。他创的这份儿家业或许哪一日就被一风吹了,但这不影响他的多福多寿。”天爱趁机说:“唐伯伯,给我也算一算。”唐中玄道:“不用算,在你的兄弟姊妹里头你的命相是最好的一个。”天爱听了喜欢的合不拢嘴,“这怕是因为我爹给我寻了个好婆家吧!”说到这里,引出唐中玄的心中之忧,“天爱,大伯想请你帮个忙。其实,我叫你公公来也是说这个事,不过,你办起来就更直接一些。”
唐中玄给女儿相中的主儿正是天爱的大哥劳天送。这种想法形成于前年在庄家客厅他给天送摸骨相面时。当时天送夫妻还没有破裂的迹象。兴许是老先生算出天送命中有二婚的姻缘。但这位黄河驰名老艄能否看上他家闺女,老先生却心里没底。这也是被常三匝逼到这一步了,他不得不采取主动。与唐家结亲天爱想也没想过。戏子说书的、吹鼓手抬轿的、打卦卖艺走江湖的都属于下九流行当,正经人家是不与他们攀亲的,娶了这类人家女子做婆姨有蹂门风有失体统。天爱当然认为自己的娘家和婆家都是正经人家,所以听了唐中玄提出这个事情,她首先是感到突然,感到吃惊;尽管金蕊女子姿色诱人、相貌出众。她不敢把她和她黑虎哥联系在一起,觉着不是一路人。可是又不好驳回唐伯伯,只能把事情先应承下来。
庄帮主对这件事显得很豁达,似乎并无门第之见。只是对天爱说:“这就看你哥的意思了,他要没意见就抓紧办。常麻子这号人不可信,说不定甚时候害你一家伙,后悔就晚了。”此事在天爱娘家却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拐把艄就极力反对,说“我不能娶一圪且说书的儿媳妇!这也太丢脸面了!”劳王氏不赞成丈夫的意见,“有甚丢脸的?只要人好就行。黑虎晓得该咋办,让他自个荷主意吧!”天爱牵回娘家的这条红线正好牵到天送的心槌槌上了。自从前年在庄家见过金蕊女子以后,那张妩媚的秀面和传情的眼神就时不时在天送脑屏上浮现。几乎有取代他和兰花相好时美好回忆的趋势。这种想念是下意识的,是不经意的。玛瑙出走以后,他就当真在她身上动了心思。只是三耽搁两耽误没有付诸行动,另外他也不晓得人家女子是否有了下家。他当着父母的面没有表示可否,赶妹子回婆家时,就跟上去了碛口。事情没费多少周折,年前天送又跑了一趟,就在翌年开春把婚事办了。
当时,日本人已经占了离石、中阳县城,正虎视眈眈向柳林、军渡进逼。时局不安,婚事办得就非常简单。天送的艄公伙计们拉了一条九尺小船到碛口,接上新娘子和两个陪嫁扣箱,当日流回老河底,吃了一顿猪肉豆腐粉条子熬菜了事。事情办得仓促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是天送出于对金蕊女子处境的考虑。唐老先生对他说:“天送,你要能看上我这女子,就早点把她娶过去,免得我整日为她提心吊胆。常麻子兀狗松言而无信,万一出个事就不好了。”为自己仰慕的说书丈人分忧使天送无法顾及父亲和弟妹们的反对。好在金蕊过门后嘴甜手勤、做这做那、总不闲着,对家中所有老小都相敬如宾、亲热如故。对冷着脸子的公爹照样笑脸相迎,一句一个爹,服伺周到。没过几日,拐把艄就跟劳王氏说,“这女子倒挺会做人的,还行!”但也有令天送不快的事,玛瑙留下的儿子小浪浪死活不把金蕊叫妈,谁哄也不叫,而且总是冷脸斜眼相看。也许是小家伙认为这个家庭新成员夺走一份父亲和全家人对他的爱而对继母产生忌恨。天送为此扇过儿子一个嘴巴,有浪就更恨后妈了,一直跟着奶奶劳王氏睡。比起为娶金蕊女子作妻几乎断送自个性命的代价来,儿子不认新妈的不快就算不得什么了。不过,这是半年以后发生的事,天送也是始料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