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应山除了大为惊愕状,还明显地流露出强烈地敌对和戒备情绪,右手始终不离胯部随身携带的勃朗宁枪柄。劳天送则从容不迫,表情和善。两人站立对峙很长一阵,天送打破沉默,开门见山:“应山,我今日来一不是为玛瑙的事;二不是为和你算陈年老帐。过去的事就不说它了!我是来劝你弃暗投明、回心转意的。”分队长马上拔出勃朗宁对准劳天送的脑门,沉着脸道:“劳天送,你出去!立马从我家走开!不然我打死你。”天送一动不动,笑脸相向,大约他猜出这是他底虚的表现。玛瑙却着急了,扑上去扳应山举枪的胳膊,“应山,你这是做甚?快把枪放下!”“滚到一边去!臭娘儿们!”应山说着一脚踹倒女人。玛瑙不服气,爬起来就要和他闹。天送的话透着严厉:“玛瑙,回屋去!这里没你的事。我俩的事不用你管!”玛瑙怏怏地进了里屋。应山依然举着枪,“天送,你走不走?”天送说:“我不走。”应山道:“不走我真的要开枪了。难道你不怕死?”天送笑笑,“怕死我敢来你雪花垣?不过我告给你,你敢动我一指头,你得吃不了兜着;你要是敢开枪,马上有人要你的小命。”“呵,黑虎,这哒不是黄河,在我的地盘上你小子也敢胡吹冒料?”“不信你出门看看。”劳应山疑惑地走至门口,掀竹帘朝月色朦胧的院里望望,果然有两支黑洞洞的枪管瞄准着他家,而且每个门口都有黑影子晃荡。他的心一下子像石头坠入深渊,脸色刷地变白。天送坐回太师椅不无真诚地说道:“应山,不是我故意吓唬你,确确实实说你现在好比坐在地雷阵上,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手掌再大,你一支手能拍死几个蝇子?雪花垣并不是铁板一块铁桶一个,你以为鬼子一个小队,你一个分队,加上那些狐朋狗党的汉奸就能把雪花垣镇住?笑话!”劳应山心里不得不承认天送说的都是实情,他像日头晒蔫儿了的西瓜蔓子,稀松五眼地坐在另一把太师椅上。天送接着说:“应山,你应该明白,日本人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你要为你往后的生存和出路想想。现在回头还为时不晚。即便不为你自个着想,也要为你的家人和娃娃考虑考虑,你情愿让他们一辈子背个汉奸老子的黑锅?”劳应山神情沮丧却口气坚定地说:“想让我投降共党?没门儿!你把我打死吧,给,”他把枪放在桌上,推给天送,“利索点,我死而无怨!反正迟早有这一天。”玛瑙冲出里屋跪在应山面前哭诉:“应山,千万不能这么做呀!你死了我娘儿们可怎活啊?你就听天送一回吧……”应山烦躁地说:“去去去,别麻烦人!”天送说:“应山,你听明白了,其实我的意思并不是要你马上缴械投降。我只希望你替我办一件事,立功赎罪。也算是给你自己铺条退路。”应山说:“我不图给共党立功,如果朋友需要帮忙,只要我劳应山能办得到,我就替你办。为朋友两肋插刀嘛!”玛瑙见气氛缓和了,赶紧给两人敬烟倒茶。天送吸一口绞盘牌香烟说:“我们黄河公司想去太原采办些洋广杂货,一路关卡太多。我只需要你设法弄一张良民证,一张通行证。别的不用你管。”“区区小事何必费这么大周折。三天内我就给你。”“当真?”“哄你我是王八旦!”应山又想了想,皱起眉头道,“不瞒你说,眼下有个难过的坎儿要得罪共产党。”“甚事?”应山就把刘彀失踪、小队长逼查的事说了一遍。天送说:“幸亏我来的及时,你真要捣了裕兴仁饭铺欠债可就大了。”应山道:“两军相争,各为其主。吃人俸禄不能不给人办事。”天送说:“你这个想法今后就得变一变,吃鬼子的俸禄就是不给他狗松办事!你要学三国里的徐庶,身在曹营心在汉。”应山吐一串烟圈,没言声。天送接着说:“刘翻译的事我跟他们商量一下,我想会有一个两周全办法的。”
刘翻译的尸首从河滩挖出来已经不成样子。脑袋开花,满脸血垢,浑身泥巴。柳工队用担架将尸首抬回大院,劳应山就上岗楼给丸举报告:“报告太君,刘翻译寻见了。”丸举问:“在哪儿?”“据调查,刘翻译在田家沟有个相好,那日他骑车子去田家沟会相好,半道上掉进深沟摔死,尸体刚刚抬回来,请太君过目。”丸举一裂嘴,猛击桌面,“嗯,八格牙路!肯定是八路民兵的干活!”分队长说:“我们查过了,确实是摔死的。”“假如真像你说的这样,那只能怨他倒霉。”丸举低头走了一圈儿,又说,“不用看了,埋掉算啦!”“哈依!”分队长行个日本军人礼,一颗心落在肚里。
劳应山没有食言。黄河贸易公司凭借他搞到的良民证通行证,多次从太原天津采购紧缺物资,解决了很大问题;同时,劳应山还通过房东亢老板从外地进了大批成宗货物,如布匹、颜料、砂糖、煤油、电话线等等,由内线从老河底渡口运过河西。于主任多次给天送讲:“劳应山为我们立了大功,这一点一定不能忘记!将来有一天他反正后,我们要给他将功折罪。”天送兑机会就把这个话递了过去,应山两口当然欢喜在心。至此以后,劳应山再不与抗日军民为敌作对,而是秘密沟通。表面上仍然效忠日军,圆滑对付,以不使日军疑心。
就在劳天送完成于主任交给的任务期间,老河底所在的地方党组织干了两件震动阎锡山中阳县政府的大事。一件是由上级调遣离石县武工队出战,在胡家坡成功地伏击了中阳县战工团,打死打伤战工团二十余人。另一件是紧接着,队伍就开到老河底。当日夜间,将拾溪党总支提供的名单上的七个人全部拉到黄河滩枪崩。其中有村长劳有俊、前村长劳有信、三个地主、两名村警等。第二天,老河底人在关老爷庙大门旁侧的墙壁上见到一张黄纸黑字的通告。上面是这么写的:“……经查实,以上七名人员确属勾结战工团阴谋策划老河底事变、杀害我抗日民众的元凶和帮凶,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经抗日民主政府宣判,处以极刑,严惩不贷,以儆效尤……”上回战工团来杀死七个,这回又是七个,可谓一还一报,不多不少。这一下轮到老河底富户们哀嚎哭丧心惊肉跳、众民百姓欢心奔告拍手称快了!
而劳天送回到老河底听了这个情况在感到解气之余,深深的被一种遗憾和怅惘所困扰。因为有两个疑点并未搞清。一个是党内的叛卖者倒底是谁?一个是谁杀害了劳有绍?他迅急跑到拾溪村寻见车急牛谈了自己的想法。车书记唉叹了几声,忧郁地说:“这确实是工作的疏漏。在审查变变和猴猴没有结果的情况下,本想抓起劳有俊审问后再说,没料到武工队的行动那么快。那日后半夜,赶我得知他们到了老河底的消息,急忙跑过去,人已经都解决了。我还有甚的可说。”天送只能相信车书记的话。至于变变家和急牛家是拐弯亲戚、急牛会不会因此而包庇猴猴的疑问,天送也不好意思再问。他向急牛谈了打算推荐劳天起为老河底新的村长人选后就郁郁而归。天送不曾想到,年青的村长一上任,把几乎再没希望搞清的党内叛徒问题竟然很快解决了!
劳天晨深深体会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一下失去儿子侄儿两员干将使他内心痛苦之极。由此对共产党恨之入骨;却又不敢再生复仇的图谋——再要复仇,下次就怕轮到自己的脑袋搬家了。不过,有如惊弓之鸟的劳天晨,毕竟还是老河底的首富大户、一方士绅,况握有段长实权,故依然威风不减。近日,由谁出任村长使他作了难。自个家里再抬不出这么一块料。富户人家内倒是有不少人向他举荐,但不是想干的没能耐,就是有能耐的怕死不想干。劳天送虽说是老村长的宿敌,但现如今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却越来越重。因此,天送向他提出的村长人选他不得不慎重考虑。同时,天送还发动禾秀才及其胞弟禾殿石、“泰和顺”的秦掌柜、本村学堂的张怀虚老师、劳家族里的老族长劳成茂等有名望、有身份、有实力的人向他推荐。迫于各方面的压力,老村长想,劳应棉在老河底算是个中立派人士,让他儿子当村长也未尝不可。经劳天晨向阎锡山区政府保举,一纸任命不久就下来了。民国三十二年年底,年仅十九岁的劳天起当上了老河底村新任村长。此前,他已接过了禾玉长担任的农救会主任的担子。两副担子一下压在一个初生牛犊身上,顿使平平常常的普通后生,翻然变成一个权倾老河底的大红人。劳天起非同寻常了,整日有人围在他身边转。人们私下议论,“这小子走了什么运?”“背后使了银子咯!”……父亲劳应棉也跟上儿子光彩荣耀了许多。不过,劳应棉是个有脑子的人,“别忘了你有几两重!”“别忘了你吃几碗干饭!”“别学劳有俊的样!”“别做昧良心的事!”……是他经常敲打儿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