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帮主一家被赶到庄稼场的棚房居住。豆大的油灯被墙缝灌进的风吹得摇摇晃晃飘忽不定。炉灶里不断地添上柴禾燃烧，一家人还感到冷得要命。这间棚房原本是陈放打场用具的地方，只是收秋打夏时下夜看场的雇工在这里住上几日，大冬天根本不宜家户居住。房顶是泥抹的，墙是石头垒的，走风漏气难以保温不说，还有被强风吹倒的危险。一盘简陋的土炕并不过火。炕上只铺几张烂席，七口之家只给五条被子，身底下冰凉身浮头透冷难免睡下不冻得打战。芬芬蜷在奶奶的怀里还在叫唤：“奶奶，我冷得不行！”伙盖一条被子的沛青沛业小哥儿俩不断为多抢拽一点被子而战。这时，睡炕头的爷爷庄耐贵就喘着粗气说：“聪力家的，把我的棉袄给娃苫上。”坐在炉窝里烧火的天爱，哪里忍心将盖在正发烧的公公被子上的棉袄取下！她走过去把自己的被子苫在俩儿子的被子上。又给他俩掖了掖被窝。小沛青高兴地说：“妈，这下可暖和了！”天爱走到公公跟前关切地问：“爹，你觉着咋样？”爹说：“没甚。”她将手掌搭在公公脑门上摸摸，惊呼：“啊呀，还烫人哩！爹，你烧得厉害了！”庄白氏也睡不住了，披衣坐起，忧虑地说：“这可如何是好哇？要不天爱，熬上点红糖姜水，发发汗驱驱寒气会好一些。”天爱作难地嘟囔，“这，这……妈，我先给爹熬点滚水喝。”她实在不愿说出家里没有红糖和生姜。庄耐贵说：“就喝几口滚水暖暖身，没甚大不了的，顶顶就过去了。”庄帮主一生要强，从不愿因为自个累及他人，即使病了也是这样。其实他从天黑躺在被窝里就一直没暖和过来，脊梁骨飕飕地冒凉气儿，眼窝鼻孔里却冒热气儿，脑里像装了一架风扇似的感到晕眩。他清楚这是发烧，但他没有告给家人，想咬牙顶过去。
庄帮主平日根本不像六十五六的人，在家上地拣粪扫院喂牲口什么活都做，身子骨结实得像年轻后生。不过，再结实也毕竟上了岁数，怎能经得住土改工作队没明没黑的折腾？圪台峪是个二三十户的穷山村，没什么太富有的人家。庄耐贵自碛口回到老家后，凭着带回的有限资金和奋力经营，仅四年多时间已盖起三进窑院一所；置山场地百十来亩；养牲灵四头；还开办了一个粉坊，收购当地农户的山药蛋，每年出万数来斤粉，实际上是给当地农民办了一件好事。家里雇长工两名老嬷子一名，其中有当年给庄家经营驼帮的陈掌柜及其妻。农忙时雇短工。因此，财富显赫的庄家自然成了这一带的首富大户，成了土改斗争第一个瞄准的对象。土改工作队进村就发动群众斗争大地主庄耐贵，将庄家从新院驱赶到场院。怎奈群众的斗争积极性并不大，甚至连个斗争会都开不起来。工作队到谁家做工作，谁家就说：“兀是圪且好人，斗人家做甚哩！”庄耐贵在圪台峪没什么民愤完全是因为他为富有仁。他回村后不仅能体恤穷人，谁家日子过不去了，他都会伸手接济一下；而且还给村里办了不少善事。他修复了村公所的两眼窑洞，办起圪台峪有史以来第一所小学堂，并且让儿子庄聪力义务任教。聪力农活不会做，家务事不愿干，在家无所事事，只好屈尊当孩子王。娃娃们进学堂念书不花费，谁家不乐得送子女上学！庄耐贵还出钱雇人将村中唯一的一口公用旱井掏净淤泥，恢复使用……工作队认为圪台峪的群众受压迫太深，阶级觉悟忒低。甘当奴才，愚顽不化！死猫扶不上墙，没治！就动用了邻村的骨干和民兵每日夜间逼迫庄耐贵父子交待剥削群众的罪行，不交待就用鞭子抽，让自个扇自个嘴巴。白日里就让父子俩穿单裤跪在有道道圪塄的冰凉而坚硬的碌碡上开斗争会。本村人不发言，就由工作队和外村人代替。他们一宗一宗清算庄耐贵的剥削帐。他们算得很细。比如，你雇一个长工，一天剥削人家多少？一月多少？一年多少？十年多少……你养一峰骆驼其中有多大剥削量？养一串有多大？养十串有多大……你养驼帮赶脚几十年，你算算你喝了多少穷人的血汗……你出一斤粉条的利润里又有多少老百姓的心血？出十斤有多少？出一百斤有多少？出一千斤一万斤有多少……这一算，还真算出了有些本村贫雇农家户对庄帮主的憎恨，因此第三天就将庄老汉的棉袄剥下，只让他穿一件单衫吊挂在枣树圪岔上斗了半日。这日天气还分外地冷，晌午头斗完，后晌就发烧。庄白氏心疼老伴，赶紧熬了一钵碗热辣辣的调和汤让老伴喝下，蒙上被子发汗。汗刚发到半截，工作队又派人来唤。庄耐贵只得乖乖地去工作队驻地交待罪行。
陈焕孩失了驼帮后，曾在庄帮主夫妇面前表示“我情愿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他没有食言，携老婆娃娃跟东家返乡做雇工至今。他能吃苦，善经营，做务庄稼开办粉坊管理家业样样在行，而且对东家忠心耿耿。可以说，庄耐贵回圪台峪重新起步发家致富，至少浸透着陈掌柜一半的心血。然而，作为受剥削最重的雇农陈焕孩未能被工作队一趟又一趟的登门做苦口婆心的工作所征服。他拒绝当着公众的面诉苦，对斗争东家的残忍和不讲仁义道德还流露出强烈的不满。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陈焕孩甘于“受剥削”是由于庄帮主平日对雇佣善待的结果。在庄家没有起小灶的规矩，无论逢年过节农忙农闲，东家与雇工、主人和佣人从来都是一个灶上开伙，一口锅里吃喝。雇工们除了每年年底能得到一份应得的工钱外，平时的穿戴用品也是由东家供给。谁要是病了，庄帮主还给请医诊治，做病号饭，买好吃头，关照得如家人一般。因此，受感动的雇佣们无不犬马效劳。这日夜里一家人正为庄帮主的病情加重发愁，陈焕孩就挠着一条狗皮褥子两条厚棉被、手里还拎着一罐将出锅的鸡汤进了庄家居住的棚房。庄白氏忙下炕接着东西道：“焕孩，你这真是雪中送炭啊！”焕孩说：“我晓得庄大哥今日够呛，就叫家里熬了点鸡汤，趁热喝！”天爱接过鸡汤就往碗里舀，“我爹后晌就发烧，黑起从工作队回来烧得更重了。”焕孩摸摸老东家的前额和手掌，忧愤地说：“可不，够烫人的。唉，这帮狗杂种简直不通人性！他就是犯下王法也不能这的整治人嘛！何况这是鸡蛋里挑骨头，硬打得绵羊招狼罪哩。”坐起身喝鸡汤的庄耐贵就说：“陈老弟，可不敢这的说。我倒觉得人来到世上什么罪也受受好！你们晓得吊挂在枣树上挨斗是甚滋味？不晓得吧？你瞧，我就比你们有运气！哈哈！”一直蒙头睡在被窝里的庄聪力插嘴，“爹，到了这份儿田地了，还有心思说笑话哩！”焕孩说：“我就喜欢大哥这一点，甚时候都活得开心！”庄耐贵说：“常言道，老要诨世，少要稳重。人越活就越要会寻开心。光生气不管用。我就相信老天有眼，甚人有甚报。今世不报来世报。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庄白氏说：“快喝你的吧！病成兀样子，不是人家焕孩，谁会对你那么好！”天爱说：“陈叔，你就不怕公家人说你划不清界限？”焕孩说：“甚球界限不界限的，我才不怕哩！我就晓得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大哥，我这就去给你抓药，你把皮褥子铺上，盖厚点。”庄耐贵说：“深更半夜的，算了吧！明日好不了再说。”“你不用管，我走了！”陈焕孩说完就出了房门。
开药铺的村庄离圪台峪有十多里山路。陈焕孩抓回药来已经后半夜了。等天爱再把药煎好，天已微明。庄耐贵喝了草药还没躺下，天爱由于劳累过度休息不好就晕倒在炕下。一家人赶快把天爱移到炕上，又围着天爱忙活起来。庄白氏怎能不心疼儿媳呢？庄家自住进棚房以来，做饭洗涮、烧火拾掇、伺候老的忙小的全是儿媳一人的事，况且天爱已有四个月的身孕！她不能再让儿媳受累了，想自己多干点。然而庄太太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毕竟被人伺候惯了，做饭洗涮的粗活她几乎从不沾手。如今逼到这份儿上了，她不得不身受一下自食其力的辛苦。一顿早饭就把她忙晕糊了！在聪力的帮助下，在老伴的指点下，用了做两顿饭的功夫才将这顿钱钱山药和子饭做成。
吃罢早起饭不大时辰，工作队的人就领着一帮民兵和积极分子来到门口，声称是“拉骆驼游街”。庄白氏纳闷，“咱家哪来的骆驼呀？”工作队的胖子费尔彪凶着脸说：“叫你老汉出来！”庄耐贵揣着手弓着腰萎萎靡靡摇摇晃晃走出家门，笑脸迎道：“各位领导，欢迎欢迎，又寻我做甚？”费尔彪说：“以前你把穷人当骆驼骑，残酷压榨；今日贫雇农群众也要求让你这老家伙当回骆驼，游街示众！”庄白氏一听哭笑不得，急说：“长官，他病得厉害着哩，你们这不是要他的命吗？”一个斜眼汉子喝斥道：“你胡说！谁要他命啦？你个地主婆不老实小心吃家伙！”天爱和丈夫也冲出家门。天爱跪下哀求，“叔叔大爷们，行行好吧！我爹正在发高烧，求你们等他烧退了再让他游吧！”费尔彪狠狠说：“不行，带上走！”聪力说：“我去替我爹！”斜眼汉说：“你是小骆驼，你爹是老骆驼，各是各的罪！”民兵们就把庄耐贵父子押到村公所，给他俩一人脖子里拴一个骆驼铃铛，头上戴一顶写着骆驼字样的纸帽，脸上涂成骆驼颜色，背上背一口倒扣的铁锅，走时还必须弯腰仰首，双臂下垂，状似驼行。游行打头的鸣锣开道，每峰“骆驼”的脖颈再套上绳索前边由人牵引。后边有人持鞭子驱赶。最后是举小旗旗呼口号壮声威的男女人众。
圪台峪没有一条正经街道。户数不多，居住分散。住家户散布在高高低低的坡坡梁梁上，像撒开的一把豆子。游行队伍就一家一户地走，上坡下坡蜿蜒在蛇形的山道。这成了娃娃们嬉耍看热闹的“节日”，却累屁了背铁锅的父子。庄耐贵跌倒三回都被脚踢鞭抽爬起来又走。他只觉体虚腿软，两眼直冒金星。他呼哧呼哧硬咬着牙坚持……坚持着，坚持着，半前晌的时候，一场意外的冲突发生了！
这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壮实老汉。腿稍稍有点瘸，光脑上围一条脏不拉叽的毛巾，肥大的皮袄被一条宽宽的皮带紧束。下身打着灰色裹腿，有点军人影子，又不伦不类。他牵一条黑毛驴拦住了游行队伍。游行的人刚下坡走到沟畔畔的宽道上。他二话不说，上去就扔掉庄帮主头上的纸帽，又解其背上的铁锅。挎枪的民兵就上前干涉，“这老汉你做甚？你吃豹子胆啦？”壮老汉把铁锅往地下一撂，老油地说：“我就是吃豹子胆了！告你吧小子，老子抗日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玩蛋哩！”民兵后生尴尬，人们齐聚过来看热闹。斜眼汉近前喝道：“你这老家伙是哪儿冒出来的？你也太胆大了，你晓得马王爷长了几只眼？竟敢对抗土改运动！上人手，把老家伙给我捆起来！”壮老汉立即从怀里摸出一把短刀举在胸前，双目圆瞪，马步一蹲，骠然曰：“谁敢上？老子和你们拚了！”俗话说，硬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民兵和土改积极分子们当下都愣怔了，没一个敢上。这老汉即是当年碛口商团团长、后改编为县抗日游击大队当了中队长的葛存福。民国二十七年带兵和日本人打仗腿部负伤回到碛口，在庄帮主的资助下开了个烟酒铺子。小本买卖，不图大利，经营至今。此人举止言谈粗野，但性情耿直豪爽，爱结交，有股子侠骨义胆。他老家也是北山的，距圪台峪一二十里路。昨日他回老家办事，听堂弟学说了斗庄帮主的事，心里就老大不顺。今日天不亮就骑毛驴往圪台峪赶，想看望看望老朋友的情况究竟如何。来到后，正遇上侮辱人格的骆驼游行，葛存福怎能不义愤填膺！他见无人应战，接着说：“你们谁是主事的？把他叫过来，我有话说！”工作队的胖子费尔彪此时已在他面前站定，板着面孔道：“大天白日，你竟敢拦路行凶、破坏土改、为地主分子张目，你晓得你犯了什么罪吗？你这是反革命罪！”葛存福说：“别吓唬人，我不是三岁娃娃。请问，你就是主事的？”胖子说：“对。我是工作队的。你是什么人？敢如此嚣张！”葛存福收起短刀说：“明人不做暗事，我唤葛存福，你去碛口一打听谁都晓得。”然后手往腰眼一卡，拉起讲理的架式，“你既然是主事的，那咱们就论讲论讲。天大大不过一个‘理’字，我是要跟你讲理，并不想跟你打架。你们工作队是共产党派的工作队，对不对？共产党是天底下最讲道理、最讲公平、最讲信义的人，对不对？可看看你们都做了些甚事？庄帮主你们了解多少？我跟他交往一辈子，我最了解他！他做的善事你听说过吗？当年八路军120师刚渡过黄河抗日，缺衣少被，庄帮主一次就捐出棉布300匹，他还出面担保，为八路军筹集了一大批棉衣棉被，你晓得不？抗日县政府一成立，庄帮主就带头献金献银，后来又一回一回地往出献，你晓得不？他的驼帮遭瘟疫后，把整个一所大宅院的家业全都捐给了八路军，你晓得不？这一带被庄帮主接济过穷人百姓数也数不清，你们难得没听说过？他是财主不假，他的房子地你们也可以没收，可你们不能这样糟蹋人呀！你们把人家不当人嘛！人要讲天地良心，你们还有没有一点良心？我就不信共产党不讲良心，让你们这的胡球圪捣……”围观的群众大都听得不住点头，交首称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