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坏在针针家名唤花呼的大花狗上。天已黄昏,春暖乍寒,村人们一般都回到各自家里歇息。针针不须估花呼会跟在她身后,更不晓得她与劳天起在村南庄稼场的干草堆里幽会,她忠实的花呼就坐在场边边上望风。
针针说不上多么漂亮,但那眉眼里透出的一种妩媚和纯情令劳天起昼思夜想,神不守舍。自年始入冬他下台挨整以来,这是头一回和针针单独相会,自然有亲热不够的缱绻与蜜语。他用干草搭起的这个小窝不错,刚够两人钻在里面,外边还看不出来。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压在身下,热烈地亲吻她头脸脖颈的每个地方。两张滚烫的嘴像磁石一样紧贴,久久地,久久地,传导融化着爱的甜蜜。干草窝被两人的体温暖得热乎乎,干草的气味夹杂着她身上的异样体香使他幸福陶醉、情欲勃发。她绵软的两只小手端起他泛着红润的面庞,妩媚的双眸就淹进迷蒙的泪光里。她是一个纯朴真挚温柔内向的女子。他似乎感觉到了她肚里藏着难言之隐,心灵的伤口在流血,就问:“针针,你咋啦?”停了一阵儿,她几乎是哭着说出来的,“天起,我对不住你。你把我忘了吧,往后再也别寻我了。”“为甚?”她不再言语。年始冬里的一幕就在她眼前浮现。
那日后晌天上飘着零零星星的雪花,林寡妇的女子禾翠翠叫上劳针针去她家学绣花。两人进了翠翠妈的窑洞,林寡妇不在家,炕沿上却坐着高高大大的禾震江。针针不由心生慌乱与恐惧。这位民兵队长近年来一直死乞白赖地追她,可她就是不喜欢他,也许是因为她心上已经有了主儿的缘故;自从震江和天起因为争夺她打了一架后,她就恨上了民兵队长。可前几日正得势的禾山豹见着她说的几句话很让她害怕:“针针,别予你肉包子不吃偏要吃臭狗屎,你这样不知趣大哥我都不会依的!”因此,她总是躲着震江,生怕见到他无法应付。翠翠也显出惊讶,“诶,震江哥?你来我家做甚?我妈呢?”震江没表情地回答,“说是打煤油去了,一下就回来。”翠翠就说:“针针姐,你等一下,我去唤我妈。她是圪截沉屁股,坐到哪哒就粘在哪哒了。”说完扭身就走了,临出门还将门闭了个严实。针针哪晓得这是演得一场戏!就战战兢兢立在门口傻等,背对着震江。下手的机会来了,千万不敢耽搁!他兴奋地像一匹发情的儿马,猛地扑上去从后一把抱住针针的上身。针针猝不及防,吓得尖叫一声喊道:“禾震江!你耍甚流氓,放开我!”震江腆着脸说:“针针,我的亲圪旦,我想死你了!嫁给我吧……”“我不愿意!我不愿意!”针针叫唤着使劲扭动着身子挣扎,但怎么也挣不脱那两条像老虎钳一样死死箍住她的胳膊。“你还想着天起兀灰鬼呀!快算了把!他倒霉了,你跟了他一辈子受罪!跟我把,我把你当娘娘敬!”“看你兀德行!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民兵队长失去耐心,火了,“妈的,狗脸不识人敬!你不愿意也得愿意!老子今日就让你成我的人!”“禾震江,你敢!”“你看我敢不敢!”年轻后生体壮如牛力大无穷!他将她抱到炕上就像抱一只小猫。两人在撕扯中他扒掉了她的棉裤。他粗糙的脸贴在她细嫩的脸蛋上磨蹭,她摆动着头不让他喷着难闻气味的嘴靠近她的唇。然而她气力有限。她觉得她的奶子被硬帮帮的凉手抓捏着。他进入她的时候她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啊呀!”尖叫一声,失去知觉。他在她身上发狂地耸动着,快感淋漓。她苏醒过来时,他像一头死骆驼压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她被压得喘不上气来。这时,门被推开。林寡妇笑脸灿然地走进。针针见到房主人羞愧难当,急推震江。林三花就说:“呦,针针啊,你咋跑到我这哒做这肮脏事,这叫我脸往哪搁呀!”震江下炕整衣,针针爬在炕上蒙住脸呜呜啼哭,“禾震江强奸了我,我要上告他!”林三花扭转舌头言道:“快算了吧!你不听俗话说,母狗不撩尾巴,公狗难上身。人家谁信你的话!”震江见林寡妇给他使眼色,出门扬长而去。
针针觉得冤屈,哭得更凶,“林婶,真的是他强迫我哩!你要说公道话!呜——呜,我还有甚脸做人呀!”三花见她裸露的下身浸染着血迹,皱皱眉眼说:“快起来穿好你的衣裳,不然有个人进来还以为我把你怎的啦。”针针哽咽着穿衣,边听林寡妇娓娓动人地开导,“针针,你要识劝,婶子就给你多说上几句。婶子也是从姑娘过来的,怎能不摸姑娘的心?姑娘的名声最当紧。婚前失身是女子们最败兴不过的事,谁愿意丢这个丑!今日这事假若传出去,即便你占理,把震江法办了,你想想你能落下个什么好?依婶子说,震江这娃就不赖,长得人高马大,贫农成分,在村里还执掌着民兵,别的女子想跟人家人家还看不上哩!你可别犯傻!你要愿意了,今日这事就不算个事;你要打别扭,我可保不住人家往后给你趁风扬沙。”翠翠送针针回家的路上,搂着她的肩膀说:“针针姐,今日真倒霉,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当时我要不走就好了。不过,我听人说男的要是喜欢上一个女人就会不顾一切。人家既然这的喜欢你,你就跟人家好了吧……”针针仍在气头上,“他是活贼!你觉得他好你咋不嫁他?”翠翠说:“我妈把我许给山豹了,不然的话,说不准我还要跟你争风吃醋哩!”没过多久,林寡妇就带着订婚帖子及花红酒礼来到针针家为禾震江做媒。针针妈自丈夫劳天全被战工团杀害就带着针针和一个小儿子谋生。寡母力薄哪敢驳回有权势的人家?加上林三花的巧舌如簧,针针妈苦涩地应承下这门亲事。
针针没有回答天起的提问,只是凄苦地说:“别问了,天起。只怨我命苦,不能跟上你享福,你如今又出人头地了,希望你寻个比我更好的人儿。”天起更紧地搂住针针的腰肢,仿佛怕她被别人抢走,“不!我谁也不要!我就是要你!”他正要向她刨根问底,外面就传来花呼汪汪地狂叫。两人不约而同警觉地坐起。
说来也巧。禾震江回家从这哒路过,就发现远处场边边上坐着一条花狗。尽管天已昏黑,他也不难认出那是针针家的花呼。他刚跑进庄稼场,花呼就咬上了。紧接着,他就望见从干草垛里钻出两个人。禾震江不由怒火中烧!好呀,原来是你俩偷情!他一个箭步蹿上去就揪住情敌的衣领,愤然道:“劳天起!你耍甚流氓?你晓得不晓得她已经是我的人?”天起没有一丝惧怕,语气透着威严,“禾震江,你这是做甚?把手给我起开!”震江有股子二杆子劲儿,这时候他怎会听天起的,出拳就碓在情敌的门面上。天起倒退数步,猫腰扑过来照大个儿的裤裆飞起一脚,震江疼得吼叫一声急捂小腹。天起正要离开,震江疯了似的扑上去拦腰抱住他。两人摔打在一起。站在一旁的针针惊吓地呼喊:“别打了!你们别打了!”这时劳天管奔来帮天起将震江扳倒。花呼的狂吠以及针针的喊叫惊动了进入晚谧的村子。山豹的弟弟石豹的出现将事情扩大化,他一见两个姓劳的打一个姓禾的,就可着嗓子冲村中大喊:“快来人那,姓劳的打姓禾的了……”不一阵儿,禾姓与劳姓的青壮汉子就陆续汇聚村南的庄稼场,越聚越多,混战在一搭。姓禾的见了姓劳的分外眼红,姓劳的见了姓禾的上手就战。至此,一对情敌的单打独斗很快衍变成一场以姓氏分派的全村性大群架。有意思的是已经成为一村之长的禾山豹打着电棒来到现场非但不加以制止,而是站立一旁坐山观虎斗。他心里正希望有这么一场姓氏宗族大决斗哩;更何况他望见目前的架式禾姓占据着优势。
老河底是个民风醇厚的山村。历史上从来没发生过以姓氏分野的吵架与斗殴。无论劳姓祠堂还是禾姓祠堂的族规都写着,“族人之间以及与外姓乡邻之间须互谦互让、和睦相处……戒赌、嫖、酗酒、打架斗殴……违者族长有权处罚。”现如今在老河底挑起姓氏仇恨的始作俑者,应该说是禾山豹。旧历大年过后,老河底的土改纠偏工作方才开始。这就和弹簧一样,你压它越厉害,它反弹的劲越大。纠偏工作队进村刚开宗明义,群众就对年始冬里土改斗争的过火行为纷纷提出意见,其中勇敢分子禾山豹成为众射之的。受害家属闹得更凶一些。工作队为保卫土改运动的伟大成果,对“左”的偏向及做法纠得并不彻底。比如,死了的就死了,斗了的就斗了,打了的就打了,浮财分了的也就分了;只是在成分的划分上和较明显的问题上做了适当纠正。全村划地主成分的仅劳天晨家和另外一户。划富农成分的四户。其余被斗家户大多划成富裕中农,即上中农。禾殿磐家划为富农;禾秀才本人在村民中口碑甚佳,被定为开明医生。开油坊的劳天运人虽被打死,因其收入主要来源的家庭作坊有工商业性质,依据保护民族工商业的精神,成分定为富裕中农。林三花家按剥削量计算够定富农成分,因受禾山豹的袒护,最后划成富裕中农。劳天起的问题因劳天送多方奔走、为其仗义陈词,处决叛徒禾享福的一池浑水终于澄清。有鉴于此,劳天起成为老河底唯一受到工作队登门赔礼道歉的人。工作队并在群众大会上宣布,斗争劳天起是错误的,应该恢复名誉!正是在劳天起有可能东山再起、重新执掌老河底大权的情势下,禾山豹感到自己的权力岌岌可危、而且有可能被人踩在脚下,才开动脑筋,拚力挽回局面。这时,村子里就传出一股舆论:在老河底历来是劳姓掌权,禾姓受制。远的不说,从劳天晨当村长起,下来是劳有信、劳有俊,再下来,又是劳天起;劳天送虽说没当过村长,但幕后操纵,势力更大!劳天送在日本人占领时就勾结汉奸劳应山害死禾绪存……如今解放了,共产党掌了江山,打倒了封建压迫,我们姓禾的再不能受姓劳的压制了……这种荒唐的说法很能蛊惑人心。真是平地三尺浪!许多禾姓人家无缘无故被它扇起了对劳姓的仇视情绪,就像传声筒一样反映给工作队。舆论起作用往往不在于它多么正确;而在于它貌似正确。禾山豹很快收获了他撒下的种子所结出的果实,成为该舆论的最大受益者。工作队出于对全村两大姓利益平衡的考虑,经报上级批准,任命劳天起继续担任老河底党支部书记,土改涌现出来的积极分子禾山豹出任村长。山豹尝到了利用姓氏作护身符的甜头,所以眼前这场群架在他心里就别有一番思索。
庄稼场里群群伙伙双双对对跌跤的、击拳的、挠脸的、咬肩膀的、抠勾子的、抡棍棒扔砖头的……乌压压一片打得昏天黑地,吱哩哇啦乱叫。天送和玉长先后赶到,局面已很难遏止。他们喊破嗓子,扯开这一对,那一对又战在一起。两人虽属两姓,但毕竟交往深厚,不会轻易陷入。他们将天起山豹唤到一边一商议,办法有了,就各自跑回去叫族长。劳姓的老族长过世,由天送二爷劳成义继任。姜还是老的辣。劳成义及禾姓老族长的到来压住了阵脚。俩老汉立在场当间一吆喝,再在一些上岁数老者的协助下,双方的战将渐渐住手。族长把各自姓氏的人喝到一搭训斥一顿,都说“这是老河底村的耻辱!新社会了还出这等事?旧社会都没出过!”又宣明族规,称等下来把事情了解清楚要按族规处罚。然后,众人灰朽朽地各自回家。受伤的挂彩的脱臼的瘸腿的只能自认倒霉。无谓的姓氏之战虽暂时平息,但却留下了影响深远的后遗症。它把无形的姓氏之间的警惕与记恨的种子种在一片愚昧和杂草丛生的新荒地。
天起被父亲和劳天送狠狠训砍了一通。因此他心里尽管仍想着针针,却不敢在她身上再打任何鬼主意。天送是从全村的大局出发说他。“作为村里党的领导人应该多检点自己的行为,给群众作出个好样子,怎么能为一个女子出这么大丑!你自个身不正,往后还怎么说别人?”劳应棉则是从人伦道德方面阻止儿子的放荡行为:“针针爹劳天全是你同辈的兄长,针针尽管和你年岁相当,可她毕竟是你的侄女,叔侄结亲这还成何体统?你难道不觉得可耻吗?我说过你多少遍,你总是不听!”然而,经过一场打闹大失脸面的针针却决心要退掉与禾震江的婚约跟天起好。当她把这一火喇喇的热心偷偷捧给天起时,得到的却是冷淡淡地水泼,“针针,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啊!”针针恨死了负心汉,在左右为难的痛苦煎熬中大病了一场。禾震江怕夜长梦多,就催促爹给他早点办事。这年收毕新分到的土地上的麦子,禾玉长给大儿完了婚。
天起永远地失去针针的爱,惋悔与痛苦交迭,难活的要命,心里老是感到没着没落的。劳应棉给儿子相中了禾秀才家的千金禾步霞。成分高他不在乎,他看中的是人,是禾殿磐的家教家风,是这女子的知书达理、贤淑文静。他托劳天送出面为媒。禾秀才这时刚避难回到家中,听天送说了提亲的事,很痛快地应承下来。天起身为党支部书记,很看重阶级成分。起先一听说是富农的女子,马上拒绝。后来在众人的劝导下,才勉强同意。当年腊月,天起与步霞合卺。因一方是村支书,一方是方圆有名望的乡医大户,婚事办得红火热闹,全村大多数家户都上了礼,六人一桌的酒席就摆了三十来席。劳天起婚后的生活也还算过得和美——这多半归功于步霞的贤慧——比起常年生气闹别扭的震江与针针一对来胜多了;但若干年后,他还是在男女问题上栽了大跟斗。
天下没有不流动的河。难念的经一本接一本摆在天送家的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