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发现苏主任从窑洞出来时面部的表情是阴沉的严肃的。谁也想象不出他们都谈了些什么。苏主任再没有心思按原来的打算逛街和访问家户，吩咐秘书一声就直接往大队部走。这时地区省上接应的干部也陆续赶到。吉普车、小卧车、面包车等各式车辆停了大队部一院停不下，又在村街上停了好几辆。来这么多大干部这么多好车在老河底是空前的。老汉猴僖儿、没牙的婆婆、掐娃的媳妇子们齐挤在街上争看红红绿绿的小车。大狗小狗黄狗黑狗汪汪吼叫着蹿来蹿去。苏主任在大队办公室召见了大小队干部和公社干部，发表了重要讲话。他一再强调，“同志们，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啊！别以为你们这深山窝铺就天下太平，我看一点也不太平，阶级斗争严重得很喽！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我们共产党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搞阶级斗争。如果阶级斗争消失了，共产党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红色江山来之不易啊，形形色色的阶级敌人每时每刻都在梦想着推翻我们的政权，他们永远不甘心自己的灭亡！所以我提醒老河底的党员干部同志们，一定不能只是整天埋头抓生产，一定要把抓阶级斗争放在首位！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嘛！听说你们这地方已经搞过社教运动，我看还远远不够！据我了解，你们村就有人给阶级敌人鸣不平嘛！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是一项长期的工作，要经常不懈地抓下去……”苏主任的讲话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所有与会者包括小队、大队、公社、县、地、省的干部听了都佩服中央首长的讲话有水平。尤其是老河底的干部听了都有点毛骨悚然！想不到身边有这么严重的问题自己却看不见，人家中央首长一来就发现了。可这些阶级敌人是谁呢？各自心里又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晌午饭大队为客人准备了猪肉粉条子山药蛋烩菜和炸油卷儿。不过，苏主任没和大伙一起吃，而是单另被请到大队支书家吃派饭。山豹的丈母娘林三花与女儿忙活了一前晌，给主任捏了羊肉扁食还炒了六道菜。山豹取出珍贵的杏花村汾酒款待主任。二人坐在炕桌两端边喝边吃边聊用了将近两个小时。这顿饭苏主任吃得比较满意。临走时一再对支书说：“山豹同志，谢谢你的好招待！咱们是老乡加朋友了，欢迎你带夫人孩子去北京玩！”苏主任再没心思久留，被各级迎接大员们前呼后拥着登上车离村。在明晃晃的斜阳照耀下，大小队干部和男女社员们望着一辆接一辆屁股后头吐着黑烟的小车，排成长队沿新修的公路趴上后山山顶。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县公安局的一辆警车呜儿呜儿地叫唤着开进老河底。这在老河底也是少有的。正是吃晌午饭的当儿，人们晓不得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端着碗出到街上看稀罕。只见大队干部领着两名全副武装的公安干警进了天送家的院子。不一会儿，劳天送戴着手铐铁青着脸面被公安干警押着走了出来。他们走到大队部，坐进警车呼啸而去。人们就大为纳闷：好端端一个人犯了什么案？互相打问，谁也说不下样子。实诚的老年人就想，看来修通汽路也不是好事，方便了鬼孙子们抓人！当晚天送家热闹了。先是玉长和狗洞来了；紧接着，应棉、天起、震海、天思、兔娃等人也陆续来到；禾秀才拄着拐杖由大儿禾步璋提着灯笼也护送来了。人们不约而至都为一个目的：关心劳天送的处境，如何设法营救。天送家宽敞的正窑里憋满了人。小后生们坐不下就立在墙根。金蕊的两眼哭成六月鲜桃，乡邻们的到来对她多少是个安慰。其实一家人已经嚷嚷了半后晌，火爆脾气的天庆立即就要去县上要人，有涛也要跟着去。天利比较冷静，说你去也白去，只能碰一鼻子灰！金蕊倾向五弟的想法，说先好好商议商议。硬是把天庆挡住了。有洪那年没考上高中，在队里动弹一年，于去年参军走了。有波已在县城念初中。其余娃娃年岁尚小，只知哭着要爹。所以人们来的正是时候。
玉长说：“我看这事八成跟来村的那个苏主任有关。听说他那日和天送说完话出门时脸色就不好。”应棉老汉说：“很有可能，天送这人性直，准是跌了人家不中意的话。”狗洞说：“这两年天送最操心的事就是给雄娃平反。他跟我说过不止一回，说赶我见阎王以前非把雄娃这事解决了不可，不然我死都合不住眼！我估计他是跟三片片反映这事了。”金蕊拆开一盒黄金叶香烟给大家边分发着边说：“是有这么回事。他好像告过我，跟苏主任提到要给应山平冤。”震海说：“就算上说过，可这事又不犯法不犯罪的，凭甚抓人？”一队队长劳天起意味深长地言道：“现在这事情很难说，甚都是按阶级斗争看哩。人家要说你为阶级敌人鸣冤叫屈，这是不是犯法行为？咱说劳应山不该打死，可有人就把他当汉奸当阶级敌人。那日苏主任在干部会上讲，你们村就有人为阶级敌人鸣不平嘛！当时我真闹不清指谁，现在看来八九不离十是说天送大哥了……”“他是甚球的中央大干部？他是个混帐王八旦！我就不信倒霉老子还能×下好后？”一窑人都被天庆激忿的话语惊呆了，金蕊赶紧说道：“二弟，你吃豹子胆啦？你还嫌你大哥一个人进监没伴呀！亏了这都是自家人，万一叫人家支书听见你还得了？”天庆说：“我才不尿球他哩！我看我哥出事就是山豹这狗松使得坏！”人们谁也不敢接他的话茬再说什么，毕竟都有些自卫心理。应棉以长辈的口吻劝道：“天庆，这不是使性子能办成的事。你也老大不小了，娃都有好几圪且了，往后说话检点着点儿。”天庆不言语了。坐在煤油灯跟前的禾殿磐老人这时说话了，“依我看，光坐在家里瞎猜也不起作用。不如去人到县上打听打听，看到底犯的甚事？上边没根没据的也不能随意抓人。玉长，狗洞，你们从小就是黑虎的知己，你们要多劳点神，该寻谁就寻谁。黑虎这人谁不了解，他绝不会作出枉法的事，我估计中间绾着什么疙瘩。唉，可惜我禾殿磐老朽了，走不动路了，不然我就要自个去跑。”一席话说得大家心里酸酸的，金蕊则感动的唏嘘泪下。玉长说：“秀才叔你放心，我们哥儿是甚交情？就是搭上命也要救人，哪会眼看着不管！”狗洞也说：“是呀是呀，这事包在我俩身上！”天思和天荣都抢着说：“跑腿的事我们跑！”又商议了一阵子，最后定下来先由玉长和天利进城寻担任副县长的禾玉朋。等问明情况以后再商量对策。夜很深了，人们将散时，当着大队副主任的禾震江走了进来。金蕊赶紧往里招呼，震江立在门口扫一眼众人却绷着脸说：“往后不要这么些人在一搭聚，惹出麻烦对谁也不好。”玉长说：“正大光明的怕甚？有了麻烦你爹顶杠子！”不知谁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他娘的这成甚世道了！”人们一个个跟主家打过招呼怀着沉郁的心情各自回家去了。
苏副主任的阴暗心理是任何人都猜不透的。他当然希望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在他想象中已经死去的人最好下地狱！他甚至在与天送交谈时就产生了这个想法。然而下地狱要有罪名，共产党人做事不能像国民党反动派一样草菅人命。可巧那日在山豹家吃饭时获得一起相当不错的罪行。他也是在酒足饭饱后的闲谈中随便问了一句，“劳天送这个人表现怎么样？”正好问到支书的心病上，山豹一直想拔掉天送这颗眼中钉而犯愁无从下手哩，便趁机进言，“苏主任，黑虎老艄虽说是你的本家，但我作为大队党的领导，只能如实向你反映情况。他原先在吴堡县河运站当技师，六一年因历史问题下放回村。这人有本事不假，但毛病也很突出。他一贯拗上，对党的领导不满。惯于在群众中煽风点火，拉拢个人势力，打击党员干部。他的一个弟弟是坏分子，弟媳妇家是地主，他前一个老婆家是汉奸分子，他几乎和村里所有地富家庭都关系密切，所以他的立场老是站在地富反坏分子一边。此外他还以大老艄自居，横行霸道，村里无人敢惹……”“你说他历史上有问题？”“对，抗战时期日本人攻打吴堡，他和我爹一搭叫日本人抓到军渡扳船。当日夜里他勾结汉奸劳应山打死了我爹。解放后我多次给县上申诉，一直没人处理。”“这么严重的案子怎么会无声无息？有证人证言吗？”“证人证言？”“对，空口无凭是不能定罪的。山豹同志，我在县里还要呆几日，你最好找到证据，赶快给我送来，我会尽力帮你这个忙的！”仅隔了一日，禾山豹就进城把证人的证言亲手送给了苏主任。苏主任在接见县委县人委科级以上干部讲话时，特别讲了这么一段，“越是偏远的山区村庄，越是要引起各级领导部门的高度重视。那里出现的阶级斗争新情况新动向并不比我们城市平川不严重！比如，我这次路过去了一趟老河底，我发现这个大队的阶级斗争骇人听闻呐！它虽是我的老家，我一点也不为它护短。该村有一位很有些影响的人物，抗战期间伙同汉奸害死我们的人民群众，事隔二十多年竟然无人过问；而且这个人还继续为被我党镇压了的汉奸奔走呼号鸣冤叫屈！气焰嚣张到何种程度？而我党的基层干部对这样的问题却熟视无睹麻木不仁。同志们，多么可怕呀！照此下去，脑袋丢了都不知是怎么丢的。”主任将山豹给他的材料展示给大家，“你们瞧瞧，人家把证明材料都交给了我，这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人家不信任地方上的干部嘛！据说这个人还有许多其它严重问题。我希望你们县把这个具体事情很快抓一下。对阶级敌人决不能手软！该抓的抓，该判的判！正象毛主席教导我们的，做到稳、准、狠地打击敌人。”苏主任临行前还叮嘱县委领导，“老河底那个案子查处的情况随时上报给我，电话打到我的办公室或家里都行。”中央领导的指示，小小七品官哪敢不照办？苏主任一走，县委赶紧召开会议逐条落实主任的指示精神。县委书记将新发现的老河底案件交给分管副书记督办，副书记立即安排公检法部门先去老河底将人犯逮捕归案。
三年前禾玉长被提升为分管财贸口的副县长，完全是因为他老红军的资历、爱憎分明的阶级立场以及吃苦耐劳的精神、朴实的工作作风为地区领导所相中。论及他的文化素养和政治理论水平不但被同级领导小瞧，就连他属下的干部们也都不敢恭维。背后都称他为“老粗县长”或“禾老粗”。黑女自和他成婚后给他生养了三个娃娃，两男一女。黑女勤劳能干，脾气温和，对丈夫对子女关怀有加伺候周到。因此上玉朋对他的家庭非常满意！闲下来想时，免不了对天送送给他亲妹子充满感激之情。可是在工作上他却感到越来越吃力；特别是当了副县长以后。就像老牛爬坡，越往山顶爬越感到力不从心。财贸战线离不了和数字打交道，他没喝过数字的墨水，就只能管大原则，往具体的说就说不到点子上。尽管他不耻下问，还经常开夜车补习文化和专业常识，仍觉得在具体工作中不够用。不过，业务上的事再难还能对付，更叫他头疼的问题出在政治上。近年来越来越强调突出政治，政治是灵魂，政治是统帅，一切工作都要服从政治的需要。而最大的政治就是活学活用毛主席着作。一卷、二卷、三卷，《矛盾论》、《实践论》等，他苦读了不止一遍，可一联系现实，就像走进大荒漠一样陷入迷茫。中央左一个文件右一个文件往下传达，形势报告不断，贯彻无产阶级专政下阶级斗争的理论。反复申明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国内的主要矛盾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一再指出当前阶级斗争的严重性复杂性，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修正主义篡党夺权的可能性……禾玉朋一点也不怀疑毛主席党中央的英明正确以及一系列反修防修的方针政策。但一回到身边的实际就茫然不解。他看不到凶恶的阶级敌人在哪里？也摸不见资本主义复辟的势力在何方？即便戴着帽子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和不戴帽子的内控对象，他也很难相信这些人具有夺取共产党政权的图谋及胆量。他想，解放十好几年了，老百姓仍然吃不饱穿不暖，整日为生活受熬煎，这难道是阶级斗争抓得不够？解放前老百姓受穷，是因为三座大山压在民众头上，如今三座大山早已推翻，再让人民这样受穷，还能说是阶级敌人想复辟资本主义造成的？他这些朴实的想法也只能在自己心里头想，他甚至怪怨自个为什么会生出这些没水平的想法？人家那么多高级干部大领导为甚就不这样想？还是说明自己的觉悟水平低，思想跟不上趟，活学活用做得不好。
他根本想不到苏宏这家伙会爬这么快，竟然当上了中央部长级干部！尽管他对他有着多年宿怨和忌妒心理，但那日听了苏主任的报告，仍然仿佛被人猛击一掌！他感到自惭形秽，想，还是人家有文化进步快水平高！咱这山沟土窑洞出来的干部果真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再不好好学习就要被时代的列车甩下来了！不过，他想不明白的是，这位中央干部把阶级斗争说得也太玄乎了！好像我们这些山区县份专出封建阶级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再回头想想，人家说得也不无道理，每个人的脑子里都有私念，私念的本质就是资产阶级，当然是无产阶级的大敌，也是变修的温床。以此推论，每个人都是一个阶级斗争的载体，私欲膨胀，可不就变成了阶级敌人？人家还引用了哪位导师的话，说小农经济每时每刻都会产生出千千万万资本主义……这些暂时圪捣不清的问题姑且不议，当听了这位老情敌讲老河底那段话时他就不能不顶真了！玉朋就是老河底人，老河底的情况他熟。至于劳应山应该不应该被当作汉奸打死，他最清楚不过。天送不仅多次给他讲过详情，而且他还为应山的平反寻过门路出过力。虽然苏主任讲时没有点名，但玉朋一听就明白所指。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苏主任不仅把打死劳应山仍然当镇压汉奸看待，而且将劳天送说成犯有人命案的阶级敌人！这真是胡球乱上纲，握了个红布包着的笤帚圪朵当手枪吓人哩。他不理解中央部长级大人物为何讲话会如此轻率？为甚要颠倒黑白把好人说成坏人？是偏听偏信不了解实情呢还是有其它……当然，他还不认为这位老情敌有其它原因，他只以为是苏宏没有作深入调查。所以，他就打算会后找他谈谈，他不想叙旧，主要想让苏宏晓得劳天送是怎样一个人。遗憾的是走到苏主任住地县委招待所大门口，被刚从里面出来的县委黄书记挡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