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证明,有一年日本人从老河底抓了二十名艄公去军渡给他们扳船,当日夜晚我爹劳应年看见劳天送和汉奸劳应山合伙打死了本村禾绪存。以上情况是我爹生前给我说过的。
这份证明一来是间接的;二来当调查人员询问劳天管打死人的细节时他支支吾吾一概说不上来。又访问了当年同时被抓的艄公,谁都否认有这回事。面对这份几乎不起作用的证明,一心想抓一个隐藏很深的阶级敌人的白副书记也气馁了。刚开始还不断直接给苏主任挂电话汇报情况,渐渐地也无情况汇报了。然而这女人却碰了南墙不回头。她在一次县常委会上汇报了劳天送案件的查案情况后,多数常委建议放人,她却坚持要继续拘留查证。说我们不能让苏主任失望,现在的情况只能说明敌人的保护层是多么厚实,说明当前的阶级斗争是多么艰巨而复杂!黄书记对这么一位阶级斗争观念超乎常人的副手也是无可奈何。民政局光局长当着黄书记的面语气坚定地说:“只要劳天送犯得不是死罪,今日你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黄书记,难道你忍心眼睁睁看着灾民饿肚皮而有粮食却吃不到嘴里吗?”黄书记当机立断,下了放人的命令。
有过几十年流船生涯的劳天送从来也没在这么高的水位上行过船。浩浩淼淼的浑黄河水翻卷起一片一片丈来高的浪头蹬满两岸,向前猛冲,其声如虎狼咆哮,其势如天河倾覆,一见就怕人!天送跑来跑去观察了半天水势,又抽着烟琢磨了一阵儿,终于把事情应承下来。光局长和袁书记们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当天送前去与河运站交涉时,河运站的许多人劝他:“黑艄,你年岁大了,别冒这个险!”天送说:“要是我自个的事,也就算了。可这么多人眼巴巴盯着咱,再大的风险也得冒啊!”贾站长说:“老伙计,也就是你我才给这个面子,其他人谁我也不会放行!”天送首先挑选了六名得力艄公,其中有绪大、天庆、天利、震海、天思等。天管是筷子里拔旗杆选上的。天送遗憾玉长狗洞天起这样的好艄公没来,否则决不会用天管这种二把刀。军渡至下游柏树坪的五里河路是最难闯的一段险区,名叫红岩湾。两岸石崖耸立,河面险象环生。河心水流湍急,不是房子般大的游盆,便是一两丈高的浪群,而且像疯人一样变化无常。天送选择了贴近东岸崖壁的路线。这里因河水不断冲击石崖,形成一排一排大浪,稍有失误,船容易撞上崖壁,但天送考虑,比起河心的水势来这里船还好掌握一些。恐河里浪声大艄公听不见老艄随时下达的命令,天送将口令改为手势,并要求每个艄公将他新编的手势背熟记死。比如东棹拢是什么样?西棹连是什么样?连一下是什么样?连两下是什么样……临行前袁书记让七名艄公饱饱了一顿蒸馍熬菜。天送又让艄公背了一遍手势就上了船。这是一条丈八大船,上边装了六吨高粱和玉米。袁书记紧紧握住天送的手心情沉重地说:“拜托了,黑虎老艄,全公社的保命粮都在这条船上,千万要当心!”天送铁着脸没吭声,他清楚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他解下缆绳一纵身跳上船,完全不像六十岁的人。要知道他这是忍辱负重啊!他还憋着一肚子委屈哩,可此时的天送早将这些委屈抛在脑后。人们望着他捉尾的身影是那么伟岸高大,其实随着货船闯入浪涛汹涌的汪洋河面,他的身影是渐渐远去了,变小了,消失在雾吞吞的阴暗天光中。
若从高空远眺,宽阔的河面上漂流的这条船不过像一片孤零零的树叶,或是火柴盒之类的东西。比起恢宏雄狂的河水实在太藐小!把镜头拉近,你才会发现船只每涌上一排浪巅又栽下深深的浪谷是多么得惊心动魄!艄公们在这样随时都有被排浪打翻或被浪谷吞没的险恶河水中扳船,决不次于在战场上和敌人拚刺刀而不舍生忘死奋勇当先!凭着老艄的超人胆力、准确判断、沉着指挥与艄公们的随机应变、齐心协力、奋命拼搏加在一起,才能使货船一步步逃脱厄运安全行进。尽管不时有高扬的浪花倾洒船舱,艄公们仍然一个个稳坐艄位,处惊不慌,临危不乱。船行一里多远,还是出了一点小问题。劳天管因内心有愧,这日一见到叔伯哥天送就心神不定慌乱不已。他与天庆天思同扳一棹。天庆坐棹的头把位,他坐二把位。他的神思不专不能与头把艄公很好配合影响了天庆观察老艄的注意力。船流一处险区,老艄下达的手势是东棹拢,西棹连两下半。而执掌西棹的天庆只连了两下。这半下如不连下去,货船就有撞崖的危险。说时迟,那时快。老艄再下命令已来不及。天送一个箭步从船尾的沿板跳到中舱的粮垛上在天庆的脊梁捣一槌又猛推一下腰棹,避免了一场大祸。事后天送将二弟狠训了一气。天庆怨天管不专心,把天管日卷了个狗血淋头,而且再没用他。闯过红岩湾险段,又与涨河拼搏了六七里地,拐过黑蛇沟口的大河湾,货船安全抵达老河底。天送家都没顾上回,把卸船的事交待给大队主任就带领艄公们又急奔军渡去了。他惦记着兀达还有其它公社的十几吨粮食等着他往回流哩。
整整用了三日,天送和艄公们才一船一船将所有救灾粮流到目的地。不说在涨河流船的担惊冒险,光一趟一趟单程往上走天送的两只鞋底都磨穿了。天送为河畔灾区人民立了大功,光局长握住天送的手感激地流着热泪说:“天送同志,太感谢你了!我一定向县委县人委给你请功!”运完粮的当日夜里就下起了大雨。光局长此时正在县委书记办公室给黄书记作着汇报。同一时间,劳天管正坐在天送家的炕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天送两口赔过。
天管自五十年代初结婚以后一连生了七个娃,死了两个成活五个。上老下小八张嘴的沉重负担全都压在他一人身上,再加婆姨不会过光景,使得家里一贫如洗,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爹给他在老院留下一眼窑洞,炕再大挤老少三代八口人也是够呛!眼看儿女一日日长大,不能再在一条炕上挤了。因此在老院外建新居又成了劳天管雪上加霜愁上添愁的忧心事。苏部长离村的第二天,支书突然把他唤到大队部说:“天管,看你家里挺困难的,给你寻了个来钱的好事。你只要在这材料上摁个手印,大队给你二百块钱。你的盖房地基我马上给你批。”天管登时喜上眉梢!急问:“甚材料?念给我听听。”他不认字,山豹就给他念了一遍。天管的心忽嗵一沉,想,人命关天,我可不能胡球证明!“我没听我爹说过这事。”山豹说:“你没听你爹说过我听你爹说过。其实这个材料送进公安局谁也不会晓得,你怕球个甚?”真的是马瘦毛长人穷志短!经不住支书三说两说,天管便抖抖擞擞地在他的名下按了手印。他想,管他呢,反正没人会晓得,先得二百块钱再说!自天送被公安局抓走以后,他心里就不安然了。见天夜里就像有耗子钻进他胸膛咬他的心锤,咬得他辗转反侧不得入眠。他爹劳应年在世时就经常得到天送哥的接济,他爹过世后,天送哥又给他花钱娶了嗉子,他想着这一宗宗事能不问心有愧吗?他又想,这件昧良心的事要是让天庆他们晓得了不打死他也会打他个半死。所以他连老婆都不敢告给。可窝在心里又觉难过;尤其是专案人员跟他调查过以后,他更是吃不下睡不着。
那日在军渡一见到天送哥他心就发慌,回家后就坐卧不安。这日晚听说天送哥回来了,他就冒雨去了天送家,悔恨交加痛哭流涕地叙说了事情的经过。就像吃进一只苍蝇,吐出来就感觉好受多了。天送在押期间接受审讯时,听审讯人员威胁说有人证明禾绪存就是你害死的,他对这个作证的家伙恨之入骨!可是当听了天管痛恨地悔过,眼望着坐在炕下板凳上的亲叔伯弟弟,心一下就软了,当初那股气也不知不觉消了许多。天送觉得天管这娃既可气又可怜!然而叫他说什么好呢?还是金蕊先开口了:“天管,你应该晓得你哥甚时亏待过你?还不总是护着你,巴望着你好哩。你做下这见不得人的事实在是太不应该!不过,你明白自己错了就好,我想你哥也不会跟你一般见识。可你要把那个材料收回来,以免给人落下把柄。”天送道:“你嫂子说得对,事情过去了,大哥也不会再怪罪你。往后做事要多长点心眼。人穷志不短嘛!活人要活得有骨气!”遂转对金蕊,“他妈,给天管荷出二百块钱。”天管忙立起身哭喊,“哥,我不要!我冤了你再要你的钱我还是人吗?”天送说:“你不要就是看不起你哥。他妈,还楞着做甚?”金蕊踌躇一时,还是取出钱给天管递了过去。“嫂,打死我也不要!”天管死活不收。天送下了炕硬把钱塞进天管的口袋,“装上吧,把人家的钱还上。”天管匍匐在地给大哥磕了一个头,转身出门隐没在黑暗的雨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