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蕊给高书记做了荞面圪朵浇羊肉臊子。吃黑间饭时,高兴家与天送的儿女们都见了面,而且还问了每个人的情况以及目前大队的状况。有洪说了大队前两年学大寨枣树砍了几百亩大寨田也没修下样子粮食产量经济收入不增反降社员意见很大……高书记听了心情十分忧虑。吃罢饭,天送又给高兴家详细讲述了老河底解放前后的演变,并重点介绍了劳应山冤案的形成和支书禾石豹的历来表现。两人一直深谈到下半夜才睡。翌日打早,天送又领上兴家来到黄河滩,边走边聊。天送道:“高书记,倘若遇上别人我可不费这么多口舌。因为你是自家人,我就给你多说两句。”兴家道:“你说你说,我喜欢听你说大叔。你谈的情况很重要,我正需要了解这些东西呢!”天送道:“老河底解放二十多年了,平均亩产仍然是一二百斤。人口增了二百来口,地亩和产量基本上还是老样子,你说社员们能不受穷?家里有个人在外工作的,日子还好过点;靠在队里挣死工分,没一家能吃饱肚子的。”两人迈步沙滩,迎着河套刮来的凉风向北面溜达着。大黄狗摇着尾巴跟在他们身后,像忠诚的卫士。接近黄河拐弯处,天送指着东面的枣树林子说:“将解放那年,我接王震将军过河,领着他在这哒转悠过。兀时的河岸还在黑蛇沟口的前头一截。这才一二十年光景,河岸后退了小一里地。多大一片林子叫河刮了,真让人心疼啊!还是人家大首长有眼光,王震当时看了这地方就说,不得了啊!若干年后,黄河会把你们村都吃掉的,最好在水头冲刷的地方筑一条大坝。你看,都叫人家说中了!”兴家说:“是啊是啊,要是在这里做一条石坝,不但可以保护村庄;而且这一大片沙滩还可以造多少地啊!”天送道:“我领你来这哒看看就是这个意思。”兴家皱皱眉头伫望着浑黄的河水说:“我回去就给县上打报告。不过这需要一笔很大的投资,县里不一定拿得起,应该由治黄部门拿这笔钱。先打个报告试试吧!”
高兴家还真当回事办了。回公社后很快着人写了一份“关于老河底大队迫切需要筑一条黄河大坝的报告”,送给了县水利局。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这样的报告送上去如同肉包子打狗,只能是有去无回。倒是在高书记权力以内的事着实为老河底办了几件。他迅速派了一个调查组来大队住了三天,召开了党员、群众、民兵、妇女等一系列座谈会,与劳天起、秦狗洞、禾震海等人进行了个别交谈。尽管禾山豹使出浑身解数热情招待调查组,但没出一个月,公社党委便作出了整顿健全老河底大队领导班子的决定:撤销禾山豹支部书记职务,任命一队队长劳天思接替;同时任命劳有欢为大队革委主任。公社的这一决定绝不会是出于宗族考虑。然而效果上却使劳姓社员大快人心;因为禾姓的统治终于被推翻了!天送对这样的结果并不十分满意,不过总比以前强多了!天思和有欢上任后,遵照高书记的意思,在学大寨方面一改前任的做法,在山上补栽枣树,在沟里打坝造地,深得大多数社员拥护——部分禾姓社员持反对态度。副业上也广开门路,除增强了流船业外,还开办了油坊磨坊等加工业,打破成分界限,把当年开过油坊的天运儿子和懂机器的天顺、善经营的天荣等技术人员都用了起来。这样一来,大队有了经济收入,社员的分红就逐年增加。
而被赶下台的禾山豹却耿耿于怀,仍不死心。一遇政治气候便想东山再起。就在全国大兴批林批孔那年,他串通几户禾姓社员写了一张题为“打倒拾溪公社的孔老二——高兴家”的大字报,贴在公社大院。同时还抄送县委一份。大字报里称“作为公社书记的高兴家在老河底大队实行高压政策,结党营私胡作非为,亲一派疏一派,拉一派打一派,包庇重用阶级敌人,支持大搞资本主义复辟,执行了一条典型的不折不扣的孔老二的‘克己复礼’的反动路线!”老河底人大都不过问此类政治游戏。听说了也只当耳旁风一刮了事。他们关心的是如何能填饱肚子,如何能给儿子娶房嗉子。可是不久,高兴家便从拾溪公社调离。禾山豹重又被新来的公社书记扶上支部书记宝座,执行他狠抓阶级斗争的革命路线。老河底的领导班子就这样像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倒灶受害的只能是老百姓。这年年终分配时,一个工值一队是三分钱,二队是一分半钱。一口成人全年分粮一百六十二斤三两。
不过高书记临走之前,还给天送家办成了一件事。当时公社刚通电,需要电工,正在失恋中煎熬的劳有波,被高书记点名抽到公社接受了一个月的业务培训,当上了一名公社的配电员。
有波自小湘返京后一直情绪不佳。做什么活也打不起精神。由于思念小湘心切,常常在梦中跟她亲热。有时竟梦见跟她做那事,兴奋一霎,下边就流出一滩。日子长了,身体就渐渐消瘦。母亲心疼儿子,怕儿子生出病来,就劝导儿子别傻想人家了,人家是凤,龙凤才能相配哩,你算个甚?你一个乡巴佬,还想娶人家大城市的女子,别做美梦了!母亲托媒人给有波提了三门亲,都被执迷不悟的有波拒绝了。其实在小湘分别给家里和他的来信中都谈到不能再回老河底的原因:父亲患脑溢血得到救治后,变成一个半身瘫痪的废人,大小便失禁,吃喝不能自理,作为唯一亲人的女儿不得不终日护理床前尽孝。小湘在一次给有波的信中有这么一句话:“一旦我爸的病有了结果,我会立即回到你的身边。”这个结果显然是她爸性命的终结,然而这瘫瘫病谁能料到哪年哪月死?可是痴情的后生不放弃一线希望,为北京女郎一等就是五年。尽管去公社当电工使有波在心情上有所好转,身后也不乏追随的女子;但他仍然痴心不改。五年后庄聪慧老人从北京的一封来信才使他彻底失望!
还是在高兴家初次来看望天送大叔时,问起他几十年没见过面的父亲的情况,天送就把从小湘信中得知的苏宏的病情告给了兴家。高兴家过年回碛口给母亲拜年时,又把父亲的近况告给了母亲。聪慧老太太坐立不安了!经过一个多月的思想斗争,她决定亲赴北京伺候丈夫——因和高上人从未办过离婚手续,她仍然视他为丈夫。应该说是宽厚的心怀及善良的美德促使她作出了这个决定。她怜悯上人目前的境遇;更可怜女儿小湘的遭遇;老人不能容忍一个活泼可爱、正需要享受青春生活的闺女整日被拴在病父的床前!她的决定得到老爹庄帮主和受母亲熏陶的仁慈的儿子的支持。
兴家亲自把母亲送到了北京。当卧病在床、面相苍老的苏宏见到聪慧母子时,感动的热泪濡湿了枕巾的两大块!他虽然失去言语表达能力,但眼神里所饱含的悔悟、歉意、自责和感激的复杂感情聪慧则不难心领神会。聪慧和悦地说:“上人,以往的事只当没发生。你只管安心养病,我会把你伺候好的!”兴家也恳切言道:“爸,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和妈都不会再计较了。希望你的身体能早日康复。”苏宏脑子清楚,听力也不弱,他不敢想象当年被他遗弃的亲人能够有如此宽宏的心胸!他那布满老人癍的黄白色脸面不住地抽搐着,他控制不住感情的激动。聪慧很快适应了北京的生活。她像个忠实的老保姆一样,任劳任怨昼夜辛苦。她做的可口饭菜和对病人周到的伺奉使苏宏的心情和病情都大有好转。使小湘喜悦不止的不仅是有人代替了她的繁重劳动;而庄妈和父亲关系的恢复才是她更为高兴的事呢!她现在可以痛痛快快无忧无虑地逛大街看电影了。
在当年父亲下级的关照下,小湘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在一家法制报社当见习记者。小湘上学时就很会写作文。如今她的字虽然还停留在小学水平,但采写的报道文章却生动有趣,少有流行的行业套话及呆板程式。一年后被任命为正式记者。期间,有一个当编辑的老三届高干子弟看中了她。像春日发情的公狗紧追母狗不放一样,一有机会他就向她大献殷勤。小湘被感化了,两人打得火热。但她只答应处朋友,绝不越界。她心里很矛盾,因为老河底还有一个令她思念的恋人;她不知该抛弃他还是继续保持关系?她无法再给有波写信。在爱情的十字路口徘徊了两年,她终于禁不住小伙子的紧追不舍和异性的诱惑。她爱他的风度和才气,也爱他的痴情和诙谐。一个星期三的晚上,她在他们家大客厅的长沙发上看着当时在百姓家还稀有的彩色电视时,与他不顾一切地偷食了伊甸园禁果。从那以后,小湘的心像被耗子咬了一样感到痛苦感到内疚。庄妈发现女儿心事重重情绪低落的样子,问她有甚为难的事。小湘便把当初跟有波的关系以及目前的尴尬处境和盘托出。庄妈没有维护天送儿子不切实际的爱情,劝女儿把他忘了吧,爱你自个愿意相爱的人!“有波那里的事我会给你处理好的。”老太太戴着老花镜、握着多年来生疏了笔给老河底写了一封信。
有波贤侄示:
你好!我不知你现在结婚没有,但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小湘在北京已经有了对象,希望你不要怪罪她。她完全是受父亲病的拖累才不能再回到老河底。客观条件不允许的事就不要勉强。你千万要理解!
就说这些吧。代问你的父母及全家好!祝
进步!庄聪慧 手
这件事发生在1976年。为躲唐山地震的余震,小湘全家住在地震棚里。聪慧老人这封信就是在地震棚写成的。这一年在中国是极不平常的一年!继周恩来、朱德、毛泽东等伟人相继逝世的大悲,又迎来粉碎四人帮的大喜。老河底当然也不例外地经受着这些大悲大喜。然而这一年在劳天送的家里,也发生了可悲可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