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阴历正月十九，庄耐贵老人迎来一百岁生日。这日天气格外地好，风和日丽，温暖如春。人们就说，老天爷也给庄帮主凑兴哩！能活到百岁在此一带山区已是非常罕见；更何况庄耐贵老人一生业绩非凡，为人达观爽直、忠厚宽宏，至目前虽百岁高龄，但仍然耳聪目明、神志清醒，不拄拐杖还能在村中走来走去，所以就更赢得人们的尊崇与敬仰！还是在头年腊月，年过古稀的儿子庄聪力、在县交通局工作的长孙庄沛业就联合县政协、县民政局筹备给老人过百岁寿典。并成立了祝寿筹备领导组。给有关单位及个人发出了贺帖。此事得到县委政府的大力支持；当然，这与外孙高兴家当了县长也不无关系。所以筹备工作进展顺利。
这日庄家老宅院里热闹非凡。正窑内外挂满了省人民政府、地区行署、县政府、县政协、县民政局、乡政府、圪台峪村委会等单位以及远近朋友名人赠送的贺匾寿章。正窑前的廊檐下设帐桌，上寿礼的人挤成一团，络绎不绝。摆满坐席桌凳的院子里，三俩扎堆，说笑寒暄。三进门下坐一班响器吹拉演唱乐声不断。中院支起了炉灶大案，风箱啪达，炭火熊熊，蒸气腾空。厨子们切的切、炸的炸、蒸的蒸，正手忙脚乱地准备事宴。穿着花花绿绿新衣裳的娃娃们则一群一伙穿梭于前院后院玩闹嬉耍。开席前，在日光明媚的后院举行了百岁祝寿大典。庄家一门四世同堂计三十余口加上旁系姻甥亲戚再加上各单位代表宾客乡邻共二百多人参加了寿典。因庄帮主自解放后至文革前一直是县政协委员，故寿典就由县政协唱主角。县政协主席担当赞礼生。在恬美而悠绵的奏乐声中，赞礼生唱礼：“请百岁寿星庄耐贵老人就座！”大女儿庄聪慧和儿媳劳天爱分左右搀扶老人出家门坐在正窑门前的一把圈椅上，接受祝寿。庄帮主白须美髯，长眉如刷，满是皱褶的脸上表情和悦慈祥。老人穿一身古铜色缎质暗花的长袍马褂，头戴栗色栽绒皮帽，脚穿黑色礼服呢棉鞋，胸前别一个圆形毛泽东像章。这身装束本身就打上了走过三个朝代的印记。赞礼生首先宣读了各单位及宾客赠送的贺匾与寿章文词，接着就导引人们拜寿。念一拨，拜一拨。先是本家晚辈——儿辈，孙辈，重孙辈；后是亲戚家晚辈；最后是来宾及乡邻。祝拜的方式各样，一般是本家和亲戚们施磕头礼，朋友及宾客施鞠躬礼。在吹奏乐的热烈气氛中，拜寿持续了一个多钟头。接下来就开始坐席。吃的是四碗两盘一点红，主食是长寿面豆面齐子和富贵糕。这一日，上门乞讨的叫花子还特别多，先后来了一二十个。当地风俗，过生日有乞丐上门被视为大喜；并且要把他们当亲友一样接待，上席就餐。有俗语曰：“越要越有，富贵长久。”因祝寿的来人多，吃完一茬再一茬，一连坐了三茬席。
庄帮主今日分外高兴，精气神都特好。喝了两盅酒，脸上红扑扑的。他盘腿坐在炕上，与吃过寿筵的县乡干部们有说有笑地聊着。他说：“我经历了清朝、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三个朝代。旧社会为了寻条活路，吃过许多苦。新社会虽然四人帮胡闹了一些年，把老百姓折腾得够呛；但我思前想后比较起来，还是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好。你们赶上了好时候，可不敢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正说着，高兴家领着劳天利走了进来。兴家说：“姥爷，黑虎老艄的五弟天利代表他哥来给你祝寿，他现在要回去了，来跟你打个招呼。”老人将目光移向穿对襟棉袄、中等个头身板结实的劳天利，笑着说：“噢，你就是天送的弟弟，人多没顾上见你，慢待了！”天利言道：“庄伯伯，我大哥有事挪不开身，就打发我来了。”庄家后辈怕老人伤感，就一直不敢告给他天送的病情。“享寿？办得不错，又热闹又排场，我回去把这情况说给我大哥，叫他也高兴高兴。”庄帮主说：“对对，多年不见，我还挺想你大哥的！你大哥的爹唤高仁宽，曾救过我的命，因此就成了我的世交。后来仁宽全家都死在日本人手里了，真惨呐！天爱是你二姐吧？你看，你二姐又是我的儿媳妇，所以说我和你大哥是亲上加亲，关系非同一般。回去告给你大哥，上岁数了，千万要保养好身子！有空儿了，来我这哒住上些日子。”天利说：“行！我一定把你的话转到！你老多保重，我走了！”只可惜，劳天利很难将百岁老人的话说给大哥听了。圪台峪地处柳林县北山腹地，距东南方向黄河边上的老河底将近百里之遥，且交通不便，需要步行数十里。天利紧赶慢赶回到家，大哥已经永远地合上了眼睛。
他的生命力真够顽强的！一个月前就完全停止了进食，只能少量喝点水和葡萄糖之类；却一直活到了今日。不过，也正因为长期得不到营养补充，身体才瘦成眼下这种可怜的样子。长脸盘整个脱了像，眼窝深陷，骨络分明，没一拧拧肉和一丝丝血色可言；身上也成了皮包骨、干柴棍。这种顽强与他近一时期的好心情多少是有些关系的。就在头年腊月，有两件事使他感到莫大的愉快。那日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一辆军绿色的北京吉普开进了老河底村。高兴家县长搀着老妈从车上下来走进天送家的院子。此时的天送已经不能进食，言语也非常困难了，但听力和头脑都还能正常运转。他听到的头一个好消息是聪慧老人带来的：她将那个用红卫兵袖章包裹的猴啃仙桃的白玉烟嘴从怀里掏出来奉还原主，并转达了高上人对他的道歉。瘫痪在床的苏宏是在一年前去世的，庄聪慧住在北京整整伺候了他六个年头。苏宏一死，聪慧就病倒了，在医院住了五个月。出院后聪慧就想回老家，小湘死活不放庄妈走。她就又在京住了半年。后来还是兴家派儿子去北京说是姥姥爷要过百岁生日想见见女儿才从小湘手里把老人接回圪台峪。苏宏在去世的前几年就把白玉烟嘴给了聪慧，托付她转交黑虎；并且用那只还略有知觉的右手颤颤巍巍地在纸上划下了“对不起”三个字。聪慧虽不知这件事的内幕详情，但能猜出这是丈夫要偿还天送的一笔情债。天送的干巴手无力地捏着失去近七十年的心爱的白玉烟嘴，鼻子酸酸的，眼里感到潮乎乎的。他听说当年的“仇人”已在一年前离世，心中的仇气也在顷刻间瓦解。不过，当年父亲交给他的信物最终能回到自己手里，对他来说，毕竟在心理和心情上都是一种失缺的平衡和极大的满足。他对着聪慧老人露出微微的喜容，这是心满意足的显现；也是对庄聪慧的答谢。
第二个好消息是高县长带给他的：经过县委落实政策办公室认真调查了解，并反复研究，决定给劳应山同志彻底平反，恢复名誉。兴家将给劳应山平反冤案的红头文件展示给天送大叔看了，又给他念了一遍：
关于为劳应山同志平反昭雪的决定
劳应山同志系本县拾溪乡老河底村人。早年投靠日寇，充当汉奸。曾在作恶多端的伪柳工队担任中队长，驻扎雪花垣镇。期间，配合日军对我根据地清乡围剿烧杀抢掠，犯下了严重罪行。后在我党地下工作者的耐心教育下，帮助我八路军购买紧缺物品，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尤其是在攻打收复雪花垣镇的战斗中，作为内应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当时，我军负责人曾代表地方政府口头表示，对反正内应的人员应立功受奖，过去的问题不再追究；并特别提到劳应山同志功大于过，应以功抵罪。然而，在47年的土改运动中，工作队因执行“左”的政策，将其按汉奸分子活活打死。在劳应山冤死的三十余年里，家属及其子女亦被株连受到不应有的对待。根据我党实事求是的原则，在查清事实基础上，经研究决定：推翻劳应山汉奸分子的不成文的结论，恢复劳应山反正立功、以功折罪的名誉；并且为其被蒙冤打死昭雪……
天送老人听着听着便热泪涌流，哽噎不止。再接下去，众人就看见他似喜似悲的表情凝固在瘦嶙嶙的脸上，眼合着嘴张着一动不动。女儿有珠唤了一声“爹”，摸摸爹的鼻孔，已没了气息。吓坏了在场所有的人！天送是由于过于激动和兴奋而窒息的。聪慧老太太有经验，赶快抠掐天送的人中。兴家则给大叔按摩胸口。有涛跑出去不一会就把强强唤来了。打了一剂强心针，老人渐渐地恢复了呼吸。可以说，给劳应山平反是劳天送最大的一块心病。如今心病解除了，他怎不兴奋异常呢？此外，他心中还漾溢着一种说不出的感激，他感激现时党的好政策；也感激高兴家这样的好小子！这种感激之情还来自于一种对比，他听着兴家念文件就不由想到几十年来他为应山的平反不知跑了多少腿磨了多少嘴都没办成……一想到这儿就禁不住心酸落泪。他稍微缓过点劲来，就指着撂在一边的印着决定的文件努着气说：“快，快，把这，这……念给福女……”有珠立即明白了爹的意思，他要让自己的女儿福女与他同享劳应山平反的欣慰。有珠说了句“我去”，荷起文件跑了。
就在这一天，高县长还给天送大叔谈了另一件事。他是为了让他开心，也是征求老人的意见。专业军人劳有洪是个很有志向的青年。如今他虽在县焦化厂劳资科上班，按说工作蛮不错的，旱涝保收，还能在人事调动上捞到油水；可他却一直为本村的发展而忧虑。也可能是受爹的影响，他最关心的就是在村北筑黄河大坝的事；还有大力开发红枣的种植。有一次他去看望高县长，说起筑坝造地则心高志满情绪激昂，提到老河底的的现状和领导班子便灰心丧气。高县长问他你认为你们村谁当支书合适？有洪马上毛遂自荐：“领导上要信得过我，我愿意回去领着大伙干；但必须是一把手！”高兴家征求乡党委的意见，拾溪乡同意安排劳有洪返乡担任村支部书记。兴家就把这事说给天送，问老人行不行？老人听后马上没有表示。他脑里正在打架：为个人着想他不愿让儿子回来作难受罪，他最清楚老河底这巴掌大的村子池浅王八多，谁上来也不好整治；从全村利益考虑，他倒觉得三猴是个掌权的材料，有洪在部队当过排长，有锻炼，有脑子，有魄力，还能团结人，或许还行，再怎么也比山豹狗日的强！想了半天老人吃力地说：“试试看吧！”此事的发展没像高县长说得那么简单；事实上，基层人事纠葛的复杂性远远超出了天送老人的想象。
正月初六，岳家川的兰花老太太在50岁的女儿薛亲女陪伴下，踏过结冰的黄河前来看望病中的劳天送。万万老艄已于三年前过世，寡居的兰花老人身子骨倒还结实。天送哪里想得到临死前还能见一面当年的老情人！这对于受病痛煎熬的他来说，无疑在心情上是莫大安慰。他已无气力言语，当着娃们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她盘腿坐在天送跟前也没什么多余的话。俩老人就面对面互相瞅着。他看她确实老了，没牙的嘴像口井，满是褶子的脸像蜘蛛网，当初漂亮的一对眸子如今像两颗晒干巴了的小枣。她见他的脸瘦成了干骷颅心里也难过地滴血。他俩的思绪心照不宣地回到了当年，回到了年青时的甜蜜恋情，回到了黄河石窟的放荡快乐……美好的回忆使两位老人沉浸在无言的幸福之中。晚辈们摸不清这俩老人的情感堂奥，都坐在一边纳闷。亲女因多年前天送拆散了她和天顺的爱情，至今心里挽着疙瘩；若不是母亲硬要她来，她才不想见天顺的大哥哩！天送不时地看一眼亲生女儿，心里多么祈望福女能原谅他这个永远需要埋名的生父。就这么无言地坐了大半日，兰花母女吃过后晌饭，就告别了天送老人。天庆让天利把母女俩送回了岳家川。自这日起，天送差不多见天夜里在梦中见到年青时的兰花。
一位西服革履的中年男子带着娇柔漂亮的日本夫人吉子莞秀与小女儿劳田吉子，从太原至柳林的班车上下来，立即又钻进一辆已在车站等候的白色伏尔加卧车。省外办事前就电话通知了柳林县政府办公室，要他们热情接待日本友人。最后上车的政府办老谈与秀子母女坐在后排，关好车门后说：“本来想让你们在县里住一休，明日逛逛咱们柳林县城，听外办的人说，你们不想在城里住。”坐在前面的中年男子说：“多谢谈先生周到的安排！你要知道我们归心似箭啊，所以就不在县城停留了！”老谈说：“那就开车吧！”小卧车驶出车站，穿过县城街道，拐上奔拾溪乡的土石公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