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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清风虽细可吹我

众人在开封分舵耽了四五日,樊平率一众部属先行离去,却将龙星儿留了下来,其间深意不言自明。

郑雪竹与龙星儿送别樊平后,复回到开封分舵商议下一步行程。二人经历了这一番波折,终于误会尽释,言归于好,深感良辰美景,来之不易,因此倍加珍惜。龙星儿平日里烈火一般的脾性,此时也自收敛了不少。

郑雪竹在房内一壁收拾行装,一壁向龙星儿笑道:“星儿,现下我还有一桩事情未了,须得去一个地方走上一遭,却不知你肯随我去么?”

龙星儿嫣然笑道:“你我好不容易才得重逢,此番我却是再不会舍你而去了。你便是要去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也随着你。”

郑雪竹眉头微锁,轻叹道:“我要去的地方虽不似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一般凶险,然此行结果如何,却是殊难预料……”

龙星儿见他面现忧色,心中亦不由自主地随之紧张起来,疾疾追问道:“你要去的究竟何等所在?”

郑雪竹神色凝重,压低了声音缓缓道:“去京城御前统领府。我与宗瑾之间,尚有一桩事情未曾了结!”

龙星儿心头微微一震,涩声道:“你毕竟还是挂念着你那故交旧识……”

郑雪竹轻轻握住龙星儿之手,道:“星儿,思昭与我名为主仆,实是手足般的知己密友。从前在台湾时的情谊姑且不论,单说此次来中土,他与我共度了多少患难,助我闯过了多少生死关口?此刻他心智迷失,落在了宗瑾手中,我若只图自己逍遥自在,弃他不顾,岂非成了出卖朋友的不义之人,成了满人的帮凶?星儿,你难道希望我成为这等小人么?”

龙星儿心中思绪翻涌,各种念头此起彼落,纷扰错乱,亦不知是何滋味。沉默片刻,终于下了决心,笑道:“雪竹,我们这便动身上京罢。”

郑雪竹与龙星儿辞别梁一兴等开封分舵好汉,渡过黄河,晓行夜宿,一路北上。二人轻功俱佳,不出半个月便已到了北京。

北京古称蓟城,乃是北方重地,自金代以来便为历朝皇家都城,经五百余年经营,此时已极为繁华,端地是气势恢宏,巍峨壮阔,从宫阙、城墙、街道乃至寻常的园林草木,无不透出一股帝王雄霸之气。

郑雪竹携龙星儿自永定门入城,展目四望,但见城中人家店肆林立,客流如织,万货云集,全然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却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前朝遗迹?忆起种种当年史事,心中不由百感交集,低声吟道:“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依依甚意绪,漫忆海门飞絮。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春去谁最苦?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春去尚来否?正江令恨别,瘐信愁赋,苏堤尽日风和雨。叹神游故国,花记前度。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语。”

郑雪竹所咏诵的乃是宋末遗民刘辰翁的名作《兰陵王》,全篇抒写亡国之恨,意旨悲苦,加之郑雪竹追思前朝,声调凄楚,龙星儿听在耳中,竟不由自主地一阵心酸,几乎便要堕下泪来!

郑雪竹忽笑道:“星儿,时已过午,我们还是早早寻个住处歇息,养足精神,好办正事,却暂不必理会这些不急之务了。”

龙星儿看出他的笑容十分勉强,显是硬挤出来安慰自己的,当下却也不忍揭破,亦随之笑道:“也罢,但依了你便是。只是此番京师的繁华胜景,却无暇领会了。”

二人担心暴露行迹,不敢在繁华的街道上过多行走,只拣陋街僻巷而行,在巷陌深处寻了一家名叫“王记老店”的小小客栈,要了两间客房住下。

王记老店地处僻远,生意清淡,饭食也十分粗陋,无非是烧饼、馄饨、凉粉、扒糕、烧麦、炒肝、茶汤、豌豆黄、芸豆卷之类。若依龙星儿平日的性情,这等粗茶淡饭是说什么也不肯吃的,但此时有郑雪竹陪伴在身边,便是砂粒泥土吃在口中,亦是甘之如饴。

吃罢饭后,二人在房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却谁也不肯提起宗瑾与陈思昭之事,只是讲论方才在城中的所见所闻。

郑雪竹叹道:“从前我僻处海岛,一直未来过中土,更无缘入京一观,只是在前朝史册诗文间略知京城景象。我原以为,满人在北京这许多年,城中定是一片腥膻,满目疮痍,破败寥落,岂知今日亲身来此,却见京中繁华盛景,犹胜前朝,百姓亦是家家安居,户户乐业,只怕在他们心中,早已忘却大明,反而对满人感恩戴德了!常言道,得人心者得天下,若天下处处如此,试问又有几人会支持我们?反清复明大业岂不是成了水月镜花,虚话一场?”

龙星儿见他眉宇间深有忧色,情绪低落,却无法为他排解,只得顺口劝慰道:"雪竹,你也不必将事情想得太坏。满人毕竟是异族,即便一时用些小恩小惠收买了人心,但想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消假以时日,定会暴露出本性,终为天下人所弃。到那时我们振臂一呼,势必将有千千万万人响应相从,又何虑大事不成?"话一出口,连自己都不能完全相信,暗思道:"即便当真有这一日到来,却不知要等上多少年?"

郑雪竹见龙星儿如此温言相劝,却也不忍拂逆其意,遂勉强笑道:"星儿,你所言极是。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物极必反,满人此时虽如日中天,却终有衰败之时,唐鲁现下虽然势微,然只要我们不忘初衷,坚持到底,力量定会一步步由弱转强,驱除满人,复兴大明当有成功之期……”口中虽作此等言语,自身亦感希望渺茫,神色间也不觉透出几分勉强之意,忙转过话题,改说些闲话。

谈说之间,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须臾窗外便是夜色苍茫。郑雪竹自椅上缓缓站起,将衣衫略作整束,笑道:“是时候了。星儿,我们这便去罢。切记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可轻举妄动,暴露形迹。”

龙星儿点点头,起身随在郑雪竹身后,一同越窗而出。郑雪竹日里早将统领府的所在探问清楚,此时引着龙星儿穿街过巷,专拣僻路而行,待得绕过几个圈子,潜至统领府后墙之外,已近二更时分。

宗瑾的御前统领府虽不是什么僻远所在,却也绝非城中的繁华地段,此际时已入夜,后墙外更是阆无人踪,郑雪竹与龙星儿越墙而入,并无一人发现他们的踪迹。

郑雪竹与龙星儿入府之处,正是统领府后园。但见园中并无甚亭台池阁,奇花异卉,可说是完全不加雕饰,满园尽是郁郁苍苍的松柏杂树,荆灌蔓草,仿佛一片荒芜的原野。惟有草木间一处方圆约百步的空地铺满了黄沙,显示出这是一名武官的居所,而非什么没落人家的荒宅废园。

郑雪竹见园内草木繁茂,不禁心中暗喜,低声向龙星儿道:“星儿,你且在此处避上一避,我去前边宅中探探便来。”

龙星儿早亲眼见识、亲身领受过宗瑾的武功,情知此际统领府内虽似风平浪静,实则潜藏着极大凶险,只要行动稍有不慎,后果必不堪设想。思及此处,禁不住浑身一阵战栗,冷汗浸透了衣衫,颤声道:“雪竹,我便在此处等你。你切要小心,无论能否探出结果,都须快去快回,千万不可轻举妄动,自露踪迹。若遇到什么意外,切要通知我赶来接应,我却是要与你同生共死的。”

郑雪竹微笑道:“星儿,我不过是入内一探,又不是要当真与宗瑾动手相斗,哪里会如你想得这般严重,又是生又是死的?但我也可答应你,这一去自会一切小心。”言罢,在龙星儿手上轻轻握了一握,转身几个纵跃,身形已消失在草木之中。

龙星儿隐身一株古柏的阴影之中,目送郑雪竹离去,不觉怔怔地落下泪来。

郑雪竹自后园一路潜行,掩至前院,却见府中并无甚华屋广厦,惟有十几间半新不旧的房舍疏疏落落地散布在庭中。房舍的门窗檐柱原以青黑、乌蓝等深沉色调为主,不着彩绘,此时颜色也已微见剥落,在这沉沉暗夜中,更显出一丝冷漠空寂的气息。

郑雪竹心底忽有了一种萧索寥落之感,暗思道:“我与宗瑾几番相见,只看到他统率群豪,力战强敌的威势,今日到得此地,方知在他心底深处,定有不为人知的隐衷……”

统领府内灯火暗淡,人踪寥寥,郑雪竹寻遍十几间房舍,只见到两名上了年纪的老仆在拥烛饮酒闲话,却不见宗瑾本人的影子,至于他所挂念的陈思昭,更是没有半点踪迹。

郑雪竹本欲拿住两名老仆,逼问陈思昭的下落,但转念一想,无论他们是否知道内情,自己这般贸然现身出手,终无异于自暴形迹。反复思量片刻,终于决定先到后园与龙星儿会合,回转客栈,再从长计议。

郑雪竹借草木掩蔽,向后园潜行过去。甫行出十余丈,乍一抬头,忽见园中那黄沙铺就的空地之上,竟多了一条人影!

郑雪竹心中暗叫道:“星儿呀星儿,我要你隐在草木深处等我回来,你却为何偏偏到这空地上呆站?倘若有人在此时入园,岂不是将你暴露出了去?”

正欲开口相呼,忽见那人缓缓转过身形,仰起头来,对着天际一弯新月悠悠地叹了口气,叹息中竟似充满了无尽的苍凉,无尽的落寞!

郑雪竹悚然一惊,他已听出,这孤立静夜,对月长叹之人,并不是他初时认作的龙星儿,而是此处之主人,他最为忌惮的御前统领宗瑾!只不知他何时到了后园之中,又为何发出这般寂寥的叹息。但觉这声长叹仿若烟云袅空,久久不尽,又绵绵密密地飘飞进自己心中,萦绕回荡,挥之难去,竟引得自己忍不住便想随他一同叹息起来!

郑雪竹屏住呼吸,蹑足前行,渐渐行至空地外围,透过草木枝叶向宗瑾窥视过去。却见他静立当地,连指尖都不曾动得一动,痴痴凝望着天际新月,面上尽是寥落惘然之色,口中低低自语道:“天下寂寞,俱都如此,天下寂寞,俱都如此……”反反复复,将这八个字足足念了五六遍。

郑雪竹伏身草木之间,见得宗瑾如此情状,自己亦有些痴了。暗思道:“平日在人前见惯了宗瑾指挥若定,威重沉雄的气派,却未料他的内心深处竟是如此孤寂伤痛……他一介武人,未必读过多少书,但这等‘天下寂寞,俱都如此’的感慨,与东坡佳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却有同感。唉,天下寂寞,俱都如此,天下寂寞,俱都如此,我又何尝不是经常如此寂寞……啊呀,宗瑾此时正在自伤自叹,疏于防范,我若趁此良机,骤然出手,当有七八成把握制得住他,只是这样作,究竟应不应该……”

正自犹豫不决间,忽闻宗瑾朗声道:“郑公子深夜造访,必有要事,何妨现身一见?”

郑雪竹未料宗瑾早已发现了自己踪迹,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不禁暗自庆幸方才未曾出手偷袭。但行藏既已败露,再加掩饰躲避亦是无益,只得硬着头皮分开草木,行至宗瑾面前,略施一礼,道:“如此星辰如此夜,故人相会,幸何如之?宗统领,自当日开封渡口别后,一向可好?”

宗瑾淡笑道:“在刀口剑尖上打拼的日子,年年岁岁却也无甚大的分别,谈不上什么好不好,不过如此罢了。倒是郑公子今晚面带春色,目含笑意,看来却似乎好得很呢。”

郑雪竹思及这许多日来的种种经历起伏,几番风雨波折后终于得偿心愿,不禁颇为感慨。但旋即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便无意再同宗瑾叙说这些闲话,遂转过话题,不冷不热地道:“多谢宗统领关心。只可惜在下现在还不是很好,宗统领想必应该知晓其中的缘故罢。”

宗瑾笑道:“郑公子心中不安,可是为了陈公子么?”

郑雪竹紧咬牙根,道:“宗统领又何必明知故问?我只想知道,他此刻却在何处?”

宗瑾笑道:“陈公子现下正在一个绝好的所在,你是绝计寻他不到的。他眼下也是好得很,但你即便见到了他,也定然认他不出……”

郑雪竹心头掠过一道极大的阴影,失声叫道:“你以邪法迷住了思昭心智,使他成为你手中的一柄杀人利刃,待得将他利用够了,便把他送入牢狱,百般折磨!你,你好……”

宗瑾怫然道:“郑公子,我何时说过,陈公子被我打入牢狱?你又何意苦苦认定他失却心智是我所为?不错,当日陈公子与我初见时,确是曾大动干戈,但现在他已不是从前那个念念不忘反清复明,攻占中土的郑氏部属,而是我的朋友小孟。他若当真如郑公子所想,正在牢中受囹圄之苦,酷刑之惨,宗某岂非成了残害朋友的不义之人?”

郑雪竹冷冷地道:“思昭不过是一时失却了心智,他绝不会真正将你当成朋友,便如同我绝不会与你成为朋友一样。”

宗瑾缓缓地道:“郑公子,任何言语都不可说得过早,过于绝对。你不是小孟,你不会明白他的真实想法,你更不是未卜先知的圣贤,能够预知未来之事。你我各为其主,互有争斗,我知道,在你心中,定是已将我看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但我却是真心希望你与我可以成为朋友。”

郑雪竹道:“你既知我的身份来历,便应明白你我绝不可能成为朋友。”

宗瑾叹道:“正因为我知道了你的身份来历,这才更加想与你结交。当年郑将军孤军入海,千帆攻台,驱逐荷夷,收复失地,自辟基业,确是英雄了得。休说是我,便是当今圣上提及此事,亦是称赞钦敬不已,时常言道,大明气数已尽,却仍有如此孤忠死节的臣子,苦守海外寸土,着实可佩……”

郑雪竹心头宛如受了一柄重锤撞击一般,久久震荡不已。他深知自祖父郑成功始,郑氏占据台海,侵扰中土,清廷屡征不克,屡剿不灭,定已将郑氏看作天下第一个顽敌,恨之入骨。若康熙论起郑成功时,说出什么尖刻恶毒的辱骂言语,却也不足为奇,自己听到后最多不过愤恨不平而已,却未料这满洲皇帝对祖父竟是真心敬重。一时间心神纷乱,颤声道:“他还说了些什么?”

宗瑾微笑续道:“皇上还说,延平王子承父志,经营海岛,甘为守节孤臣,亦堪称豪杰志士。只可惜不识天命,螳臂当车,枉费心力,终难免一败!”

郑雪竹怒道:"他竟然如此轻视我们郑氏……"

宗瑾淡淡地道:"这不是圣上有意轻蔑延平王爷, 而是摆在眼前的事实。放眼当今天下,大清已占有整个中土, 国势强盛, 励精图治, 历代帝王中, 又有几人能够胜过当今圣上? 延平王爷纵使智勇超人, 沉毅决断, 却也未必及得上圣上, 且僻处海隅, 地小人稀, 兵微势弱, 却有多少力量与大清相抗? 近年来延平王爷多次起兵攻陆, 每次的结果均是铩羽而返, 连在中土的最后一块地盘厦门也已失去, 惟有困守孤岛, 苟延时日。郑公子, 试论天下之势, 你却认为是大清可平台湾, 还是台湾可吞中土, 灭大清?"

这番言语确是说中了郑雪竹自离台登陆以来一直在思虑之事, 可说是正戳到他心中的一个死结。多日以来, 他时时都在自问, 自己父子苦心孤诣, 惨淡经营, 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打回中土, 光复山河, 但此时清朝的统治正如日中天, 相比之下台湾却是日见势微, 多年来凭恃台海天险, 勉强自保已属不易, 更何谈攻占中土, 颠覆大清? 这个疑问在他心中已存在许久, 始终无法解答, 每每想至最后, 惟有以"天下事贵在知其不可而为之"来安慰自己, 约束纷乱的思绪, 使之不致误入歧途。然而此刻宗瑾正面向他提出如此一问, 却令他无从退避, 又寻不到充分理由加以辩驳, 惟有沉声道: "谋事在人, 成事在天, 不求成功, 但求无憾……"

宗瑾双掌轻击, 笑道: "好一个不求成功, 但求无憾! 郑氏父子果然是忠烈节义了得。只可叹你父子这等忠肝义胆, 誓不回头, 到头来自己身家性命姑且不论, 却连累了台海两岸千千万万生灵因你们而受苦。将来若是延平王爷反清复明大业成功, 朱姓天子重坐朝堂, 治理天下, 自然较当今圣上英明百倍, 恩布四海, 万民归心, 真真可喜可贺! "

郑雪竹聪明绝顶, 如何听不出宗瑾言中的反讽之意? 他精通史事, 深知前明自英宗祁镇以来, 历代皇室多的是刻薄寡恩, 昏庸无能的酒色之徒, 极少仁爱明断的英主, 似康熙这等雄才大略、武德兼修的圣明天子, 即便是太祖元璋、世祖朱棣与之相比亦远远不及, 更何况是如今的没落皇族? 此际骤然听得宗瑾似赞实讽的言语, 仿佛被揭穿了思想深处的一处难言隐痛, 一时间不由怔在当地, 面色涨红, 额上青筋暴露, 冷汗涔涔而下, 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相对于郑雪竹的惶急失态, 狼狈不堪, 宗瑾却是意定神闲, 从容不迫, 淡淡凝视着郑雪竹面上神情, 久久不语, 唇边却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郑雪竹与宗瑾对面而立, 相互僵持, 亦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清冷的夜露点点滴滴沾染到头脸、身上, 衣衫鬓发俱有潮湿之意, 却仍不愿稍作动转, 仿佛自身已与周遭这无限夜色, 无际月影融为了一体, 再难分离。

月华西转, 星辰明灭, 远方隐隐传来鼓柝之声, 已是三更时分。忽然,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前宅传来: "宗统领, 圣上微服驾临, 召你速去接驾! "

这声音划破了深夜的寂静, 也将宗瑾自浑然忘我的状态中惊醒。展目向声音起处望去, 却见一名老仆正匆匆拨开枝叶, 朝自己所在的空地奔来, 显是康熙深夜突然造访, 事先全无知会, 以致府中仆役手忙脚乱, 举止失措。

宗瑾亦未曾料到康熙竟会在此时此刻骤然前来, 心中惊疑不定, 亦不知此行主吉主凶, 只得开口应了一声, 疾疾向前宅奔去。方奔出几步, 忽想起郑雪竹尚在府中, 却不知他听到此事后, 会不会铤而走险, 意图对康熙不利。心头一阵犹豫,停住脚步, 向郑雪竹转头望去。

一瞥之下, 却见郑雪竹犹自立在原地, 仿佛刚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一般, 目光迷离不定, 只不知他心中在转什么念头。有意向他探询, 却终是无从开口,口唇动了几动, 也未能吐出一个字, 只得心中暗加戒备,顾自匆匆离去。

郑雪竹被宗瑾抛在当地, 种种思绪犹自起伏不定, 纷扰不堪。此时已是夜静更深, 园中郁郁草木间只剩了他一人, 但觉清风拂面, 冷月照体, 却终难抹去胸中那一股烦躁之意。

呆立许久, 郑雪竹心念略为平定, 却更增了几分疑惑: "那满人皇帝深夜到此, 究竟有何用意? 与当日鹰扬谷捕拿鲁王余部之事是否有关联? 是了,其时我与星儿、思昭都曾亲历此事, 各有一番作为, 满人皇帝若是为此事来寻宗瑾深夜密谈, 在他们口中也许会透出关于思昭的一点线索。机不可失, 我何不就此上前一探, 寻个究竟? "计议已定, 立时不再犹豫, 展动身形向前宅方向奔去。

尚未行出后园,便已遥遥望见前方一间敞厅内亮起了灯火,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醒目。郑雪竹猜度康熙应是在敞厅之中,却未见厅外有侍卫把守,一时间心中竟有些惊惧起来:“是否宗瑾预先设计,假传消息,在此布下圈套待我自投罗网?”心中虽作如是之想,毕竟不甘就此放弃,遂蹑足潜踪,步步为营,屏住呼吸向厅外悄悄掩去。

距敞厅尚有十几丈距离,忽闻一阵大笑自厅中传来。那笑声极为爽朗响亮,却又满含着威严与自信,豪放中直透出一等指点山河,睥睨天下的气派。

这笑声对于郑雪竹原极为陌生,但闻得笑声后,他的心底不知为何竟掀起了一阵震撼,只觉得这笑声的主人,仿佛是一名他相识极久,了解极深,又极为尊崇的故人!

郑雪竹强抑住心中的冲动,疾行几步,闪至敞厅后窗外,伏在窗棂之上,透过窗纸缝隙,向厅内窥望过去。

厅中陈设简陋,惟有一张木几,两把靠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将原本便大的厅堂显得更为空旷。而几上燃着的两支白烛在夜风中摇曳不定,将厅堂映照得忽明忽暗,更增冷寂之意。

在木几两侧的靠椅上,各坐着一人,东侧的是此地主人宗瑾,西侧的则是一名与郑雪竹年纪相仿的华服少年。烛光闪动中,郑雪竹看清了他半边脸庞,但见他体态雄健,形容俊伟,虽年纪尚轻,但即便是坐在原地不言不动,旁人仍可感受到他身上那种高高在上的威仪,以及一种“当今天下,舍我其谁”的王霸豪气。郑雪竹平素常自负俊逸潇洒,文武兼备,此时见了这少年,亦禁不住生出了一阵自惭形秽之意,暗叹与他相比,自己不过是离尘遗世的山间野鹤,而他则是供人遥遥仰望的九天龙凤,相差何止凡几!

郑雪竹原本对康熙夜临统领府之事心存怀疑,此刻见到这少年的仪容气势,已明白他便是当今天子康熙。霎时间,一颗心在胸中跳跃激荡不止,不知为何,对这大清皇帝竟自提不起半点敌意,反而有了一种尊崇钦敬之感!

正在思绪纷乱,无从自解之际,忽听厅内康熙开口道:“宗统领,当日你率人往河南剿拿鲁王余部,回京时却未曾解到一名反贼,又折损了封青岩等几名大内高手……”

宗瑾满面惶恐,疾声道:“卑职对敌人估计不足,判断有误,以致擒住的反贼脱囚逸去,有负圣上厚望,愿受圣上治罪……”

康熙笑道:“宗统领,朕何时说过你办事不力,要怪责于你?你虽未拿得一名反贼到京,但你带回的那件机密物事,却较一百名反贼还要重要得多。你此番中州之行,看似铩羽败归,事实上却是为朝廷立下了一桩大功,朕奖赏你还来不及,又岂会治罪于你?”

宗瑾道:“为圣上效力,乃是卑职份内之事。卑职只身一人,无亲无故,每月所得俸禄足够用度,不必圣上额外加赏。”

康熙轻叹道:“宗统领日常起居如此寒素,尚不望封赏,可叹有人身居藩王高位,享尽荣华,权倾一时,却犹自贪心不足……”

宗瑾诧道:“圣上说的可是……”

康熙恨声道:“正是吴三桂这个老贼!他当年可为了一个女子背叛明朝,背叛李闯,今日又焉能指望他忠于大清?朕早已知道他绝非善类,日久必生事端,却未料他如此狼子野心,竟然窥伺起朕的万里河山了!”

昔日闯王李自成起兵反明,大军所到之处,各州县纷纷披靡,莫能撄其锋芒。李自成攻城略地,所到之处无人可当,终于势如破竹地打进了北京,逼得思宗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大明至此土崩瓦解。李自成入京后,耽于宫中繁华享乐,无暇约束部属,麾下官兵便渐渐胡作非为起来。其中尤以重将刘宗敏为甚,逐日只顾捕拿拷打前明官员,逼索财产,掳掠美女名姬,纵情声色,种种不端,非止一日。

当日吴三桂尚为前明山海关总兵,统军八万,于长城驻防,以备满洲来攻。李自成攻灭明朝后,曾想招安吴三桂这一枝军马,遂令尚在北京城中的吴三桂之父吴襄修书,招他来降。吴三桂得到父亲的亲笔书信,本已决定就此归顺李自成,遂整治行装,向北京而去。岂知行至中途,忽遇自北京逃出的家人,报之吴襄已被刘宗敏捉入私牢,毒刑严拷,逼勒家资,吴三桂心中已生犹豫,再行不远,又有人来报,言道吴府被抄,吴三桂的宠妾,“秦淮八艳”之一陈圆圆亦为刘宗敏占去。吴三桂闻此讯息,登时急怒攻心,昼夜兼程,返回山海关,赶制白盔白甲,以为明朝复仇之名义,起兵与李自成相抗。故此才子吴梅村有诗云:“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便是讽刺吴三桂重色轻国之行。

吴三桂与李自成决裂后,情知以自己之力量,实不足同李自成抗衡,思前想后,竟率部归降了关外的满洲。待得李自成统兵来到山海关前,与吴三桂激战,满洲军马忽出其不意地自两翼杀出,以众凌寡,杀得李自成大败而逃,弃京而走,从此一蹶不振,直至九宫山败亡。

满洲崛起关外,窥伺大明版图多年,无奈久未寻到适宜时机。此番得吴三桂归顺,引领满洲入关,从此八旗铁骑踏入中原,纵横江北,势不可挡,清朝便由此正式开国。虽有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称帝,建立南明与清朝抗衡,却因朝廷腐败,内部矛盾重重,党争不断,仅仅存在了一年,便被清军攻灭。

吴三桂既已投降清朝,被摄政王多尔衮重用,攻打南明与其后的唐王、鲁王、桂王各部自是极肯出力,其中桂王永历皇帝,便是在兵败逃入缅甸后,被吴三桂引军追及,终为他以弓弦亲手绞死。

吴三桂之行径在前明遗臣眼中自是十恶不赦的大奸大非,在清廷看来却是功劳莫大,因此平定海内后,将他册封为平西王,世镇云南,当真是权倾一时,富贵无边。那名令吴三桂为之引领清军入关的美人陈圆圆,早在满洲入京时便已被吴三桂夺回,此际也夫贵妻荣,受封为王妃,而吴三桂的家属亲眷,却大半为李自成泄愤屠戮。吴梅村的《圆圆曲》中吟道:“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尘土,一代红颜照汗青”,对吴三桂暗含讥讽。事实虽是如此,但将吴三桂称为“英雄”,却是大大不确了。

吴三桂其人其事,宗瑾久在康熙身边,自然极为清楚,包括吴三桂在云南种种骄横淫奢、跋扈不法的行径亦早有耳闻。但此时陡闻得吴三桂竟有如此野心,亦禁不住大吃一惊,低呼一声,道:“圣上却是从何处得知此事?”

康熙微笑道:“这消息是从何而来,宗统领应当比朕更加清楚才是,怎么反倒问起朕来?”

宗瑾摇头道:“陛下请恕卑职愚钝,卑职却是委实不知。”

康熙续道:“宗统领,当日你押解反贼行至开封城南百里之处,杨家集小镇之外,有人飞骑赶上你的车队,交给你一支密封的银管。你可知银管当中所藏的是何物事?”

宗瑾答道:“银管中是伏牛山密站孟江鸿送来的机密要件。银管交到我手中之时,孟江鸿已为不明身份的高手围攻,伤重而亡。卑职知这银管中的机密极为重要,因此一路谨慎,尽心护送,绝不敢私自拆封偷看,更不知其中是何物事。”

康熙叹道:“孟江鸿在宫中为朕效力了几十年,此番又不辞年老,往伏牛山经营密站,为朝廷搜集各处密情,未料却因吴三桂的一封谋反方书,不明不白地抛尸荒山,亦可称得上是为国尽忠了!他日朕扫平吴三桂后,定要将他大大旌表一番,方不负他今日这番忠烈……”

宗瑾惊道:“那银管中莫非便是吴三桂的谋反文书?”

康熙面色凝重,缓缓点头道:“不错,正是吴三桂连结耿精忠、尚之信,图谋起事造反的铁证!当日在开封渡口伏击你们的面具武士,自然便是吴三桂派去毁灭证据的高手……”

宗瑾道:“圣上既知三藩必反,当以何策制之?”

康熙忽昂首展目一笑,意态飞扬,朗声道:“三藩据云南、福建、广东三省之地,屯兵二十万,自谓得志,而朕却坐拥万里河山,手握雄师千百万,只要任用良将,调度得法,指点谈笑间便可踏破昆明!吴三桂此时气焰虽盛,亦不过是自掘坟墓而已,朕又惧他何来?”

宗瑾道:“陛下英明神武,深谋远虑,吴三桂逆天而行,必将自取灭亡。”

康熙续道:“宗统领,今日朕心中已有一个计较,却须偏劳你云南一行,故此深夜来寻你商议。只是此去云南,正值非常之时,诸般凶险之处,也绝非常人所能想象,甚至可能是一场以性命作为赌注的冒险……”

宗瑾挺胸肃立,道:“卑职既受圣上知遇之恩,无从相报,今日圣上有何差遣,自当赴汤蹈火,全力而为,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康熙笑道:“宗统领快坐罢。尚未出师,却何必说出这等不吉之言?唉,倘若朕的文臣武将都似宗统领这般忠心,扫平吴三桂,必将易如反掌,又何须朕这等苦心操劳算计?”

宗瑾受到康熙这等称赞,颇觉受之有愧,一时间不知应如何回答,只得低低地“嗯”了一声。

康熙却是兴致颇高,起身举步在室中踱了几个来回,自语般地喃喃道:“待得平了三藩,下一个便该是台湾了。如何对付三藩,朕已有主意,但台湾却与三藩不同,只不知郑经究竟愿走哪条路呢?……”

郑雪竹于窗外窥伺良久,骤然听得康熙提到台湾,禁不住心中一震,身体随之一颤,险险撞上窗棂,发出响动。

宗瑾亦感到康熙的言语有些古怪,不由脱口问道:“依圣上所见,台湾却有几条路可走?”

康熙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仪态,不疾不徐地道:“自郑成功渡海入台,守岛自立以来,台湾郑氏便不绝扰我海防边界,令我军士不安,百姓受害。闽浙之地自不必说,便是远如辽东,也常被滋扰。朕知郑氏之所以如此猖狂,大半是凭了海战之力,因此已令施琅打造战船,训练水师,若郑氏仍不知悔改,负隅顽抗,便遣施琅带兵渡台海,征台湾,将郑氏一鼓平定!”

康熙此言一出,宗瑾犹可,窗外的郑雪竹却已大惊失色。施琅其人他虽不识,却是闻名已久,甚至可说对他的生平极为了解。施琅在某种程度上,当真与郑氏极有渊源,其间反反复复,几起几落之处,足可令闻者为之扼腕:施琅原为前明福建都督、郑成功之父郑芝龙部将,精于治军,素习海战,甚为郑芝龙器重,后郑芝龙背叛唐王,投降满清,施琅亦随之同降,为清军冲锋陷阵,扫灭前明余部,着实出力不少。郑成功却较其父忠心得多,知郑芝龙决定降清,遂与父亲割袍断义,起兵举事,树旗反清,在福建同施琅等激战,终将其擒获招抚,收为羽翼,一时间声势大盛。

施琅归顺郑成功后,多年来确是忠心耿耿,战功赫赫,乃是清朝的一名劲敌,尤其在闽浙沿海,只要听到施琅之名,清军兵将无不为之色变。而施琅在台湾的地位声望,也一日高过一日,较台湾三重臣陈永华、刘国轩、冯锡范渐渐相去不远,这样一来便不免犯了“功高震主”的大忌。一日,施琅部下一名军校犯了军令当斩,此人是郑成功的同乡,因此郑成功力劝施琅赦免其罪。施琅其时确是有些恃功自傲,竟不理会郑成功之劝,仍将军校斩首,如此一来自是大大触怒了郑成功。不久,郑成功便将施琅打入死牢,又将其父处死。

也是施琅命不该绝,那看守死牢的狱官昔日在战场上受过他救命之恩,竟冒着性命之险将他自狱中放出。施琅抛家弃子,只身入海,九死一生逃往中土,再次降清,官至福建水师提督。

郑成功闻得施琅降清与己为敌,遂诛施家满门。自此施琅恨郑氏入骨,每遇郑氏水师来犯,必全力出击,拼死血战,屡次击败强于自己数倍之敌,令台湾全岛为之震恐,不敢轻易来攻。

施琅既与郑氏结下了这等血海深仇,日思夜想的便是率船入海平定台湾,多次上表奏请朝廷准他出兵征台,但康熙因三藩未平,水师准备不足,迟迟不予批准。然施琅立意攻台灭郑的消息却早已传入台湾,令郑氏君臣颇为忧惧。

郑雪竹本以为康熙对施琅尚未完全信任,不肯委以攻台重任,此刻偷听到康熙的言语,方知他遣施琅平台之意早决,心头禁不住一阵震悚,暗思道:“中土地广人多,可战之兵、可造之船在数目上先就胜过了台湾几十倍,几百倍,更兼由施琅带兵来攻,他熟知台湾水道,台海地利对他无甚阻碍。除非天佑大明,以风浪助我破敌,否则施琅大军一到,当真如同泰山压顶,无从抵挡了!想那施琅与先祖结下如此冤仇,一旦入得台湾,必会……必会……”思及此处,心中颇觉悲恸绝望,几乎便欲放声一哭!

却听宗瑾疾疾问道:“圣上,除了刀兵相见,莫非便没有第二条路好走么?”

康熙以手轻击木几,笑道:“这第二条路自然是有,只不知郑经愿不愿走。”

宗瑾道:“卑职愿闻其详。”

康熙续道:“朕以为郑氏不识天时,对抗大清,固是有罪,然毕竟是忠于前朝,各为其主,其志可嘉,其情可佩。况且昔日若非郑氏渡海攻台,台湾只恐至今还陷落在荷夷之手,难归中国。抛开反清一事不谈,郑氏对中国确有大功,不宜对其赶尽杀绝。因此朕常想,待削平三藩后,立即遣使入台,传下朕的旨意,令郑氏归顺,称臣为藩后,仍镇台湾。若郑氏能接受朕之招抚,其权柄势力固是丝毫无损,又免了连年战乱之苦,自此两岸一统,天下太平,岂非两全其美?”

郑雪竹窃听至此处,竟不禁有些怦然心动起来,暗思道:“且观当今天下之势,台湾欲与大陆相拒,只怕已大大不易。与其被施琅一举扫平,何如便依了康熙所言,尚可留存海外寸土……”

复听康熙道:“宗统领,你是朕最信任的人,此番朕遣你入云南一行,将来招抚台湾,亦少不得尚要偏劳于你……”

宗瑾正自听得入神,忽面色骤然一变,转头叱道:“何人在外窃听?”

宗瑾话音未落,便闻尖风骤起,两枚蝴蝶镖破窗而入,一枚激射向宗瑾胸前,另一枚则直取康熙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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