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东山,夜星熠熠,三人出城往北狂奔十余里方才停下来,李云侯绑在马上被颠的五脏翻滚,此刻已昏倒过去。行至一颗大树下,张天啸道:“岁生,今夜就在这里歇下!”
小捕快岁生应了一声,将李云侯从马上解下来,背在大树下靠着,又抱来一堆干枝生起火。夜空下,烟火袅袅张,荒郊野外倍显孤零是,张天啸一张脸阴晴不定望着火堆,突然道:“岁生,你今晚便去塞上投奔大爷,让他给你在那边谋个营生,切记不可落草为寇。”
小捕快停下壶中搅动的木勺,抬起熏得发红的脸,道:“二爷,那您呢?”
“我走一趟云州城,黄大人这些年勤勤为民,不曾有一日懈怠,我向刺史大人澄清怨情,更何况黄大人有恩于你我,无论如何也要为黄大人还一个公道。”
小捕快道:“二爷,不如你我一起去塞上找大爷,这公家饭吃的受气,抬脸便要瞧人脸色,还不如在塞上逍遥自在的好。不是小的胡说,刺史大人外号白屠翁,黄大人此次怕是凶多吉少。”
云州刺名为白额。因天生一头白发,又因驭民治下极其严苛,凡触偷盗劫掠者,无容赘言,一律人头落地,故将他唤作白屠翁。
张天啸道:“刺史大人公正严明,黄大人是被我所拖累,此去只要我面见刺史大人陈明原委必能开恩宽恕。”
“那这人怎么办?”小捕快指着依旧昏迷的李云侯问。
“他?”
李云侯伤人犯法按律需入狱三年,可如今自己都是被官府缉拿之人,一时如何处置此人倒让张天啸头痛起来。张天啸思考片刻,打量李云侯一眼,道:“先将他留下,等我见到刺史大人后再处置之不晚。”
小捕快突然笑道:“二爷,不如让我将他带到塞上卖给胡蛮。”
“胡说!”张天啸斥道:“此人持剑伤人,若不是今日突生变故,怕那杜大人将他误杀,我本欲将他带到衙门中听从黄大人发落。”
小捕快道:“二爷,您就是太古道热肠,平白无故给自己添此累赘。”
张天啸给从壶中给自己添上一碗麦糊,吹去碗中热气,道:“快给他喝一碗!”
小捕快将李云侯扶起来,不耐烦往他脸上拍了拍,李云侯霍然睁眼,目如电烁,小捕快伸骇的是一跳,顺手一推,李云侯头重重撞在树干,露出痛苦之色。
“岁生!你干什么!”张天啸斥责道。
“他……他吓我一跳!”
“他身受重伤,连动一下也成问题,如何吓你,快把他扶起来吃东西。”
小捕快不情愿的将李云侯扶正身子,用木勺舀起麦糊喂至他嘴边。李云侯两唇紧闭,毫无吃下去的意思。小捕心中不能快,拿着木勺在嘴角用力一抵,一丝血迹沿嘴角蜿蜒淌下,李云侯如一头垂死孤兽,竟颤也不颤一下。
“他不吃!”木勺扔进壶中,小捕快嚷道。
“罢了!你吃过东西就立刻起身,怕明日一早就有缉拿你我的告示。”
“知道了!”
小捕快囫囵喝下几碗,跨上马背,道:“二爷,小的这就走了,您保重。”
张天啸从怀中摸出几枚碎银抛给小捕快,道:“你路上多多提防,夜里找个人家摸件衣裳换掉罩甲。顺便带句话给大爷,刺史大人决心平息边乱,这些年他也挣够本了,若不想传首边关,还是早点收手的好。”
“使得!”小捕快问:“若大爷不干呢?”
张天啸道:“我言尽于此,人各有志,他若一心要做逆子贼臣,我也强求不得。休要罗嗦,快走!”
小捕快“嗯”了一声,骑马往北驰去。
张天啸挥剑砍下几根硬枝,折断扔进火堆,火烧的极旺,不一会李云侯被烤得汗如雨下。张天啸道:“我虽不懂如何治那腐骨寒剑之伤,但即有寒剑之名,想来烤得全身发热也未必没有好处。”
李云侯道:“没用!这一身经脉现已断去十之八九。”这剑寒之气来抛迅猛,未及半日经脉几至毁尽,身上的寒气也去的差不多,不似之前痛苦难忍,此刻神智较之前大为清明。
张天啸惊怔:“没想到那腐骨寒剑竟比我想的还要厉害!”
此时回想到受伤那一幕,李云侯叹道:“若非我一时走神,岂能让那些贼子得手。”
“不知你是为何事与弈剑山庄起了冲突?”
李云侯却是茫然,答道:“不知。”细想这一路发生之事,隐隐感觉到什么,“他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江湖纷争,无非为名、利、色三者。”
李云侯如梦初醒,难道是为那剑谱不成!他此刻自然不敢讲出来,万一此人也是别有居心之徒,岂不是坐以待毙,任他宰割。就是死,那剑谱也要带往黄泉之下!李云侯暗笑一声,眼前此人不过陌路相逢,自己今日怎地这般话多。转念一想,瞬时脸色黯然,那鸟兽濒死之际哀唤不止,自己现也形同此类吧!
张天啸用剑拨开火堆,问:“看你面相并非中土人士,却是那一国人?”
“高昌。”
“哦?”张天啸奇道:“西域距此相隔几千里之遥,你为何来云州?”
李云侯突然冷笑:“自来中土,死在我这剑下有二三十余人,你即是官差,何不现在取我性命替那些亡魂讨回公道!”
“什么!”张天啸霍地起身,道:“你那就是那海捕文书中的胡人!”
几日前,黄一清大人曾对张天啸说朝廷下发一道文书,所缉者乃一名杀人如麻的胡人大盗,还未及细谈,突然闻讯有乡民聚众斗殴便急匆匆离了县衙,黄大人现已被下狱,想来那文书还未来得及张挂,不曾想眼前此人竟是被缉凶犯!
“你虽是重犯,但如今我自顾不暇,等我禀明刺史大人后自有王法论决。”张天啸摇头讽笑:“你受此重伤当真是报应!”
李云侯望了大汉一眼,闷哼道:“你这人当真生的下贱!”
张天啸闻言作色,剑重戳在地,怒道:“我如何生的下贱,你不说个明白,今日非断你手脚不可!”
张天啸本是贱籍出身,年少时机缘凑巧,与兄弟一起随一名流浪到云州的剑习的几年剑术,在乡里名声渐起,仗这一身武艺入了衙门做一名皂吏,虽他在衙门中能力出众,因贱藉身份却一直遭人白眼,处处受气。后黄一清做了县令才对他多有提拔,这个“贱”字一说,他如何不怒。
李云侯笑道:“我已同废人,你就是断我手脚也无妨。”
张天啸一声冷笑:“好小子!我若割去你鼻舌呢?”
李云侯怔住,转而又是一笑,对此威胁丝毫不在乎,幽幽道:“我此生嗜剑如命,现一身经脉皆毁,你就是将我削骨抽髓又何足言惧。”
见李云侯双眉舒展,面上虽有苦色却未见一点畏惧,张天啸叹道:“痴人。”便不再理他,往火堆添些干枝,倒地而眠。
已过去三日,张天啸为躲避官府尽挑那荒径僻路行走,因连年边乱,云州较其它诸州本就人丁稀薄,这僻野荒丘,有时走上几十里也未见一户人家,且不说寻一处落下脚歇息,就连讨碗水也成了问题。幸好张天啸会弹石打些野兔雀鸠,俩人才不至于食不果腹。虽是如此,但因事起仓促,更何况李云侯形同瘫痪,这一路二人也颇为狼狈。
不及十里便是云州城,张天啸寻了一户人家买来牛车,又将两匹马寄放在那农家。俩人又是一番打扮,张天啸自己扮成黄脸庄稼汉,又用清水洗净李云侯的脸,换上一件青布短衫。张天啸笑道:“看不出你模样倒生得英俊,此番进城被那家姑娘看中也未可知。”
李云侯道:“你还是提心自己的小命要紧。”
张天啸坐上牛车,往那老黄牛一鞭甩去,道:“有你这重犯在手,张某这一回已是性命无忧了。”说罢,他放声大笑。
李云侯听得脸色一暗,俩人虽无患难之情,但颠沛几日,彼此唠叨闲叙也算熟识。他心中暗道:“罢了!我是贼,他是兵。此次不过萍水相逢,若非他一路照顾,我已不知死在何处,将我送往官府也是天经地意之事。”
见李云侯不作声,张天啸道:“李云侯,你若是身陷普通江湖仇杀,张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可惜你是朝廷缉捕之人,我虽怜你重伤成残,但法度威严,容不得我有一点私心……”
张天啸还待继续说下去,李云侯厉声打断:“大丈夫头顶日月,谁让你可怜了!”
张天啸黄脸一寒,嗤声道:“好个嘴上无毛的大丈夫!”
二人无话,不久来到城下,张天啸身形猛然一抖,颤声道:“黄大人!”城头悬挂着一排血淋淋首级,约有十余之数,其中一颗正是昌河县令黄一清。
“昌河县令黄一清私通胡匪,大逆不道。现灭其满门,以儆效尤。刺史大人有令,军民当同仇敌忾以御胡匪,如有不轨之心者,杀无赦!”一名大胡子差役对来往行人大声宣诵。
张天啸强压内心悲愤之情,下车牵住黄牛往城门走去,挤开人群,只见那城门一侧贴着两张告示便走近去瞧,这一瞧不要紧,刹那心寒如冰。那告示上着:捕拿反贼张天啸,此人与黄一清同谋通敌,伤人拒捕。如有人隐瞒窝藏,视为同犯。若有人发现其踪迹,赏钱十贯。捉拿交于官府者,赏钱一百贯。告示依次写着张天啸籍贯;年龄,并附上其画像。另一张告示却是写的李云侯,告示除却年龄就是一幅不伦不类的画像,状如猢狲。
“大胆刁民!”
一声暴喝如晴空惊雷,吓得张天啸冷汗渗冒,扭过头一看,却是那大胡子差役手提长棍正凶神恶煞瞪着他,喝道:“这城门是你家凿开的不成,要进城就快点走,不进就闪到一旁别堵此处。”
张天啸此刻心绪如麻,压低竹笠,赔笑道:“乡下人不懂事爱热闹,还望官爷大人不计小人过。”
大胡子不耐烦道:“走!走!走!”张天啸脚才离地,只听他又道:“站住!抬起头让我看一看。”
张天啸还在犹豫,倏地棍风扫来,他惊的猛一抬头,竹笠已被打落在地。见眼前此人并非告示上所画之人,大胡子道:“快滚!”张天啸激怒之色一闪而逝,哈腰道:“是、是!”
二人才入城门,只听李云侯在牛上冷道:“你如今就这般出息了!”
张天啸心绪未定,呛道:“你有本事,此刻倒是跳下车走两步给我看看!”
李云侯也不接他话茬,自言自语:“我若是你,就提剑杀掉那些官差了事,低声下气,当真折掉男儿本色。”张天啸心中不痛快,此时懒得与他争辩,牵着牛车穿待过巷,最后寻到一间破屋就此住下来。
张天啸将牛车上的干草抱下来铺在屋中,让李云侯躺在上面,又外出买回两张饼,道:“天色将黑,我这就要往那刺史府中,你饿了就把这饼吃掉。”
李云侯道:“你不把那饼悬在我嘴边,我又如何能吃?”张天啸无奈,只得又寻来一条长绳,将两张饼挂起来,只需李云侯一动口就能吃到,他虽经脉被毁,但脖颈勉强还可动摇。
一切安顿完毕,张天啸正欲出门,此时李云侯突然道:“张天啸,你我虽交情不深,但念在这一路对我照顾不烦其苦,虽然此恩并非我愿承受,但还是奉劝你一句不要去的好。”
张天啸立在门槛,回头道:“黄大人已被冤杀,张某此次非得面见刺史大人不可。那告示上缉拿你的画像与你一分相同,李云侯,此去我若不幸丧命,以后只要你隐姓埋名;安分过活,世上断无有人知你行踪。”张天啸并不提若活着回来,前一刻在城下见到黄一清一家老小头颅就知昭雪无望,此番已是抱必死之心。
李云侯哂笑,道:“我如今同烂泥一滩,你若死了,我也会因背伤腐烂,遭蛆虫噬咬而死,你倒不如现在给我一剑来的痛快。”
张天啸摇头道:“你那背伤虽未痊愈,但以上药粉,绝无复发之理。李云侯你若死在此处,这便是命,该还的终要偿还。”
“命!”李云侯大笑一声,笑中带着丝丝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