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怪,好奇怪,”老妈的眼睛变得迷离,视线似飘到了老远老远的地方,自顾自的喃喃:“在我昏迷的这段日子,似乎一直有人在试图和我说话,唤我醒过来……尤其是今天,对,应该是今天,我的意识一下子被什么惊醒,她说了好多话……”
“那个是我吧,什么沫沫。”他没好气道。
“不是,臭美。”老妈瞪他一眼:“在我醒来的前一秒,我似乎看见她了,那个丫头,和沫沫一样的眼睛,她说你爸爸已经不知所踪,我不能现在就丢下你。我不会认错。”
肖一瞳扬起的嘴角僵硬在嘴边,他记起在推门的刹那那个落荒而逃的魂魅,一阵难言的触动袭上心坎。
临近五点,空气微凉,天地一片昏暗,薄薄的雾气涌了上来,附着在这块一望无垠的大地上,如同蒙上一块绵延千里的蝉翼。
这是一座宽达四百公里、由七条以上的山脉组成的山系。朝阳浮现的瞬间,云层蠕动,那一抹高空中的冰川白雪之色,美得令人惊叹。两个人影在山峦下的有些略微泛黄的草原上缓步前行,晨风掀起了草原上那些细碎的草叶粉尘,嗅觉忽的变得灵敏起来。
其中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突然停下了步伐。
“怎么了?米阿姨,”另外那位身着黑衣,帽檐遮住半张脑袋的中年男子转过身:“快要到了喔。”
老人扬起了布满沧桑的面孔:“呵,我只是在想,这么多年未见,会长他还好吗?”阳光沐浴在那张脸上,竟有难得看见的熠熠神采。
“其实……”对方却突然面露难色,顿了顿,叹了口气:“米阿姨,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先说。”
米蓉愣了下:“难道是会长又到了肉体重生期?还是,原来的寄体出了问题?”
“是新的寄体,”他撇过头:“会长……早些时候曾经的肉体便出了些状况,后来灵魂选择寄附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嗯,二十年前他从死神那边查过他的生死册,活不过二十五岁……”
“原来已经是预备重生期了啊,怪不得好些时候没听到他的消息了,”米蓉摆摆手:“不用告诉我这么详细的,反正我见到的会长也从不是他真正的模样。雷米尔那个老妖怪,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多大了,小子你知道吗?哈哈。”
肖翰将手指插进口袋里,苍白到怪异的面容微微抽动了下,不自觉的,他攥紧了口袋里的拳头。眼前这位年过花甲的大陆术师协会的元老现在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可是若是待会见到了会长,亦是见到了表面上总会长雷米尔选择寄附的少年,心里该有多么的绝望。
要不要先通个气呢?可是……
两人默默的走了半个钟头,等到看见不远处那熟悉的、如同被利剑划破的黑色山崖和中间幽深的峡谷,老太太再次开了口:“小子,你可知我们这次被招来的目的吗?”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似还没从刚才的纠结中摆脱出来:“大概知道一点。您知道的,最近两个月……锦川那边形势有点不对。”
米蓉微微颔首,不觉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随后两个身影进入了那道光线昏暗的峡谷中,道路狭窄,两边是黑色的峭崖,脚下的碎石子越来越多,越发踩得生疼。尽头处是一个被紫雾围绕的洞口,蛛丝在角落里肆意缠绕,褐色的藤蔓上却盛开着完全不和谐的朱红大花,花瓣大开,一滴滴往下淌不明液体。空气中满是诡异的死亡气息。
“会长还是这种吓人的品味吗?”米蓉抽抽嘴角,胳膊肘滑出一道水蓝色的光环,那诡谲恶心的洞口海市蜃楼般“哗”的一声不见踪影。反而,在那位置的左侧位置重新浮现了一道金属质感的小扇叶门。
熟悉的躬下身子去钻进那道门,一步一步,腾云之鹤造型的壁灯闪着烛火,蜿蜒的通道随着他们的前进而越发的宽阔和明亮。
终于,肖翰立在了第九处岔道口,面对着正前方那第一个拐弯处,向老太太扭过头道了声:“是这里。”
“这里吗。”米蓉低声喃喃,看着一旁脱下帽子的中年男子和他异常苍白的脸色,不知怎的,忽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雕花木拐杖在地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她走在前面,过了拐角。烛光映照下,一眼便见着了面前的大理石高台上那个个子不高有些瘦小的背影。
是一个穿普通的黑色套头衫的少年。
“雷米尔?”米蓉在他面前五米处停了下来,呼喊出声,声音有些颤抖和激动。
肖翰亦跟了上来,刺猬头下那双犀利的眼睛犹如宝刀出鞘散发着冷静和理智的光芒,他对着背影微微鞠了个躬:“会长,大陆术师协会第四元老阁下,米蓉女士到了。”
少年模样的人“嗯”了声,随后缓缓回头。
米蓉屏住了呼吸,看着对方逐渐展示在自己面前的白皙的皮肤,眼眸泛着流动血液般的暗红色光泽,带着种不可一世的神色,交叉鹰羽的黑色纹身慢慢浮现于左眼角下方,帽子下有柔软的微微外露的银色头发。
她倏地惊呆了,雕花木拐杖“啪”的一声掉落地板。
星裕·雷米尔,东西方混血,没有人知道他的本来面目,没有人知道他的准确年龄,因为即便是新陈代谢缓慢的血族,也有那么一天,会因时间逐渐流逝而苍老,进而身体机能死亡。
他能将魂魄溶于各个不同的人体内,与他们共存在一个肉体之中。只要他不苏醒,那个被寄生的肉体本主也是感觉不到的。
他是天下唯一一个能与死神对话的人,他窥探世人的生死册,透视命轮。
寻找到合适的身体,他便如同冬眠一般溶于那个肉体之中,等待肉体真正主人的生命终结。这次的新肉体,他已潜伏了数年之久,是一个火系术法天才少年,惋惜之余,他亦很满意。
他的身份之一是这个世界的大陆术师协会(MSAH)总会长。
按照圣经的说法,雷米尔是堕天使之一,神的慈悲,等待复活之日的魂之王,将人的灵魂引导向最后的审判。几乎所有的术师在很小就听说过星裕·雷米尔这个名号,知道他的抹不掉的特征之一就是左眼角下方黑色硬羽的交叉状纹身,以及,摄人心魄的血色眸子。
米蓉足足花了十分钟才从惊愕失措状态稍稍恢复过来,眼前这个人的模样,已经足够解释之前肖翰的吞吞吐吐的缘由。
她的胃中在不自觉翻江倒海,每一秒血液都更加冰凉,这惹得本来就腿脚不好的她一把老骨头更加颤抖,几乎站不住了。实在是打破她的脑袋也想不到,离家出走那么久的孙儿,如今却在这样一种状态下相见,不,只能说是与肉体相见。会长从不会强行夺走任何人的肉体,他是暂时的寄附、等待。也就是说……
米蓉撇开脑袋,一想起那张看起来无邪的活泼小脸,眼泪倏然而下,她突然希望如今只是置身于噩梦中。
肖翰微微叹了口气,见状索性走到一边,搬了个挺沉的石椅置于她身边,然后扶她坐下。
“来了就好,”面前的少年有着完全和年纪不仿的低沉的成熟男子的声音。他看着她许久,然后缓缓下了那大理石台阶:“本来我也是想一个人瞒到最后,可是……”
“可是这是事实不是吗?我知道,您从不会随便选择寄附体。”米蓉的嗓音带着控制不住的哽咽:“晚知不如早知,即便会长您不现身,我也终会在那一天知道。”
“这些年您的孙子过得很快乐,他也会很快回家。”肖翰忍不住插了句。
雷米尔淡淡的看了他们一眼等待她的平静,随后将视线抛向这洞穴大厅唯一的小窟窿上,在那儿有一束光朦朦胧胧的投射进来,直至黑色大理石阶梯的拐角,那儿本来蜷缩着一只细细的小花蛇,被光线一惊,顿时跑的无影无踪。
“那……雷米尔,这次让我过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办的吗?”米蓉终于从现实中醒过来,就如同当年被他力荐选为协会元老一样,是理性战胜了感情,那音色老练而沧桑。
雷米尔满意的笑了笑,那双血色眸子里仿佛有真是的液体在流动:“既然是让你们千里迢迢来这个极北渊谷,肖翰,你和她先去看看那个地方吧。”
“那个地方?”身为协会以解决叛逆分子为任的清剿部部长,肖翰知道只要是非日常事务外被会长召唤,那肯定是有大麻烦了。极北渊谷,囚禁者之地。他皱了皱眉头,忽然想到了什么,警觉中自言自语:“不会吧。”
穿着简单黑色套头衫的少年靠了过来,艰难的伸手拍了拍比他高出不少的中年男子,给予肯定的回答:“去吧,然后你们就知道我找你们的目的了。”
他们来的这个地方,往北再走个一里路便是极北渊谷,传说中关押背叛术师界的灵魂的地方。避开了魂之引力磁场,得不到轮回转世,只有那些被协会判处灵魂徒刑的重罪术师才会有此经历。
乌云色泽的怪形山崖和石柱,好些有着巨大羽翼的苍鹰会在这里停下休憩,然后用琥珀色的眼睛冷冷看着难得一见的路人。
“我真不喜欢这个地方。”米蓉拄着拐杖走在肖翰身后,眼睛里还是充斥着满满的哀伤,她试图找点话转移注意力:“小子,你干清剿部的活是不是常来这鬼地方?”
“呵,都习惯了,也不是怎么常来……米阿姨你说哪有那么多背叛的让我解决啊,”高挑的身形,他大步迈在前方,伸手去挠挠头:“不过真要是出来一堆岳斯弦我还有活路吗?”
米蓉抬起头,答非所问:“你儿子还真像你。”
她瞥见他的身形迟钝了一下,下一秒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也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知道,原来曾经拥有的一切都那么可贵。”肖翰默默道,修长的手指捂着异常苍白的额头:“若不是会长大人的药,我早就被死气吞噬了,哪来的可能再回去与他们团聚……若是……有可能,我真希望一瞳永远不要打开他身上的灵媒封印,就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平平常常的生活多好。”
“可你不能那么自私。”老太太淡淡叹气。
“可我不能那么自私,因为我们是大陆极其难见的秘术系夜月族的血脉,他将来要面对的,可能是比以往都艰难的对手。”他无奈至极,忽的又自嘲般的笑起来,好半天才恢复到之前的平静模样。
面前就是极北渊谷,囚禁者之地,他们到了。
伴随着上空那成群的褐瞳苍鹰的嘶鸣,天枢、天璇,雕刻着繁杂的金色北斗七星图案的石门在肖翰的手掌触摸下缓缓打开,掌纹对印在石板的空隙处,居然如涟漪荡开来。
一股冷风自地底吹来,门内是向下的冗长的楼梯,这是第一重。
天玑、天权,第二重石门挡在旋转楼梯的尽头,光线更加阴冷,米蓉紧随着他尾随钻进。漆黑如夜的环境,视线仅仅能看到脚尖那么远的距离,伴随着深谷里静静的液体落下的声音“滴答”,“滴答”。这鬼地方,她居然打了个哆嗦。
玉衡、开阳、摇光。
第三重门是由最高级别的土系幻术设置,外界被一道道碗口粗的水柱横七竖八的拦截起来,两人走到跟前相视一秒,肖翰便点点头从怀中拿出一枚闪烁着翡翠光泽的夜光珠子,那珠子如同品质极好的探照灯,刹那间眼前的一切明朗起来。
这一光亮却如同当头一棒,震的两人回不过神。
不,不见了!
那第三重门对面,那破碎的玻璃渣落得满地皆是,在光芒照耀下反射着诡异的刺眼寒光。“不好!”肖翰猛的推开愣在一边的老太太,反手以极快的身法从背后的风衣中抽出一把细长的长刀。
刀刃挥舞格挡住所有暗器的瞬间,满耳全是那阵阵金属摩擦的噪音。
米蓉站稳回过神时面前已是一地的小小的幽蓝色暗箭,她抬起眼皮看了看消失不见的幻术门和一边将刀插入石块半寸中喘气的中年男子,神色凛然。
“没想到多久不练,我竟迟钝到如此地步了,多谢了,小子。”她先一步跨进没有了屏障的石穴,观望周遭,拐杖在地板上烦躁的敲敲打打:“他,居然逃走了。”
“还设下了埋伏,等着来人上钩。”他收起了长刀,眉头搅在一起。
“好一个岳斯弦,竟能破开三重结界于极北渊谷逃走,七年前魂魄被会长和你亲手送进,距今逃了有几年了?他的灵魂是金刚石做的吗!”
肖翰在一旁缓缓蹲下,手指触摸那地板上挣断的生锈铁链和碎满一地的玻璃渣,用夜光珠子仔细观察那上面残留的水迹印痕。
许久,他缓缓开口:“米阿姨,恐怕事情更复杂了,来救他的,另有其人,而且还不只一个。
你看这魂器的玻璃渣,上面还残有木系术法的痕迹,嗯,应该是一个是使用藤蔓为武器的女人。至少有一个人在使用念力抵抗这第三重结界门,然后那个女人趁机将藤蔓从结界的缝隙中穿透过去,打碎了盛着岳斯弦魂魅的容器。”
“然后他便苏醒过来,内外结合,逃走了……”肖翰咬咬牙,忽的一拳砸在玻璃渣上,脆响过后,块状的玻璃瞬间化为粉末:“都怪我,之前若是料到就不会让他这么容易得逞了。”
米蓉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随后大步迈出石穴,声音随后飘了过来:“跟上,小子,现在是该恼火的时候么,你我赶紧向会长报告去,看来……最近我们有事情做了。”
七年前的那一战,他与他争斗,几乎以命的代价才将他囚禁,如今事情发展到如此,“复活节”的背叛者组织怕会东山再起,真是不甘心。
肖翰拍拍腿上的灰尘起身,颀长的身形透露着逼人的英气,那一双黑色眼眸,更是如荒原上的孤狼,闪烁着浓浓杀气,与之前的模样大相径庭。
“你等着。”他忽然笑道。
笔记本屏幕上游戏人物打斗的动作晃得令人眼花。
肖一瞳蜷坐在楼上的卧室中的沙皮椅上,与银子仁兄齐头奋斗这款名为“圣血天机”的游戏长达六个小时之久,终于,白色耀眼的光环一闪,草坪上的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升到四十级魔斗士。
快去接任务,独眼龙。银子的熊猫头像伴随着“滴滴”的声响不停闪烁。
肖一瞳扫了一眼屏幕右上角的地图,找到附近村落中最近的一个NPC,随手一点击,在游戏人物自行向目的地狂奔的过程中,他仰面舒了口气,伸了伸懒腰,倒在了靠椅的柔软抱枕上,接着点出了聊天框。
我说,银子,你有没有发现这游戏里所有NPC都长一个样。金黄色的长卷毛,大眼睛,白皮肤,娇小的身段,换来换去就衣服不同。
对方很快给了个硕大的傻笑表情:咦,是吗?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呢。
穿着黑色铠甲的游戏人物气势汹汹,步伐矫健,待到了任务集结地的村落中心广场,肖一瞳一眼瞄见了被其他几个玩家包围住的女生。
不知怎的,他揉揉眼睛,越发的觉得这位NPC神似那个丫头。
银子这回换成了偷笑:老实说,独眼龙,是不是想你女朋友了?心理学上讲,若是看什么都像什么,而那什么其实根本不一样,那绝对是思念什么无法忘怀什么……
肖一瞳居然脸一红,回了句:你就扯吧。
“有好一阵子不见了啊,也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他自言自语的嘀咕了句,面对着电脑屏幕,忽然觉得一阵子没趣,索性和银子道了别,关机下线。
自打两周前老妈奇迹般额康复出了院,锦萝悄然离开后,肖一瞳便再也没回那个几乎改变了他的世界观的地方,也没有在锦川见到米家一个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