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往常一样,没用多一会,主妇便端上来一碗美味的热汤,而且也没忘记带来那一盘炒辣椒。陈子璜懒懒地坐到矮桌旁边去。他刚刚拿起筷子,忽然在碗里发现了几块蛋黄。这使他立即想起了糜复生懒于照料的、到处乱跑乱卧的鸭群。于是,他严厉地问道:
“这鸭蛋哪来的?”
“快吃你的吧!天都要亮了!”
“到底是哪来的?”陈子璜虎地立起,“你说呀!”
“怎么?”李月湘感到事情严重,“捡的呀!下午,我去河边刷靴子,看见几只鸭子在野草里卧着。回来的时候,看见草窝里有两个鸭蛋,我就捡……”
“捡!捡!这是偷,偷!”陈子璜暴怒着,“给我丢人!你知道不知道鸭子是谁的!”他火兴兴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尽自倒到床上去了。
好一阵,李月湘没动地方,痴痴望着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蛋黄汤。
陈子璜和身穿着大衣歪歪斜斜躺着,把一张宽大的床铺霸占完了。李月湘赌气从床上扯过一条被子,坐到灶火口,仰靠着墙,用棉被围住自己。看来,两个人都像安然地睡去了,只是谁都忘记了去熄灭点在桌上的蜡烛,它依旧在照亮整个土窑,照亮这个似乎已经分居的家庭。
李月湘已经忍受到了最大限度。热泪悄悄顺着她的眼角淌下来。
从部队刚刚稳定下来起,李月湘便千里迢迢从北方到南方寻找丈夫来了,至今已有两年出头。虽说时间已久,但李月湘仍旧是时刻怀着异常甜蜜幸福的心情。因为她重新得到了陈子璜。仿佛是由于不慎把一件最珍爱的物品掉进了滚滚大河,过了很久很久,大水忽然干涸,意外地又在河底找到了它。到农业站来以后,虽然疲于奔忙的丈夫常常顾不上理会她,甚至像忘记了她的存在。但是,这并没有使李月湘感到冷漠、孤独、沉闷。相反,这正是她理想中的安适的生活。她只要和丈夫在一起就会感到完全的满足。像已往那样天南地北是多么可怕呀!她简直不敢回忆自己是怎样熬过了那漫长的岁月。同时,忙碌,不停地为丈夫忙碌,更使她感到安心,更增添了她生活的光彩。除了这,她再没有什么需要,再没有什么奢望了。
但是,在最近几个月当中,李月湘也不止一次地像现在这样伤心流泪。这就是说,陈子璜不止一次地像今夜一样,平白无故地找楂跟她使性子,跟她呕气,训斥她,整夜地不理她,甚至直到第二天早晨还不吃她做的饭。为什么呢?李月湘尽力使自己镇静些,她默默地想:是我待他有什么不到的地方吗?不!除了要辣椒以外,他从来没有挑剔过什么。要不,莫非已经有点嫌弃他的女人了!不!李月湘刚要这么想,就开始悔恨自己的心眼不好,她相信丈夫就像相信她自己一样。那!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有什么错处呢?李月湘思前想后。结果,照例又归罪于自己的不曾生育。她在做新媳妇的时候,就听左邻右舍的嫂子们说过。男人,都有一种怪性,当他们年轻的时候,生怕自己的女人有了孕,他们认为女人只要一养孩子,马上就难看了。同时,马上就会把温存和情爱全部、最少是一多半从丈夫身上转移到孩子身上去了。可是,等他们一过30岁,那就整天巴望着能有个孩子,男孩女孩都行。要是女人没有替他养儿生女,他黑夜就会无缘无故骂你。你要还嘴,他就敢捶你……李月湘开始自责自谴起来,到过年他就满34岁了,可是,还没有给他养一个儿子。是啊!没有孩子算个什么家呢?她甚至有点恐慌起来,疑惑自己是不是能够生育。而当她这么一想的时候,不觉就低低地哭出声来了……
陈子璜听到了妻子的呜咽——不用说,他根本没有睡——这呜咽立刻引起了他遥远的、历历如目的回忆:
……9年前,他在分区游击支队做通信排长。一天夜里,接到命令要过平汉路东去,正好,在经过他的村子时,队伍要停下来检查行装。这里离日本人严守着的铁路已经很近了。于是,他跑步到自己家门口。站在那里好一会,不知为什么,总是不敢敲门。终于敲了。狗已经完全不认识他,汪汪叫着……
家里人都噙着欢乐的眼泪围住他,问他能在家住几天。他不得不照实说,他请准了15分钟的假。做父母、做兄嫂的虽然都不忍离去,但还是马上离开了他的屋子,为的是让他能够和自己的妻子多在一起待一会。他们结婚不满3个月,然而相别已经3年有余了!
她扑过来,扑在他胸脯上。像现在一样,痛心地低声呜咽着。他紧紧搂抱住她抖动的身子,不知所措地说:
“别哭!别哭!你说话呀!这不是,我回来了!回来了!”
可是,她没有说话,她没有什么要说。在这种情况下,她只需要哭。
15分钟到了。
“我要走了!”陈子璜说。
她不哭了。猛然抓住他的双臂,狠命地抓着,就像谁要把他从自己手里抢去,夺去。这时,陈子璜的小侄子在门口怯生生地说:
“叔叔,队伍在街上排队呢!”
于是,她松开了手,轻轻推了他一下。但,她没有力量把丈夫送出门槛。她回身爬到炕沿上,又低低地哭起来。他跟过去,无声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随即转身跑出了大门……
幸福的、悲切的相会啊!
陈子璜回想着。心中开始强烈地怜惜起妻子。她为你,把人生最珍贵的青春无言无语地掩埋到12年的痛苦的生活中去了。12年哪!可是你呢?你给过她什么?你连一句感激的话也没有对她说过呀!相反,倒是三天两头给她找气受,让她难过,让她哭。难道她为你流过的泪还不够吗?陈子璜恼恨着自己。不应当责怪任何人,只能责怪你自己性子不好。就会欺侮自己的女人,遇事就往她身上发气。特别是今天夜里,简直没有道理呀!不错,她捡到鸭蛋是应该缴公的。她没缴,做了汤。可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明天可以按市价缴给会计两个鸭蛋的钱。公家帐上只要有这笔进项不就行了!
陈子璜移到靠墙根去,在外半边床上铺好一条被子,摆正了枕头,用那种低沉的、似乎仍然没有消气的语调说:
“还不睡觉,在那里坐着做什么!”
对方理都没理。
又过了一会儿。李月湘听到了踢拉着鞋子的脚步声。显然的,丈夫已经下床,照直地向厨房走来,她赶忙用被子一下把头盖住。陈子璜低着头站在妻子跟前,温和地,像照料小孩子一样说:
“瞧!天多晚了。睡去吧!”
对方还是不理,哭声倒更重了些。
陈子璜坐下去,和妻子并排坐在木板上。并且,伸手去掀她的被子。她狠狠推开他的手臂,重新蒙住脑袋。
“你还有个完没有?”这话显然是用抚慰的语气说出的。
“你骂人,也不问明白了再骂!”李月湘语不相连地说,“那两个鸭蛋,我,我捡到,就去缴,缴给会计,他说,上个月发薪金,零钱找不开,少给了你八百,这就算顶那个数,不是我……”
“别说了。不管怎么吧!我不是生你的气,不是!我是生我自己的气。你知道,我是多倒霉呀!”
就这样,沉默着,沉默了好大工夫。陈子璜叹息了一声说:
“多倒霉呀!凡是作难事都碰到我身上来了。工作刚刚有了点起色,刚刚开了个头。可是现在……你也听见‘哼查’喊叫了,从明天起,这一带村庄上所有的男人,年轻的、年老的,都要到河西林子边去造纸。两三个月都完不了!”
李月湘从被子下边露出满是泪痕的脸来,望着垂头丧气的丈夫说:
“更达土司管的地面不是很宽的吗?”
“是啊!方圆几百里地呢!”
“那,做什么偏叫这几个庄子的人去造纸呢?”
4
“……譬如,当然,这个比方不一定恰当。”苏易又从容地接上说,“譬如,过去你在部队上带兵打仗,每到一个新的环境里,总是要首先了解一下当地情况。最少,你得看看天候,看看地势。是啊!你连处在怎么样的一块天空下面、怎么样的一块土地上边都不知道,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知道呢?”
陈子璜一言不发,像一个站在讲台前受教训的小学生。
“也许,你觉得这是无足轻重的。可我倒认为,后天党委扩大会上应当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讨论一下。我希望你做一个思想准备,如果会上有人根据这一点批评你一一无论怎么样严厉的批评,我都不反对。”工委书记继续说,口气缓和了一些,“当然,我也不能推卸自己的责任,我对你几乎没有什么帮助。不过,坦率地说,这主要还在于你自己。刚才我长篇大论讲了足足两个钟点,这一些,只要你多少留意一下有关文件,哪怕是留意一下报纸,也就不至于让自己的脑子那么空白,空白得可怜……”
这时,公务员走进来,说有客人要见书记。于是,苏易用估量的目光最后望望陈子璜,便出去了。
陈子璜依在窗台上,始终没有动。他茫然地凝望着窗外,凝望着风云莫测的天空。
工委书记再进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显然的兴奋神情。不过,陈子璜并未察觉到这一点。苏易一进来,他便从窗口转过身来低声地、没头没绪地说道:
“我打算到更达土司……”
“错了!”
“唔,我打算到更达宗本那里去拜访一下。明天就去!”
“立刻!不是明天!立刻就去!”书记满意而严肃地说,“去的时候不要忘了拿哈达,另外还要带些礼物。第一次嘛!既做客总不应当空着手去呀!还有,你是站长,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一定要带一个人跟随你。他负责拿礼品,你自己只是当面的时候敬过去。人家要还敬你什么的话,收过来当下就交给你的随员。听清没有!况且。你回来的时候恐怕天已经黑了,还要路过林子呢!带一个人也好,有备无患。不要像上次——唔!我倒忘了!他怎么样?就是要抢你‘福,的那个年轻人,还是那么凶吗?”
“呵!他呀!跑了,早跑了!你把他领去的时候他不就声明过吗!他说过要跑的。”
“嗯!还是怕。他总认为你迟早要报复、要杀死他。”苏易无奈地摇着头。
工委书记把一口袋银元交给陈子璜。这是格桑拉姆宗本本月份的薪金,托他顺便带去。
“如果她不收的话,”书记叮咛道,“她很可能还是不收。那你就把款数报一下。告她说,我们暂且代她保管着。呶!你看!”
苏易拉开抽斗。里边并排放了同样的五口袋银元。这就是说,格桑拉姆宗本已经到任5个月了。
陈子璜戴好帽子,意欲起身。苏易一边收理几个文件一边说:
“稍等等,子璜同志!三个人一起走吧!我们有一段同路呢!你知道刚才的客人是谁呀!经理!新派来的贸易公司经理。嘘!总算来了!我这就跟他一起去看地址。”
“怎么?就盖房子吗?”
“那还用说,当然要盖!而且要盖一座满像样的大楼。不过地址可得慎重选择。这和整个市容有很大关系……”
工委书记很有兴致而认真地谈论着。仿佛正在绘制区划图的那座新的小而精干的城市已经在这荒漠的更达坝上出现了。
在门口,苏易介绍农业站站长和新到的贸易公司柴经理相互认识了一下。不过,握手的时候陈子璜感到对方绝不像一个经理。他观念中的经理是年高脱顶的、身矮肥胖的——因为他常常在舞台上看见这一型的已经公式化了的经理。而这一位呢,是个细高条,而且年轻得过分。
路上,柴经理很希望工委书记能够针对他方才在会客室所提到的几个问题作出肯定答复。希望从公司的业务方面得到工委书记具体的指教——既然做书记,他一定是精通各种行道的——老实说,由于忽然间的身居要职,使他感到十分沉重、恐慌。他恨不得有谁能把做经理的秘诀一下子“倒”给自己。本来,他是作为会计被派到这里来的,但苏易告诉他:“你是经理。”这里最迫切需要的是经理,即使差池一些也好。不然怎么办呢?公函上写道,目前再不可能派来什么人了。
然而,工委书记一点也没有满足这位年轻经理的渴求,似乎他竟然把贸易公司这么重大的事情忘掉了。一路上,他尽在文不对题地——经理觉得是这样——讲着更达土司。而且从古至今,一世一代地讲。不仅对于柴经理,凡是新来人,苏易总要像一个爱好说故事的老者那样不厌其烦地对他们讲起这些的。也许这是历史教师的习惯吧!
……传说,第七,也许是第八世藏王时,有一位骁勇而年轻的三品武官率兵和吐谷浑吐谷浑——所据之地为今之青海一带。与吐番(西藏古称)相交界。征战,屡屡获胜。但他居傲于自己是开疆拓土的功臣,言语之间对藏王颇有得罪。因而被贬为庶民,并且不准返回逻娑逻娑——藏之都城,即今拉萨。。于是,他只好到当地的一个大土司家去做娃子。不久,他和土司的女儿私通了。土司见到事已至此,况且,他原也是贵人,就索性把女儿许给他,并赏给他“跑马一日”之田,让他自立。他本来是十分善骑的,翻山涉水并不择路,一日之内便跑了五千多里的一个大圈子。于是这片天地当下就归他据有了。这便是第一代更达土司。
这样,前代后世传袭下来。有时兴盛,有时衰微……
据老年人讲,很早很早以前,更达土司就和权势均衡的左邻隆热土司交往甚厚。不是相娶,便是互嫁,重亲垒戚,层层牵扯,都有些难以理清头绪了。到了五十代更达土司降泽工布,当然也没有例外。他的妻子格桑拉姆便是隆热土司堂叔的大女儿。但,也正是在降泽工布这一代,两家土司突然间断绝了历代深厚的情分,一变而为冤家死敌了!
事情是先由隆热土司自家引起的:
隆热土司最爱打猎。一次,为了追赶一只皮毛贵重的麂子,没留神被头上的树枝把他撞下马来,而他的脚却还套在蹬圈里。这样便惨不忍睹地被来不及收步的快马拖死了。事情就由在这里,谁来继位呢?他既无子又无女。依照涅巴们和长辈们的公议,应当由土司的弟弟上来继位。他们认为,除了他,再没有任何一个合法合理的继承者了。但是,土司的堂叔——格桑拉姆的父亲——却站了出来,他坚持说土司并不是没有自己的亲生儿子。有的!不过是私生子。可是,这又有什么呢?这一点也不应当妨碍这个私生子占据自己该占据的地位呀!涅巴们对这位主持公道的老者反感透了。因为,那个私生子的母亲正是他第二个妻子。以往,他从未打算承认这件事实。而现在,他却不容置疑地要别人承认这件事实。
就在这种不可开交之际,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奇怪的可怕的事:最先,那个孩子在玩耍的时候从屋顶上掉下去摔死了。跟着,土司的弟弟喝了一碗奶子之后忽然浑身青肿当晚咽气了。又接着,人们发现土司堂叔的全家都躺在自己院子里,而大门却从外边上了铁锁。并且,用石灰围着院墙撤了一道界线,表示不准任何鬼魂从里边出来。
格桑拉姆得知了这事,只是哭,毫无主意地痛哭。而他的丈夫降泽工布却不然,他一得知,立刻采取了行动。连夜征集三百多名差巴,横枪纵马,直奔隆热庄院而去。隆热家正在动乱不宁,突然大敌临头,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寨墙很快便被攻破。经过一阵枪鸣人吼、刀击马嘶,战事迅速地结束了。除掉土司弟弟的小女儿契梅姬娜之外(早几天她到外祖母家去没回来),所有隆热土司的家人,不是挺枪挥刀就义,便是赤手空拳倒下。当降泽工布带领他的勇士们离去时,这座偌大的繁盛的庄院已经没有了任何一点声息和动静,只听到埋头于尸体间的老鹰和乌鸦时而发出一两声干叫。
这样,降泽工布不仅替妻子尽了应尽的复仇的天职。而且,从那时候起,他再走入隆热土司的领地时,就自然而然产生了一种新的感觉,觉得和走在自己的领地上没有什么两样。不过,当然的,在某些地方他还要百倍警惕和严加防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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