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梧桐树下，有一个陈旧的鸡窝，青砖到底，青瓦盖顶，虽经几十年风雨剥蚀，仍显得坚固结实。那里面装着童年的兴趣，装着人生的感叹，每次看到它，就会生发出许多联想……
儿时的我最喜欢小鸡。每年的春末夏初，高密一些赊小鸡的挑着两箩筐刚出壳的小鸡在街上呼来喊去，那声音象戏剧里的道白，拖着长韵，节奏感极强：赊——小鸡唠——记得过去夜晚盲人街头说书时，常用二胡来摹仿，惹得听书人轰堂大笑。赊小鸡的把箩筐往胡同口乙停，老婆孩子立马围了一群。小贩们就把箩筐盖掀开，让人们挑。赊小鸡的一般不收现钱，秋后来算帐。如果出的母鸡多，钱就多要一点，如果全是公鸡，钱就少收一点，人们感觉到划算，都来赊。挑小鸡是有学问的，根据奶奶的经验：不精神的不捉，怕有病；太精神的不捉，怕出公鸡多；专捉那些既无病又老实的，才能出的母鸡多。一剥蛋壳的小鸡要一眼能看出公鸡母鸡来，实在不容易。奶奶挑来挑去，赊了八只带回家。这八只小鸡有两只蛋黄色的，两只黑色的，三只花的，一只白色的，软软的毛，用手摸着痒酥酥的真舒服。小鸡的模样也好看，两只黑黑的小眼睛，很有灵性。灵巧的小鸡爪，一刨一刨的不嫌劳累。灰黄色的小嘴，不停地啄来啄去。奶奶说那是小鸡在磨嘴，不磨嘴不硬，不磨也长不大。小鸡的叫声象轻音乐：唧唧唧唧，边跑边叫。晚上把它们装进芦苇编的鸡笼子里，挂在粱上，生怕夜里做了猫和老鼠的美餐。有时趁奶奶不在家，我就艳它捉到炕上，经常因小鸡弄脏了席子而受到奶奶的责备。
蜕去绒毛的小鸡，慢慢长出了翅膀。这时，颜色也变了，馕样也改了。两只公鸡则长出了漂亮的尾巴，六只母鸡也都变成了芦花色（八只鸡出到六只母鸡是最多的）。鸡笼里装不下，奶奶用碎砖在西墙下垒了个鸡窝，顶上用苫子盖着。白天把小鸡放在院里，晚上就捉进窝里。小鸡的记性强，只捉进一次，它们就记住自己的家啦。此后，一黑天它们就自觉地到窝里去睡觉。
一天早晨，我忽然听到一只公鸡打鸣。刚会打鸣的公鸡象个刚刚学舌的孩子，叫起来声音短而直。我问奶奶，公鸡都打鸣了，母鸡为什么还不下蛋？奶奶说：快了，你看那六只母鸡脸都红了。果然，红了脸的母鸡就象位待嫁的姑娘，含着娇羞，见了人远远跑开。于是我就天天往鸡窝里看，希望里面能产生一只神奇的鸡蛋。终于有一天，一只母鸡咯嗒咯嗒地叫起来，叫一声，用脸亲一亲那只刚下的蛋。我赶跑母鸡，从窝里掏出那只蛋，蛋很小，红红的蛋壳上还带着几缕血丝。我象得了宝贝一样喊着送给奶奶，奶奶说母鸡下的第一个蛋营养大，能治病，就用开水冲给我喝了。又隔了几天，其余的几只母鸡都下蛋了。
我爱听公鸡叫，也爱学公鸡叫，用嗓子往里吸着发音，叫起来难辩真假。记得上四年级的时候，有一篇课文叫《半夜鸡叫》，地主周扒皮为了让长工们早上工，偷偷起来学鸡叫。老师讲了之后，同学们一齐捏着鼻子学鸡叫，甚至连女同学都学。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里，好奇的我被学鸡叫的热情攻得睡不着觉，半夜里就学着周扒皮那样蹑手蹑脚地走到院子里。冬天的夜晚，很美丽。月光泻银一般铺在地上，梧桐树影随风摇曳，象一幅画。屋顶上，鸡窝上的霜亮晶晶地，好似无数只眨眼的星星。我静静地蹲在鸡窝旁，试着叫了一声，鸡在窝里咕咕地发出反应。接着我又大声叫了一声，窝里的两只公鸡还真跟着叫了起来。我兴奋极了，不知道这是恶作剧，又连续叫了几声，东邻西舍的公鸡都鸣叫起来。我看到父亲点上灯，说了声：才二点钟，这些鸡就胡叫乱叫的。又把灯吹灭，重新睡去。这时我又听到邻里家的街门响，心想，这一定是家里没有钟表的，男人们拉着筢子踏着月光去耧草。第二天，邻里们果然埋怨，说我家的鸡不识时，折腾的他们去耧了一宿草。其实，公鸡是识时的，从古代起，中国人就根据公鸡叫来掌握夜晚的时辰。最近读《史记？孟尝君列传》，看到当年孟尝君从秦国逃出时，逃到函谷关，天不亮，关门紧闭。他就命他手下人学公鸡叫，守关人认为是天亮了，就打开关门，孟尝君才逃出秦昭王的虎狼之口。因此，王安石称他是鸡鸣狗盗之雄耳。
小精灵们是有灵气的。有一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天气闷热，鸡们都飞到梧桐树上歇宿，怎么赶也不进窝。我很纳闷，这些鸡们今晚不进鸡窝，是不是被耗子吓的？我用手灯照来照去也没见到有耗子从鸡窝里走动。夜里，电闪雷鸣，突降大雨，院子里的水小腿深，鸡窝泡在水里，突然倒塌。这时我才知道鸡们为什么不上窝的缘故。
那几天，正逢生产队组织破四旧、拆祖坟，拆下的砖石到处是，我便偷偷地推了一车回家，又在梧桐树根下盖起了新的鸡窝。这次建的鸡窝又大又牢固，顶上不再是苫子，而是青瓦盖顶。窝里分上下两层，鸡在上面，鸡粪漏在下面，打扫鸡窝也方便，权当土屋换了洋楼。八十多岁的奶奶高兴的又赊了十五只小鸡。
那时鸡蛋是很珍贵的，上世纪六十年代，鸡蛋已成了我家的主要经济来源。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衣帽鞋袜、锨镢锄镰等，还有我和兄妹们上学的学费等一切开支，基本上靠卖鸡蛋来维持。兄弟姊妹们只有每年的清明节才能分个鸡蛋，奶奶及父母们就更到不了嘴边了。闹饥荒那年，奶奶因缺乏营养突然昏倒，时年已经70岁，爸爸给她买来鸡蛋，吃了一个月，奶奶的病竟然出乎意料地好起来，并且又活了20多年。70年代，公社提倡交“爱国蛋”。即各户摊派了鸡蛋任务，只准送供销社，不准卖给小贩子。完成了任务奖布票、粮票、肥皂票，奖火柴，香烟等，完不成的罚工分。私自卖给小贩的只要被发现，晚上就召开批判会进行大批判。在集上，我看到私自收购鸡蛋的小贩们游街，脖子上挂着写有“投机倒把分子”的大牌子，自己敲一声锣喊一声：我是投机倒把分子，我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样子很可怜。那时候，甭说自己吃，亲戚来了都不舍得吃鸡蛋。我西邻家养鸡少，月月完不成“爱国蛋”任务。有一天，新女婿来了，按我们这里的风俗，新女婿上门必须打六个荷包鸡蛋吃。邻居家养的鸡偏偏下蛋少，新女婿在炕上喝酒，没吃到荷包蛋，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觉得丈母娘看不起他，下贱他，就憋着一口气。下来解手时，借酒劲追着母鸡就打，丈母娘一看急了，问：他姐夫，你打母鸡干啥？新女婿说，它不下蛋，留着它干什么！丈母娘自知理亏，现问奶奶借了六个鸡蛋回家打给女婿吃。
鸡蛋给人们带来了喜悦，也带来了心酸。现在的人都不敢多吃鸡蛋，尤其是蛋黄，把自己胆固醇高、血脂高、血压高的原因让鸡蛋担了罪名，真是不公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