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演者的丰富论述
我很羡慕美国的大学都有盛大的毕业典礼这一习俗。美国各所大学的毕业典礼一般是一年一次（也有像芝加哥大学那样一年四次的），于七月上旬举行。毕业典礼的过程各式各样，有播放音乐、毕业生代表致词、毕业生讲演等。典礼上名人的演讲，不只是对学校，对全体国民来说都很重要。翌日报纸上还会刊登毕业典礼上的演讲，某某关于某个问题是如何讲述的，很快就会传遍全国。
所以，不管哪所大学，典礼上最重要的就是邀请了一两名着名学者或实业家，这些人所选的问题不一定跟教育有关，有涉及政治、外交、经济的，也有涉及到军事的；有讲述历史的，也有占卜未来的；有夸耀自己国家荣誉的，也有揭露自己国家弊端的。他们随心所欲地吐露自己的见解，其实不只是面向学校的毕业生，也是面对全体公众的演讲。
另外，参加典礼的不仅限于毕业生及他们的亲戚。还有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五十年前毕业的人为了缅怀过去而出席。当地的绅士淑女自不待言，也有不少人特意从大老远赶过来。
前几年初夏，我参加了两三场久违的毕业典礼，而且还在报纸上看了关于其他大学毕业典礼的报道。我认为，说大学毕业典礼是美国国民思想达到最高点的时候也不为过。虽然演讲并不要求跟教育有关，但既然青年是主宾，邀请的演讲者只是能言善辩还不够演讲的资格。选了某个人，斟酌了他的品性之后邀请他，演讲自然而言就有了分量，虽然也有人讲述落后于时代的学说或过于理想化而无法实行的空论，但不管怎么说，一年中美国思想界呈现最高级形式的就是这个时候了。
物质上的美国人与思想上的美国人
照例来看，演说会比想象的要拖长一些，前几年，我在美国期间，觉得各处毕业典礼的演讲中最有趣的是很多关于实业道德方面的内容。
众所周知，美国是个金钱至上的国家，说起来好像没有美术、文学、理想，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如此。美国人自己也有这样的忧虑，他们动辄就说因为是新兴国家，更容易陷入唯物主义。所以关于这点，思想家们再三提醒国民要提高警惕。
事实跟思想家们想的一样，原因是不管什么事如果有弊病，人们不会只批驳弊病本身，会连相关的事一起批驳。“恨其人而及其物”，所说的就是讨厌袈裟的人同时就容易连和尚也讨厌。君子可以只恨其罪而不恨犯罪的人，但这是君子才能做到的事，我们不过是凡夫俗子，不用说是犯罪，就连一点错误，也容易憎恨犯错的人，甚至连他的亲朋好友和家乡人都憎恶。有时会遇到学者中傲慢的家伙，思想上就会有不仅讨厌学者本身，甚至觉得连他做的学问都有罪的倾向。
尤其在宗教方面，这一倾向更为明显。所以，在看重实业，不，不是看重，是由实业起家的美国，崇尚金钱、尊重金钱势力的结果，就是导致很多人以不正当的方法积累财富。有心人看到当今的社会状况，就会把实业也作为抨击的对象，主张逆历史潮流的太古时代那种神仙般的生活，或者提倡打破私有财产制，实行共产主义。这样的人是精神上的人物，是高尚的绅士，他们会受到社会上一部分人的赞扬。然而，按照常识来考虑，这种根本性的思想终究是行不通的。就算有靠不正当手段积累财富的人，不正当与财富也未必是连带关系。跟财富没有关系的事，也有不正当的，有靠不正当行为得到荣誉的人。反之，也有规规矩矩赚钱的人。
子夏说“富贵在天”（见《论语·颜渊》），意思就是说富贵未必不好，毋宁说是上天的赏赐。袈裟与和尚未必是一体的，世上有很多不穿袈裟的僧人，反之也有很多披着袈裟的俗人，所以富贵未必不正。有句谚语说：“越积攒越脏的是尘土和金钱。”其实这也要看积攒的方法，即使是尘土，积攒方法得当，也能让它干净，很多黄金白银都是作为勤劳克己的回报得到的。古人云：“祖宗富贵，自诗书中来。祖宗家业，自勤俭中来。”在评论人的发迹与家业的兴起时，一不留神就容易因羡慕之情而导致判断错误。
富贵是方法，而不是目的
言归正传，毕业典礼上名人们关于实业的演说，都在很大程度上提醒人们注意富贵的危险，告诉人们不要因积攒了巨万的财富而埋没了自己的灵魂。他们的论述着重于富贵不是人生的目的，而是人生的方法，是人生的辅助物，是人类为了施展个人才能而使用的工具，不要把实业、挣钱看成物质上的职业，应该有新的见解，注入新的精神，把实业精神化，始终要以人为主，以物质为辅。
事实确实如此。即使储存了数万财产，只要不忘了做人的本分，钱就不会成为障碍，也不会被滥用。有钱人不一定不仁，只靠不仁也富不了。
一直以来，英美人都很严格地区分需要专业教育的职业，即统计学者所称的自由行业和不需要专业知识、靠常识进行实际营业的行业，一个是“profession”，一个是“business”。当然，自由行业是高尚的，社会上从事这一职业的人也会得到相应的尊敬，比如官员、律师、教育家，或军人，从事这样的职业都能得到金钱买不到的尊敬。
然而，所谓的businessman的实业家，他的工作目的就是金钱，所以无须刻意用荣誉来评价他们。这虽然不是政府的方针政策，但正如孟德斯鸠（Montesquieu）所说，金钱与名誉不可两立，这是一般通用的说法，也是最恰当的想法。在俗世，不管大财主本人如何，只要有钱，就有势力。如果国家和社会还要给他们名誉，那就很难控制他们势力的扩大了。
富人的权利与义务
话题好像有点扯远了，在我国盛行着这样一些议论：要给实业家授予等级或该给他们授勋。诗人席勒（Schiller1759—1805）说人生的目的最合理的是把选花的人与选果实的人区分开来，既想采花又要摘果实的人，最终连枝干都会取尽，其结果就是会危害社会的进步与安宁。
现在无论在哪个国家，法律都会保障人们的财产安全。只要不触犯法律，不管采用什么方法，不管攒了多少钱，积累占有财富都是被允许的，所以就出现了有钱人越来越有钱的倾向，这点在此就不需要叙述了。
有钱人知道自己财产的权利，却忘了自己要尽的义务，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不管看哪部法典，上面都明确记载了财产的权利，而且权利都很大。
然而关于财产的义务，仅止于应承担的税额。虽说税额也很重要，但跟权利比起来，显得出人意料的轻巧，特别是从法律条文的解读上来看，随处可以找到可以逃避义务的方法。所以，世上有些有势力的人会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推卸应该承担的财产义务。比较一下所得税的承担金额立刻就能清楚这点。
有这样的例子：只领两三千日元的学校老师，缴税的金额居然比某某大臣或是有爵位的人还多。有人会问，这样的大财主不是应该承担高额的土地税吗？那是因为他们的府邸登录的不是住宅用地，而是山林，所以税率极低，这就是享有财产的权利，却没有承担义务。人们说到财产泛滥，总以美国为例，孰知日本也不乏这样的例子。
我这样说，听起来好像是在指责人，但我丝毫没有攻击某个人的想法，我的意思只是指责曲解法律条文的行为。我虽然不是君子，但也想努力做到即使憎恶那个人犯的罪，也不要憎恶那个人本身。所以，即使是有钱人做了不正当的事，或者是欺负别人而积蓄钱财，比起指责这个人，我更想指责的是社会制度的不健全以及舆论的不成熟，我希望有钱人能够自觉尽到富贵的义务。
经济状态与道德态度的变化
跟以前的经济社会不同，近代整个国内的经济现象都很复杂，何况是国家的经济现象，很多都不是依靠个人的力量能解决的。所以，对经济行为的道德态度不能像以前那样简单。
例如，以前生产物品的人与使用物品的人是直接见面，在协商的基础上进行物物交换。这种情况下，价格是在双方同意的基础上形成的，所以结果是双方都满意。现在规定价格，很少有商品生产者与使用者见面的情况。两者之间有中间人、批发商、零售商等，要经过几个媒介，最简单的需求才能得到供给。其中也有像株式会社这样大型的工厂，他们所生产的商品，其价格规定的程序就更复杂了。
再进一步，在托拉斯组织下生产的物品，跟买方就更没有协商了。因此，不能简单决定物价上涨还是下跌。因米价腾贵出现贫民生活困苦、暴徒暴动、犯罪增加等，对于这样的道德行为，也不能像物物交换时代那样简单地解决了。面对新时代的经济现象，我们免不了要转变道德态度。
即使是罢工的动机，英国人和美国人也不同
有人认为应该把劳动问题、经济问题、社会问题等跟道德问题分开考虑，但如果除去作为人的观念，就无法解决这些问题。而且，作为人的观念中不能排除道义观念。
例如，近来（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英国频繁发生罢工事件，美国各行业也有罢工事件。然而，有个英国人说，英美两国的罢工在性质上有很大的差异。美国主要要求提高工资水平，而英国主要要求减少劳动时间。产生这一差别的原因就是美国人更爱钱，他们想自己存钱，以便日后能过上安乐的生活。而英国人觉得现在的制度，几乎没有跟家人见面的时间，更不可能追求适当的娱乐活动。他们不要求钱，而是想过更像人的生活。追根究底，二者都是由劳动者也是人这一观念产生的，也就是偏离了人的道路，就无法解决劳动以及其他的经济问题。
正如所谓社会党（我勉强使用了“所谓”这样的字眼）主张的那样，当今社会都被破坏得乱七八糟了，仅以简单的方案无法解决劳动问题和社会问题。今后要研究解决法律之外的富贵的义务、劳动的权利，如前所述，如果不把这些精神化，就不要指望当今世界的安宁与真正的进步。
黄金是尘芥还是珠宝
各地纷纷实行各种各样的经济救济法以及社会改良法，但大家都明白距离最后解决还很遥远。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没有从人的立足点去看待经济现象。
回顾我所写的冗长的内容，风格上跟我平时的表达法有很大的不同，好像是把精力集中在国家、社会、经济、劳动界等个人之外的事情上了，但如果觉得对于这样的大问题个人显得很无力，于是放弃做任何事，那就大错特错了。无论是什么样的社会改良，都无法形成于个人思想之外。国家、社会都不是首创者，正因为有了人，才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才需要进行改良。
即使我们不是富豪，或者即使我们不是劳动者，不管我们的所有财产或所得多么少，都需要好好想想怎么支配钱财。把金钱当成路旁的尘芥，听起来好像是无欲无求，达到了相当清高的境界，但细想一下金钱绝非是自己的东西。它是社会共有物，即使在自己腰包里的时候，也不过是社会暂时寄存在自己这里的，即像寄存金一样，所以不应该毫无意义地浪费，即不该把钱当做尘芥。
我并不是想指责这一说法本身，不管是把钱看做尘芥还是珠宝，重要的是人对金钱要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所以要明确物品所有者的想法才能解决问题，即如果不把金钱财产精神化，就无法保障社会的安宁进步。
昭宪皇太后的御歌云：“因拥有者想法之异，既可成尘埃，亦可成宝石者，谓之曰金钱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