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学者所观察到的神道要旨
几年前我作为交换教授赴美,其中的一项准备,虽不足以达到研究的深度,但有我要查的事,所以就阅读了跟神道有关的书籍。其中看到了尤其精通日本古代宗教及文学的一位英国学者厄士顿(W.G.Aston)先生书中的一句话:神道是知恩与爱的宗教。我的视线久久没有离开这句话。看了他书中的说明,我就越发理解这句话的深意了。
后来,一位朋友提醒我要研究日本的神道,一定要看黑住宗忠①的主张,他甚至热心地送了我跟这位伟人有关的出版物。看了这些,我更觉得厄士顿氏说得没错,不,何止没错,简直堪称非常准确。后来,我越发觉得要深化知恩的情感,并在内心默默努力。
感恩是日本民族的特点
自古以来,日本人所说的宗教、学术,都是从以中国、朝鲜为主的其他国家传入的,我们都承认,日本几乎没有自己国家的大思想、哲学、美术。但难道真的没有一个思想是日本固有的吗?我瞪大眼睛,拼命查阅我国的制度以及历史等,发现只有神道是纯粹的大和民族的思想。
当然,自从儒教传入我国,神道说教的地方以及仪式都有了很大的不同,特别是佛教传进来之后,甚至连教义也有了变化。所以我们有确切的理由怀疑,今天在神道的名义下,对世人宣传的学说恐怕有不少部分都不是神道固有的东西了。我读了刚才所说的厄士顿以及黑住氏的学说,这跟现在我们周围所谓的神道相比,就会有不舒服的感觉,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比用看《新约圣书》福音书的眼光来看天主教的仪式更甚。所以,我说的神道宗派,并不是在注重神道纯粹的教义的同时,假借神道的名义宣扬迷信学说,或者随心所欲地宣扬顽固的排他主张的。不管是厄士顿还是黑住,都很难确保他们说得没有错误,但我相信,我们固有的教义有感恩之心这一条是没有错误的。
那么,如果说神道代表的是日本民族固有的观念,就可以断言感恩是日本民族的特点了。
“恩”的观念是固有的还是传入的?
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恩”这个字不是训读,可能古语里有训读,只因我学识浅薄不知道而已。我这样说可能会受到日本学学者的批评,他们可能会举出这样那样的训读作为反证。即便如此,这样纯粹的大和民族的特点,通用的竟然是汉语音读,这也会让人觉得可悲。
可能是因为“恩”的汉语音读发音非常方便,听起来也顺耳,所以就用它取代了冗长的大和词语。事实上,我们现在用外国词语也是因为它简单,单词含有某种新的思想,把一般的单词刻意换成英语,这样情况即便有,也很少。
火柴(match)这个词,现在在乡下已经很普遍了,然而我小时候是用“早附木”这个词,而现在几乎没有人这样说了。那是因为比起“早附木”,火柴(match)更简单,但并非仅仅因为简单,就把以前一直使用的词“早附木”换成了火柴(match)。以前只有“附木”,后来加上了“早”这个形容词,想让它成为通用语,但却并没有实现。“lamp”不翻译成行灯①,也不翻译成蜡台。再比如“pen”一词,我们刚开始学西学的时候,把它翻译成笔或金属笔,然而,现在日本到处通用“pen”这一说法。比起金属笔,“pen”更简便,但却并没有因此就借用“pen”这个词,把自古以来就有的“笔”这个字取代。所以,我不禁怀疑是因为“恩”这个词发音简单,就用它取代了以前一直有的思想吗?还是“恩”这一观念是否本来就是从儒教、佛教传进来的呢?我希望语言学家能从语言方面证明现在用的这个字是汉语发音,但在思想上确实是属于大和民族的。
日本人果真不知感恩吗?
只看我前面说的,会让人觉得我主张反对厄士顿的说法,或者是黑住的说法只是黑住个人的,不是大和民族的代表性思想。其实,我一直想相信知恩是神道的基础,是大和民族的美德。
西方人动辄说东方人不知感恩,我们自己互相间也会批评说那家伙不知感恩。虽然我们自夸感恩是大和民族的特点,但如果不自我反省,没有比从别人那里得到的恩惠更容易忘记的东西了。不,有时甚至连别人做的事到底是不是恩惠都分不清,也很难辨别别人为自己做到哪种程度。如果这些辨别有误,在别人的眼里,自己就成了不知感恩的人。
西方人说日本人是不知感恩的国民,原因就在于此。也就是说日本人不是不知感恩,只是不知道对方有恩于自己,所以该说谢谢的时候没说。也就是说因为不明白情况,可能就会让人觉得自己在思想上有很大的错误。因而外国人写的书中,关于日本人的短处,就指责了日本人不知感恩。这可以看做是由误解产生的,暂且搁置,我就不在此叙述了。我想说的是,大家应该注意跟更近的人相互间交往上的恩义观念。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有隐藏的恩人
在说恩情的时候,我想先说一下恩情的种类。四恩①指的是什么?也有人说有五恩、六恩,这是根据有恩于我们的人来分的,比如对方是国王、父母、天地、朋友或仆人,这只是根据不同的施恩者来分类的。
以受惠者的立场来看,有时从部下那里得到的恩惠比从上司那里得到的更多。古时候把从自己主公那里得到的旧礼服看成是非常大的恩惠,但我觉得还是仆人舍身救己的恩情更重。
国王提供日常衣食,是自己生命的基础。所以,自己本来应该以生命来回报,可是国王不但没有取自己的性命,反而送自己一套礼服。虽然东西本身微不足道,但其心意远远超出我们的期待。而仆人,我们平时给他工资,他的义务只是孜孜不倦地工作,但在我们有难的时候他却救了我们。相比之下,礼服显得微不足道。但有人说,不管礼服本身多么轻微,还是应该更看重国王的赏赐。我并不是说从君主那里得到的东西比家臣的性命轻,正因为有了主公、仆人这种社会区别,才把一些微小的事放大,把重要的事看轻。如果考虑为自己付出、对自己尽心地恩惠,在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就有我们的恩人。我们连他的恩情都不知道,却不停地对没为自己做什么的人说感谢。
所以,我想全面地考虑什么人在什么程度上为自己付出了身心的努力,并把它铭刻于心。
在他人和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受到的恩惠
关于这件事,我想铭记于心的除了明确地传到我们的耳朵、清楚地映入眼帘的行为外,还有很多是别人不知道自身也没有察觉到的恩情。我想提醒自己永远记住这样的恩惠在人生中数不胜数。
有时候没有人告诉自己,但心里会突然觉得感激,几乎不知道对方是谁,就感动地脱帽、跪拜、感激、流泪哽咽。谁都有这样的经历吧?如果是没有这种经历的人,那就是不幸的人。上天的恩惠自不待言,经常会有一些事是朋友或父母偷偷为自己做的,受惠的本人做梦也没有想到。遇到什么麻烦事,自己要去处理的时候,却意外发现大部分都已经解决了。
我自己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觉得不可思议,慢慢地开始追问缘由。前几天朋友来为我解决了一半以上的纠纷,但自己却过了数日甚至是数年才发现,我想,世上肯定有很多人有过类似的经历吧。
我受到的至今尚且不明恩人的恩惠
我说的好像都是一些私事,因为是特别小的事,我不知道有没有跟人说的价值。但即使是这样的小事,如果怀着善意去做,就会让人感动。在此,我想说一下我这么说的证据。
我在札幌的郊外有一块墓地。札幌是我青年时代学习的地方,所以我把它当成第二故乡,难以忘怀。让我怀念之情更深的就是那块小小的墓地。所以,我经常担心石碑周围会不会杂草横生、不堪入目,或者石头有没有倒下去而惨不忍睹,有没有恶作剧的孩子没规矩在石头上胡乱涂写。于是我拜托一个朋友,让他顺路的时候帮我去转一圈看看。
朋友每次去墓地都会跟我汇报,每次都说杂草清理得很干净,周围井然有序等。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我只拜托这个朋友帮我去看一下,但是谁帮我打扫的呢?如果知道是谁,我想向他道谢,所以我跟朋友说,让他帮我问问住持或看守墓地的人,但朋友一直没有帮我打听出来是谁帮我做的好事。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这件事从事态上来看,都不足以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但我却看出了温和深厚的人情,这也加深了我心中的感激与喜悦之情。
做这些事的恐怕只有一个人,然而,在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的时间里,我心里会想,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三个人?而且即使是一个人,心里也会不断猜测那个人是谁。于是就牵涉了很多人,也就是很多人都给了我恩人的感觉。世上总有好人,就算我遭受很多人的种种指责,但我还是能强烈地感受到这个世界上有真心的朋友。有时遇到不愉快的事,这样的小事就像明灯一样闪闪发光,让我感受到人生的温暖。
悲惨的一高入学考试
我要说的是我在第一高等学校(旧制)任职期间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一件事。
那是一个夏天,学校进行入学考试时发生在一个学生身上的故事。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学生的名字,但在此没有说的必要。说了以后可能还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就省略他的姓名来说吧。故事的主人公如果偶然看到我的这本书,就会明白我是在说他的事。但我觉得那是一件好事,所以就公开谈论了。
七月初,持续了一周的酷暑达到顶点的那天刚好是全国高中入学考试的日子。自从四月初中毕业以来,几乎顾不上一日三餐般地珍惜时间,晚上挑灯夜战,困的时候甚至在眼圈涂上薄荷,专心备考的近三千名青年,齐聚第一高等学校的考场。直到进教室前的刹那,还在毫不松懈地准备着。所以,我觉得考前十天的学习岂止是士兵的战斗准备,简直就跟实战一样。父兄友人自不待言,稍微了解当今日本教育以及考试制度的人,就能充分体会考生们在考前一旬的悲惨状况。因此,其中也有人在考前就已经耗尽了耐性,或患病,或神经衰弱,或脑贫血,或消化不良,或失眠,这样的人数以百计。
入学考试时,让人力车在旁等候的不可思议的妇人
刚才所说的第一高等学校入学考试初日,我到各个教室巡视过后就来到了走廊,经过玄关旁时,一台人力车边上站着的车夫和距离他两米左右一个拿着袋子的近四十岁的妇女突然映入我的眼帘。
考试正在进行,容纳近三千名青年的学校,即使近百名考官睁大眼睛监督着,整个学校也鸦雀无声,安静得甚至听不到有巡查的人踩着走廊地板的脚步声。在几乎没有人的玄关,怎么会有一个妇人?我觉得有点难以理解。于是我代替管理员走向妇人,问她为什么来学校。
“如果您有事要找学校的办公室,请走那个玄关那边。如果是跟学生的寄宿费有关,请到那边的玄关处问一下。现在正在考试,外面不会有人。”我这样提醒她。
但这位妇人好像知道学校正在考试,她的表情有点奇怪。她说:“嗯。我在这里等就行了。”她只对我说了一句,却丝毫不见她动弹。
于是我又问:“您要找的人,是这个学校的人吗?”
“是的,现在正在考试。”
“是学生还是老师呢?”
“是学生。”
“如果是学生的话,不会马上出来。考试十一点结束,还有两个小时。”
“嗯,我知道。”
“那样的话,让您在这里等两个小时有点过分,那边有休息的地方,或者如果是急事,我帮您转达一声吧,不然的话,您就十一点再过来,那时学生刚好就出来了。”
我这样提醒她。但那位妇人还是没有打算离去的样子,她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在这里等就行了。”她只这样说了一句。
我越发觉得奇怪了,而且旁边还有人力车,我推测一定有不寻常的理由,于是我追问她原因。
她说:“我找的人现在正在考试,昨天在家头晕了,我担心他今天还会头晕,就在这里等候了。我打算一旦出现意外就带他回家,所以就雇了人力车。而且他今天早上走得匆忙,忘了吃药。”她边说边把手伸进袋子里,要往外拿药。
我说:“我帮您把药给他吧。”
“这个药需要饭后马上吃,现在已经晚了,而且,如果他知道我来了,会影响他的考试。”
“那你知道他的学号吗?”
“学号我不清楚……他学英国法律……如果他知道我来了,会觉得难为情……”
“这里的考试,每年都有三四名学生头晕,除此之外还会有其他病人,所以监考老师一直非常注意这些,而且还有相关的医生。如果他真的头晕,比起你照顾他,我觉得还是学校的照顾会更周到一些。所以你不用担心,你回去也没关系的。但为了以防万一,我只想知道学号,以便到时通知您。”
她迟疑地看我,没有说话。
“我不会让本人知道,只是去看一下,什么都不告诉他,拜托医生和监考老师特别注意一下,所以您就放心吧。”
我这样说,她才告诉我哪个院系、学号是多少。我马上去那个教室,进去一看,果然看到跟那个妇人长得很像的一个青年,我判断他俩是母子关系。他一副专心答题的样子,做梦都不会想到外面发生的事。我拜托监考老师及医生多加注意,然后离开教室,再次来到玄关,已经看不到那位母亲的身影,人力车也不见了。
遇到的每个人都应该感激
十一点的铃声一响,他就出了教室。我看见他穿着木屐和朋友说说笑笑,看样子是没问题了。他这样回家,他的母亲一定会很放心,我这样想着,目送他出了校门。他和朋友并肩说笑着离去,恐怕他的脑海里满满的都是考试答案,而不会想到母亲的用心良苦。他平安地经过了几个小时的考试,翌日,翌日的翌日,无灾无难到公卿,如果他觉得那只是靠自己的奋斗和实力就大错特错了。
因为有他失眠的时候跟他一起不睡觉,他睡觉的时候还没睡,他没起床的时候就已经起床了,帮助他作准备,他看不到听不到,却一直在身边维护他的母亲的爱,他才能顺利地考完。不知是否是迷信,但我相信这点。
前面谈到的只是我亲眼目睹的一个例子,但我相信,世上有很多这种悄悄的爱。不,不止很多,我觉得这样的爱甚至弥漫在整个空气中。只是我们虽然享受着这种爱,但遗憾至极,我们对这种爱的感受却很迟钝。如果我们的感受力很敏锐,就会发现所到之处都该感恩,所见之人都该向他道谢。
黑住教的鼻祖宗忠翁有如下和歌:
感谢上苍,让我来到这样美好的世界,
快乐地生活才是福利。
感谢上苍,让我来到这样美好的世界,
快乐地生活才是心安。
感谢上苍,让我心中的阴云驱散,重见阳光。
尘世的浮云,就随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