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渐暗回想这些天在东塘看过的宫阙、城门、山川、街市、湖塘、铺驿、井泉、楼馆、厩牧、桥梁、第宅、坛庙、碑碣，试图在这些里找到一个落笔的突破点。
遗憾的是，有红袖在旁添乱，赵渐暗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偏偏柳厢厢也不知是故意挨得近，还是根本没有那个意识，赵渐暗鼻尖传来阵阵淡淡流苏的香，赵渐暗看她一眼，她回看他，一双眸子像在说话。
赵渐暗无奈扶额：“闭嘴，你这样在旁边扰乱，我脑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一团糟，你还想不想要了？”
“要……我没说话啊。”柳厢厢委屈的说。
“你瞅你眼角含笑的，我是一个男人，能读懂你脸上的表情，你不知道脸上的表情也是一种沟通的语言吗？”
“那我不看你了，但你仔细给我写，我不要你写多好，只要比那首《红莲散曲》好一丢丢就可以了。”
赵渐暗重新提笔，撕掉先前那张胡乱写的“忍把苍茫换姨娘，一瞥极尽轻狂，隔花犹见草帘箱，蘑菇一筐……”这样狗屁不通的句子。
……
柳厢厢小碎步开门出去，掩上门小声吩咐丫鬟小缠，小缠看了一眼坐在桌案前的那道背影，恨恨的一跺脚，转身去了前院。
“天底下的臭男人，一身臭味，浊的令人生厌，真不知道小姐为何把他带到这个小院子里。”小缠心里碎碎念。
小缠去端锅里熬的粥的空当，柳厢厢开了一条小小的门缝朝里望。丫鬟小缠盛来热粥，还不忘对小姐施展充满幽怨的眼神，小缠根本不理解这个少年，兜里的银子肯定都不如自己多，为何小姐如此看重他。上次东塘船厂管工员外郎的小公子砸下百两银子都没能踏进门内一步，那次小公子许诺，如果能进这个院子，哪怕只到院子里，小缠就能平白得到五十两银子，最后不管自己怎么递话，小姐就是不松口，为此小缠还郁闷了很长时间。柳厢厢把小缠赶走，这才进屋，粥汤浓稠，红椰枣与赤桑豆煮熬到烂的不能再烂，柳厢厢蹑手蹑脚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把冒着热气的粥碗放在赵渐暗手能够到的地方。
小缠坐在院子里的瓷墩儿上，双手托着下巴，望着竹篱笆上勾着的野长藤和癞葡萄发呆。
有个姑娘在旁边看着赵渐暗实在想不出别的，只好把卡诗山神曲抄了下来应付柳厢厢。两张宣纸上墨迹未干，柳厢厢满心欢喜捧着，小口吹着淡墨。
圣人忘情，不忘情的正是我辈，我只要你跟我睡。
胭脂擦脸，不要拾人牙慧，我只要你跟我睡。
刺史执鞭，有犬长吠，我只要你跟我睡。
长刀在手，看谁都他妈那么尿，我只要你跟我睡。
姑娘说的永远都对，我奉为臬圭，我只要你跟我睡。
箧中的词无一句不是，揶揄从未见过的鬼，我只要你跟我睡。
浪淘沙后有香瓜蔓水，我只要你跟我睡。
卷袖问一句，城头枯了多少年岁，我只要你跟我睡。
屠沽有酒，喝几坛已醉，我只要你跟我睡。
转经筒为何，转不出我的轮回，我只要你跟我睡。
黄泥有血，这是文人闲时的吹，我只要你跟我睡。
旧瓮装旧酒，眼穿后是这般疲惫，我只要你跟我睡。
冷雨把黄昏打成天黑，案头的尺牍太愚昧，我只要你跟我睡。
细沙陷足，那是有人在湖底小寐，我只要你跟我睡。
你说奴家我掀开了衣袂，我只要你跟我睡。
投壶不中，上前踢碎，我只要你跟我睡。
你这条狗冷也不要把我来偎，我只要你跟我睡。…
……
“这篇词，看似古拙，但细琢磨笔路野蛮。”柳厢厢斟酌着用词。
弗神认为人类活动最基本的推动力是原欲和本能。赵渐暗的手恨不能化作达利《追忆往事的少女胸像》里少女秀颈上挂的玉米，再往下滑落一点，再滑，再滑……马滑是因为霜浓，手滑是因为人贱。赵渐暗此刻很贱，手从柳厢厢的脖子处出溜了进去，嗡的一下，赵渐暗身体被那个东西轰成了一段一段，每一段都是一个赵渐暗，像掉进最原始的洞穴里，凭借本能往外爬，每次要爬到洞口，又被踹下去，周而复始，只得饿死洞中。
赵渐暗饿了很多年。
柳厢厢身体颤抖着，发软的要滩成水，赵渐暗紧紧贴着柳厢厢，两个人呼吸可闻，柳厢厢更是像被拍在沙滩上的一只鱼，嘴巴一翕一合。
说好的只是写词，怎么写着写着，手里握着的笔变成了人姑娘的胸。
赵渐暗觉得自己在摸到柳厢厢胸部的那一瞬间，他爱上了这个姑娘。
“赵渐暗这个畜生。”柳厢厢心里盘旋着这句话。
赵渐暗对于清昼有那种朦朦胧胧的感情，只不过两人交谈没有超过五句话，跟柳厢厢就不一样了，柳厢厢已经跟自己说了五句以上的话。赵渐暗认为五句话对于自己来说就是一条线，分割关系的线。
“把手给我拿开。”
“不。”
“你再不拿开，我打得你找不到牙。”
“三十二颗牙齿，给我留俩大门牙就成，其他都换成现在的时光。”
……
琅琊王氏出书法大家，钻研文字写法技巧的往往文章也漂亮，这些人极擅清谈，是那种一出口，话就嘟嘟往外冒，话密且杂，停下很难，基本上可以不用旁人插嘴就支撑整个谈话局面，还不会让人特别反感。这些人说话时候的中心思想就是……不愿听就他妈滚。
此刻柳厢厢只想说：“不想听，你他妈给我滚。”
东塘有株花，赵渐暗一开始真没想别的，但老是在跟前晃荡，赵渐暗招架不住还是伸出了恶魔的爪子。
一朵暮云凝于碧空，洗练如华。
暗淡的尘埃更显暗淡，赵渐暗与卡诗山那个姑娘从此相去遥远，一步艰难。
爱情是什么？
爱情是半阴半晴，是非烟非雾。
爱情是梳妆匣里的铜镜病入膏肓，是萤火烧墙。
爱情是短景长情，是东塘的姑娘。
爱情是西斜的月亮照的海棠，是晴空直上的叆叇诗行，是绿水漫涨的知冷坊。
爱情是刘熙载写完《艺概》后的彷徨，是池鱼之殃，是穷词滥调考妣之丧。
爱情是细柳上的雪，是行舟上的桨，是纵笔放情堕入深渊此意疏荡。
爱情是望了一眼的神伤，是摇动万舸老鱼吹浪。
爱情是悬冰未落，春日迟迟少年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