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黄昏时候,山头,树林,披拂着一层古朴的壮美,一切变了另一种味道,没了晨时的清冽与冷艳,都在变化,都在不重复。不重复以前走的路,活不成永恒,只能活成不同。不为千岁忧,何不秉烛游。群山如海,深涧飞瀑流泉,云蒸霞蔚,如歌的荒板,吱呀吱呀的小船飘过,水在缓缓的流淌,窄窄的巷弄,瓦片一片压一片,呷一口温热的黄酒,一半是白昼,一半是清凉,清凉披衣,心如烈火。
赵渐暗踩踏着自己世界明亮的顿首石,在高空里做着复杂的身体挪移,避开了很多发暗的石头,赵渐暗被高空的强风吹的面无人色,往更远处看,发现前方的顿首石散布的更稀疏了,距离卡诗山越远,自己的顿首石越少,赵渐暗长叹一声,折身往下落。
夜行莫踏白,不是水,便是石。
这是丸观和尚曾经影响整整一代人的话,可以说,自摩崖年间以来,最受推崇的说法,这个条例也被皇帝划入了《国史》。
丸观虽然早已因踏石身死,但世间依旧流传着他的传说,因为他是世人知晓顿首石可以被踩以来,第一个被摔死的人。
丸观也就是踏错了一块顿首石,自千丈高空坠落,摔的惨不忍睹。
赵渐暗从来就对光头的男人生不出敬意,而那个说出夜行莫踏白的人,却是唯一一个让赵渐暗心生亲近的光头男人,虽然最后死的很丢脸。但也为踏石的历史摸索出一条永世的范例。
以后就有这样的人教训后辈:“不想学丸观从高空摔死的话,就好好看清每块你所能看到的石头,它是爱你的,还是害你的。”
洗耳山,山势巍峨,幽泉怪石,云霞明灭……很适合谈恋爱。
第八个禅寺,因此就建在洗耳山上,可见当年选址的和尚有颗多么璀璨的心。
怀渭和尚是一代诗僧,文风走的诡异怪诞,潇洒流丽一脉。无说教之癖,无堆垛之象,无秦楼楚馆妖艳之风。在寺庙实在是呆不住,就游历四方,做了这行吟诗僧。
摩崖年间,行吟诗人如过江之鲫,怀渭和尚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加入了行吟的大潮。行吟行吟,一行一吟,道澄澈的诗意,就像那碧空如洗。怀渭和尚一路从南游到北,从北游到黑,观咫尺天光,千态万状。
赵渐暗看到一堆光洁的脑袋,凑在一棵大树下,其中有个小和尚跟自己年纪相仿,身形轻晃,落在最外围,盘膝坐下。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遇上呵佛骂祖,不识西来祖庭之灯,一顿棍棒,再讲道理。这是寺院的道理。
“怀渭和尚倒念经文。”
赵清持童言稚语,响彻整个大殿。怀渭和尚被整了一个大红脸,正不知如何应对,赵清持的师父可不敢让自己的徒弟无端得罪一个名震南北禅宗的大智慧者,出言解围。
“襟袖生凉,惊起虚空,徒儿痴顽,无论何种经文,只要看到,顺说可,倒说亦可,怀渭没错,是清持错了。”麻澄看着丈八弥陀铜像的资助者,再看看自己平日就喜欢拆台的乖徒儿,冷汗都下来了,幸好自己反应够快。
“偷得浮生一日,太虚寂寥,尘上爬须弥,斯人笑弹指。清持冰雪肌骨,不着红粉也风流。”怀渭呵呵而笑。
怀渭深深的望了这个稚气未脱还未受具足戒的小沙弥。怀渭自小心性坚韧自然不会因为一个小孩子的话,就自乱阵脚,还有心调侃赵清持以后很可能成为一代风流僧。这当然是说的笑话,不过赵清持当真了,赵清持还从未见过姑娘,长这么大,除了每日跟着师父敲木鱼,念佛经,去泉水边挑些水,竟然对外面的世界根本没有想过,对男女的情事更是一无所通,在这个时候的赵渐暗早已读过不知道多少本有带有浓厚爱情色彩的书了。
“怎么风流,你可曾得过风流?”这话就有些无理了,赵清持丝毫不在意师父扫过来的目光,只是望着怀渭。
麻澄看到赵清持的灼灼目光暗想,完了,这是要跟这个遍通经律论三藏的智慧之躯辩经一番。
辩经的起源很早,是吵架的一种意识形态,不过被佛教的和尚给起了一个文雅的名字。既然是吵架,当然得吵出个结果来,比拼的是对经书的熟悉,还有一些急智,当然更缺不了的是大无畏的情怀,此刻的赵清持就是无知者无畏。
“纵横皆自然,风月琳琅天。”
“崖州万里,自有我佛照不到的地方。”
“拄杖击禅床,拳倒须弥山。”
“直须挥剑,勿须多言。”
“白云淡泞,如风吹皱水,自然波纹。”
“青山叠叠,踏石归去。”
“雪老冰枯,晦暝日光,舌吐莲花如箭射。”怀渭起身转了一个圈,神色艰难才说一句。
“提眉以自持。”赵清持神色如常,不经意看到了一个在和尚堆里少年,他看到那个少年冲自己一笑,自己也回了一个笑。
“威风凛凛的拳头沉入大海。”
“还是拳头。”
“翡翠垂帘,铁树不开花。”
“天地悬隔,禅在雀跃。”
……
“你是谁?”
“我是赵渐暗,来给你送吃的。看你被你师父关到这里反思,实在不忍心。”说着赵渐暗从怀里掏出两根还带着水珠的红萝卜,递给赵清持一根,自己留一根。
“萝卜上怎会沾有水珠?”
“风中有水,把我衣衫打湿了。”
“所以说,这不是用干净的水洗过的,残留的水珠。”
“水珠不重要,重要的是萝卜。”
“萝卜不重要,重要的是吃掉萝卜。”
“你看,你们和尚最喜欢说一些玄奥的话,故作高深,都是些黄面秃驴,脚跟未踏实地,说玄谈空。朔风凛冽都不知脸疼。人前智珠在握,身拥四万佛理,人后珠帘高卷,一路红楼。百年富贵,顷刻间耳。你们这些自谓有佛性的秃驴,一辈子都活在信仰之中。”
“人总是需要信仰的,就像你,肯定有自己的信仰,只不过是你自己不愿去承认或者不愿去知道。”
“我没有信仰。”赵渐暗啃了一口红萝卜。
“赵渐暗,你来自哪里?”赵清持啃着一根重新用清水洗干净的红萝卜,瞪着清澈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很好看。
“我自西陲瀚海来。”赵渐暗喀擦把红萝卜一口截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