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国都怀寒,都护府。
天空中的乌云将黄昏变成了夜晚,飞雪随着呼啸的大风肆意纷飞。昏暗的房间中,取暖的火盆已经熄灭,一盏油灯照亮了一片黑暗。凌国人在冬天会把窗户用木条封上来保暖,可风还是从缝隙中挤进房间,桌上的灯火随着风不停摆动。
今天是四月初二,凌国地处东陆北部,所以开春的时间比东陆其它地方要晚,每年的三月末四月初都会有这样一场大风将逗留在凌国上空的乌云吹散,而后气温将逐渐回暖。这场大风被凌国人看作是春天开始的象征所以被叫做“春归岚”。
郑怀安在桌子前不停的走动,丝毫没有即将开春的喜悦。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桌上的战略图,长久的沉默后,他叹了口气。
门呼的一下被人推开,寒风灌入房间,火盆中的灰烬被吹起,油灯的火苗无力的摇摆几下就熄灭了。郑怀安按住快要被风吹掉的战略图,抬头看了看进来的人。
那人身上披着厚实的大氅,脸隐藏在兜帽的阴影里看不出模样。他提着一个麻布袋子走进屋里,顺手将门关上。袋子里的木炭被倒入火盆,穿大氅的人又拿出火折子点燃扔进去。
“凌国的冬天比老师说的还要冷呀。”那人将大氅脱下,拍打上面的雪花,“都护不冷吗?”
郑怀安重新点燃油灯,照亮了那个人十分清秀的脸,看起来至多只有二十岁。
“白先生辛苦了,情况如何?”作为凌国三军总领,郑怀安对这个年轻人出奇的客气。
“都护还是先关心一下自己吧。”被叫做“白先生”的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这是轩国产的‘平波’茶,有宁神功效,都护晚上睡觉前可以泡一杯试试。不过还是叫我白素诚吧,‘白先生’这个称呼我还是不习惯。”
白素诚把大氅挂到一旁:“情况比我想得要好,多亏这场大雪,否则怀寒前天就已经被攻下来了。”
郑怀安点头:“若是没有先生,恐怕半个月前怀寒就被攻下来了。”
“都护言重了。”白素诚走到桌子旁,“不过都护应该也明白,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雪,再过一个月凌国就彻底开春,到那时,积雪融化,以怀寒城内现在的兵力,就有些棘手了。”
郑怀安默然,屋内只剩下木炭燃烧的声音,劈啪作响。
“天亡我凌国呀。”郑怀安长叹道,“当初圣徒军破宁国铁岳时我还不相信,现在看来,就是当初侯国维再多一万铁岳也不一定能守住宁国。”
白素诚坐到火盆旁的椅子上,伸出手去取暖:“铁岳重骑固然是强兵,侯将军也是一等一的名将。但若是他手里再多一倍的兵,不是不一定守不住,”白素诚抬头看着郑怀安,“而是一定守不住。”
“为何?”
“因为人心。”
“人心?”郑怀安皱眉,不是很理解他的话。
“没错,人心。”白素诚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或者说人欲。我老师以前对我说,战争无非就是由贪欲引起的。土地,钱财,女人,这些都是让人走上战场的原因。但人在贪图这些东西的时候还畏惧着死亡。也对,死了的话再好的东西也享受不了。”
“尊师说的很对。”郑怀安也坐到了火盆旁。
“所以在战场上,一个人对胜利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恐惧相持,如果贪欲占上风他就会冲上去,如果畏惧占上风他就会当逃兵。当然,也有那种害怕死掉,但退无可退,拼死一搏的人。其实说好听点,就是兵家说的士气。”白素诚活动了一下肩膀,“我老师说,如果我未来能够带领一支不畏死亡的队伍,那便可以横扫天下。”
“圣徒军就是这样的队伍,面对这种军队,多少兵力都是没用的。”白素诚说。
“不畏死亡吗?”郑怀安拿着长铁钳把没有燃烧起来的木炭夹到火中。
“是的,”白素诚说,“圣徒军的这些人本来就是亡命之徒,命对他们不算什么,头掉了碗大的疤嘛。”白素诚手做刀形,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而且这些人在中陆过的日子都护你是无法想象的,在那种条件下活过的人贪欲很大,再加上他们对东陆和西陆放逐他们的怨念,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可以说是无人能敌。”
白素诚顿了顿:“不过这种人贪得也快,听说圣徒军后方已经开始收刮老百姓的财物了,这些家伙被推翻只是时间问题,起义的时间早晚罢了。”
“那凌国,真的没有机会了吗?”郑怀安盯着火盆中的火焰,面色沉重。
白素诚挠了挠头说:“雪化之前这一个月的话我倒没有问题,不过一个月后就难说了,如果我老师还在世的话,说不定会有办法。”
“尊师。。去世了?”自从见到白素诚,郑怀安几乎天天听到这个年轻人念叨他老师,但却从未听他说过自己老师已经去世了。
“嗯,五年前了,那时候圣徒军刚到东陆。”白素诚靠在椅子上,“当时我和老师在轩国转悠,都护你也知道圣徒军把轩国弄的挺惨的,皇甫家本家被杀得只剩下几个十几岁的孩子。皇甫莫闻的头被挂在敬方城门上,现在都只剩下骨头了还没拿下来。我和老师跟的那支队伍有军队的人混进去了,圣徒军说如果不交人就全部杀死,我老师为了让我活下来,被塞到麻袋里让马给踩成泥了。”
“都护也不用多为我老师可惜。”白素诚看着郑怀安错愕的脸,知道他很奇怪自己对老师的死说得那么轻描淡写,“我们这种人,巴不得有乱世,否则自己的本事有什么用呢?老师当时对我说,他已经活不久了,但这场战争会延续很长时间,只有让我活下去,他的谋略才有机会名扬天下。”
“嗯。”郑怀安没再说什么,虽然语气还是那么不清不淡,但他看到白素诚眼中闪过一丝黯淡与不甘。
“不说这些了。”白素诚向前探了探身子,“刚才我去找过国主了,虽然保城不易,可趁着大雪把国主和都护送出城我还是有把握的。不过国主不愿弃城,但如果都护想要离身,国主说他不会介意的。”
郑怀安一抬手打断了他:“先生有没有告诉国主怀寒已经守不住了。”
“说了。”白素诚说。“都护,你可要想清楚,现在要是坚守,必死无疑!”
郑怀安低着头,没有说话。
“都护!”白素诚露出了少有的焦急。
郑怀安起身走到墙上挂着的凌国地图前:“我郑家四代先祖,自创刀剑之术‘雨刃’,公侯之乱中为先代国主在东陆争得一方国土,先祖因此受封,从此郑家世代出仕凌侯,我蒙国主错爱,被封三军统领。此刻国难当头,我将小儿雨行送出怀寒,也是自知九死一生。可作为臣子,国主不退。”郑怀突然回头暴喝,“我郑怀安凭什么离开!”
凌国郑怀安从来都不是好脾气的人。
白素诚被这一声惊住了,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突然起身行礼:“《君国·臣子篇》有云:‘臣之于君,无关生死,君令臣进,千万人亦往矣。’然老师教导,此乃下忠。忠国护主,为国抗命,此乃上忠!今日见都护气魄,方知其真意,素诚今日受教了。”
郑怀安上前扶起他说:“先生不必这样,郑某只是尽臣子之责罢了。今日虽不能护先生离开,但我手下有一队亲兵‘武英团’可护送先生。另外,我还想麻烦先生一件事情。”郑怀安从怀里掏出两块令牌,一块刻着厮杀的龙与虎,另一块刻着郑家的家徽,“冰霜莲花”。
“龙虎牌可以用来差遣武英团,持牌即为主,认牌不认人。还有就是请先生去一趟芥林,把这块冰莲牌交给一个叫梅七的人就行了。”郑怀安把两块令牌递给白素诚。
“‘凌雪剑’梅七吗?我知道了。”白素诚接过令牌,“不过先生是在下逐客令吗?”
“并不是要赶走先生。”郑怀安笑了笑,“尊师说的对,先生的才华可平定天下,不能死在这里。我把武英团交给先生,既是当作先生为我凌国护国的报酬,也是为了以后为先生征战天下尽一份薄力。况且城既然已经守不住了,一日与一月又有多少区别呢,先生留在怀寒只怕夜长梦多呀。”
白素诚看着手中的两块令牌,再次行礼道:“素诚谢过都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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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一队人马在夜色与风雪的掩护下离开了怀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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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寒不远的一处山坡上,白素诚策马迎风而立。
“老师,您说的对。”白素诚望着雪夜中的怀寒城和绵延不绝的圣徒军驻军,把弄着手中的两块令牌,“凌国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可这荆洪和郑怀安也太倔了。”他苦笑两声,把令牌收回怀中,“这怀寒一破,东陆就再无诸侯领土了。看来凌国侯荆洪只能算有帝王之势,没有帝王之运。”
一个全副武装的武士骑马跑上山坡,来到白素诚身后:“公子,附近发现圣徒军斥候活动的痕迹,需不需要离开?”
“嗯。”白素诚调转马头,“走吧,去芥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