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臣于本年四月二十八日,承准军机大臣字寄,咸丰十年四月二十—日奉上谕‘曾国藩已有旨署理两江总督,自应统带各军,兼程前进,等因。钦此。臣虽尚未接准部文,将钦奉谕旨,恭录行知。闻命之下,谨已恭设香案,望阙叩头谢恩讫。伏念臣从戎七载,未展一筹。既无横草之功,兼有采薪之患。乃蒙龙光曲被,虎节遥颁。膺九陛之殊恩。界两江之重寄。鸿慈逾格,感悚难名。查江督统辖三省,兼理盐政、河漕、江防诸务。地大物众,任重事繁。在平时已才力之难胜,况目下实艰危之尤甚。建业之沦为异域,苏常又失于崇朝。臣忝任兼圻,仍司九伐,只自惭其绵薄,讵有济于涓埃。惟国家多事之秋,岂臣子怀安之日!计惟有殚心奉职,啮指誓师,揽辔而志澄清,尽收疆土,下车而问疾苦,速拯疮痍,庶几仰答髙厚生成于万一。除另摺陈报一切军情外,所有微臣感激下忱,理合专摺附驿,叩谢天恩,伏乞皇上圣鉴。谨奏。”
然而,从当时的形势看,何桂清被拿问后,两江总督并非非曾国藩莫属,至少像湖北巡抚胡林翼,还有薛焕等人,都是候选的对象。曾国藩之能署两江总督,完全是肃顺推荐的缘故。咸丰帝原是准备让胡林翼署此任的,但他在向肃顺咨询时,肃顺推荐了曾国藩。肃顺还有意把此事写信告诉胡林翼,并让曾国藩同阅,目的无非是为了结纳这两个汉人中的佼佼者,为他日后所用。曾国藩得知肃顺在咸丰帝面前极力保奏自己为两江总督时,心中喜悦之情油然而生,他想应该对肃顺有所表示。
他要给肃顺写一封极机密的信,派人专程送到北京去。曾国藩抽出一张纸来,又慢慢地摩着墨。猛然,他记起了肃顺要胡林翼将信给他看的话,心中产生了疑问:为什么肃顺要将这种绝密的事告诉胡林翼和自己呢?按理,他不应该泄露出来。“肃顺要讨好!”曾国藩心里说,他开始冷静了。对于这个圣眷甚隆的协揆,曾国藩是清楚的。肃顺精明干练,魄力宏大,敢于重用汉人,瞧不起满蒙亲贵中的昏聰者;为人骄横跋扈,独断专行。原来与恭王关系较好,后来仗着皇上的宠幸,连恭王也不放在眼里了。今日的肃顺,不就是历史上的权臣吗?恭王以及在他身后的满蒙亲贵,在朝廷中势力很大,与他们相比,肃顺势孤力单。皇上虽说年轻,但据说有痨病,万一有不幸,肃顺岂是恭王的对手!他这样明目张胆地拉拢自己,安抚胡林翼,是不是心怀叵测?想到这里,曾国藩心中冒出一丝恐<惧。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样的大事,还是以谨慎为好。曾国藩停止磨墨,将纸收到抽屉里。他决定不给肃顺写感谢信,今后即使真的上谕来了,也只能按规矩办事,给皇上上谢恩折,不能与肃顺有私下的联系。
在给不给肃顺写信的问題上,确实表现了曾国藩的官场经验。因为中国历史上的每一个朝代,只要皇帝去世,就意味着天下政局将有新的变化,而各级官僚是否能保住原有的官位,就很难说。当时咸丰帝身体不好,他早有耳闻,所以他不得不为将来打算。而曾国藩在祺祥政变,肃顺被砍头之后,之所以没有受到牵连,也是得益于此。
但是,不向肃顺写感恩信,并不代表他不感激肃顺,如他在咸丰十一年十一月初四给曾国荃的信中即说:“沅弟信中决气机之已转,世运之将亨,余意亦觉如此。盖观七月十七以后,八君子辅政,枪法尚不甚错,为从古之所难,卜中兴之有日。特余忝窃高位,又窃虚名,遐迩观瞻,深以为俱。”事实上,曾国藩写此信完全是因为当时信息闭塞。咸丰帝于咸丰十一年(1861年)死后,因同治帝才六岁,肃顺等八大臣为顾命大臣。然而,此八大臣与慈禧太后却发生了很大的矛盾。因为慈樁太后并不甘于寂寞,她有直接参政的野心。这样,在这年的九月,慈樁即勾结恭王发动政变,杀了肃顺。而对此消息,曾国藩直到十一月十四日才得到一些消息,如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又抄示奏片一件,不知何人所奏。中有云,载垣等明止典刑,人心欣悦云云。骇悉赞襄政务怡亲王等俱已正法,不知是何日事,又不知犯何罪,戾罹此大戮也!”朝廷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这位位髙权重的两江总督竟然事隔一个多月,才知一点消息,此事令他惊恐不已。这天晚上,他翩来覆去睡不着。
到了十七日,他看到了阎丹初给李申夫的信中,有“赞襄政务王大臣八人中,载垣、端华、肃顺并拿问,余五人逐出枢垣”的话,进一步证实了肃顺已倒的消息,至此,他为自己先前的英明之举而感动髙兴,“无论狂风骤雨,我自岿然不动”,政治总是交织着刀与枪、血与火呀!哪里会有什么对错之分呢?他也没有权力去管这些他不敢管又不能管的事,但为了表明自己对新领导层的衷心拥护,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上:“服皇太后之英断,为自古帝王所仅见”,真可算是髙明之至了。
心得
无论狂风驟雨,我自岿然不动。
教诲手足
【原典】
诸位老弟足下:
正月十五日接到四弟、六弟、九弟十二月初五日所发家信。
四弟之信三页,语语平实。责我待人不恕,甚为切当。谓月月书信徒以空言责弟辈,却又不能实有好消息,令堂上阅兄之书,疑弟辈粗俗庸碌,使弟辈无地可容云云。此数语,兄读之不觉汗下。
我去年曾与九弟闲谈,云为人子者,若使父母见得我好些,谓诸兄弟俱不及我,这便是不孝,若使族党称道我好些,谓诸兄弟俱不如我,这便是不弟。何也?盖使父母心中有贤愚之分,使族党口中有贤愚之分,则必其平日有讨好的意思,暗用机计,使自己得好名声,而使其兄弟得坏名声,必其后日之嫌隙由此而生也。刘大爷、刘三爷兄弟皆想做好人,卒至视如仇雠。因刘三爷得好名声于父母族党之间,而刘大爷得坏名声故也。今四弟之所责我者,正是此道理,我所以读之汗下。但愿兄弟五人,各各明白这道理,彼此互相原谅。兄以弟得坏名为忧,弟以兄得好名为快。兄不能使弟尽道得令名,是兄之罪;弟不能使兄尽道得令名,是弟之罪。若各各如此存心,则亿万年无纤芥之嫌矣。
至于家塾读书之说,我亦知其甚难,曾与九弟面谈及数十次矣。但四弟前次来书,言欲找馆出外教书。兄意教馆之荒功误事,较之家塾为尤甚。与其出而教馆,不如静坐家塾。若云一出家塾便有明师益友,则我境之所谓明师益友者,我皆知之,且已夙夜熟筹之矣。惟汪觉庵师、欧阳沧俱先生,是兄意中所信为可师者。然衡阳风俗,只有冬学要紧,自五月以后,师弟皆奉行故事而已。同学之人,类皆庸鄙无志者,又最好讪笑人(其笑法不一,总之不离乎轻薄而已。四弟若到衡阳去,必以翰林之弟相笑。薄俗可恶)。乡间无朋友,实是第一恨事。不惟无益,且大有损。习俗染人,所谓与鲍鱼处,亦与之俱化也。兄尝与九弟道及:谓衡阳不可以读书,涟滨不可以读书,为损友太多故也。今四弟意必从觉庵师游,则千万听兄嘱咐,但取明师之益,无受损友之损也。
接到此信,立即率厚二到觉庵师处受业。其束脩,今年谨具钱十挂。兄于八月准付回,不至累及家中。非不欲从丰,实不能耳。兄所最虑者,同学之人无志嬉游,端节以后放散不事事,恐弟与厚二效尤耳。切戒切戒。凡从师必久而后可以获益。四弟与季弟今年从觉庵师,若地方相安,则明年仍可从游;若一年换一处,是即无恒者,见异思迁也,欲求长进难矣。
此以上答四弟信之大略也。
六弟之信,乃一篇绝妙古文。排界似昌黎,拗很似半山。予论古文,总须有倔强不驯之气,愈拗愈深之意。故于太史公外,独取昌黎、半山两家。论诗亦取傲兀不群者,论字亦然。每蓄此意,而不轻谈。近得何子贞意见极相合,偶谈一二句,两人相视而笑,不知六弟乃生成有此一枝妙笔。往时见弟文,亦无大奇特者。今观此信,然后知吾弟真不羁才也。欢喜无极,欢喜无极!凡兄所有志而力不能为者,吾弟皆可为之矣。
信中言兄与诸君子讲学,恐其渐成朋党。所见甚是。然弟尽可放心。兄最怕标榜,长存黯然尚洞之意,断不致有所谓门户自表者也。信中言四弟浮躁不虚心,亦切中四弟之病。四弟当视为良友药石之言。
信中又有荒芜已久,甚无纪律二语。此甚不是。臣子与君亲,但当称扬善美,不可道及过错;但当谕亲于道,不可疵议细节。兄从前常犯此大恶,但尚最腹诽,未曾形之笔墨。如今思之,不孝孰大乎是?常与阳牧云并九弟言及之,以后愿与诸弟痛惩此大罪。六弟接到此信,立即至父亲前磕头,并代我磕头请罪。
信中又言弟之牢骚,非小人之热衷,乃志士之惜阴。读至此,不胜惘然,恨不得生两翅忽飞到家,将老弟劝慰一番,纵谈数日乃快。然向使诸弟已入学,则谣言必谓学院做情。众口铄金,何从辩起!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科名迟早,实有前定,虽惜阴念切,正不必以虚名萦怀耳。
来信言看《礼记疏》一本半,浩浩茫茫,苦无所得,今已尽弃,不敢复阅,现读《朱子纲目》,日十余页云云。说到此处,兄不胜悔恨。恨早岁不曾用功,如今虽欲教弟,譬盲者而欲导人之迷途也,求其不误难矣。然兄最好苦思,又得诸益友相质证,于读书之道,有必不可易者数端:
穷经必专一经,不可泛鹜。读经以研寻义理为本,考据名物为末,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读史之法,莫妙于设身处地。每看一处,如我便与当时之人酬酢笑语于其间。不必人人皆能记也,但记一人,则恍如接其人;不必事事皆能记也,但记一事,则恍如亲其事。经以穷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别无学矣。
盖自西汉以至于今,识字之儒约有三途:曰义理之学,曰考据之学,曰词章之学。各执一途,互相诋毁。兄之私意,以为义理之学最大。义理明则躬行有要而经济有本。词章之学,亦所以发挥义理者也。考据之学,吾无取焉矣。此三途者,皆从事经史,各有门径。吾以为欲读经史,但当研究义理,则心一而不纷,是故经则专守一经,史则专熟一代,读经史则专主义理。此皆守约之道,确乎不可易者也。
若夫经史而外,诸子百家,汗牛充栋。或欲阅之,但当读一人之专集,不当东翻西阅。如读《昌黎集》,则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非昌黎。以为天地间,除《昌黎集》而外,更别无书也。此一集未读完,断断不换他集,亦专字诀也。六弟谨记之。
读经、读史、读专集、讲义理之学,此有志者万不可易者也。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然此亦仅为有大志者言之。若夫为科名之学,则要读四书文,读试帖、律賦,头绪甚多。四弟、九弟、厚二弟天质较低,必须为科名之学。六弟既有大志,虽不科名可也,但当守一耐字诀耳。观来信言读《礼记疏》似不能耐者,勉之勉之。
兄少时天分不甚低,厥后日与庸鄙者处,全无所闻,窍被茅塞久矣。及乙未到京后,始有志学诗古文并作字之法,亦洎无良友。近年得一二良友,知有所谓经学者、经济者,有所谓躬行实践者,始知范、韩可学而至也,司马迁、韩愈亦可学而至也,程、朱亦可学而至也。慨然思尽涤前日之污,以为更生之人,以为父母之肖子,以为诸弟之先导。无如体气本弱,耳鸣不止,稍稍用心,便觉劳顿。每自思念,天既限我以不能苦思,是天不欲成我之学问也。故近日以来,意颇疏散。计今年若可得一差,能还一切旧债,则将归田养亲,不复恋恋于利禄矣。粗识几字,不敢为非以蹈大戾已耳,不复有志于先哲矣。吾人第一以保身为要。我所以无大志愿者,恐用心太过,足以疲神也。诸弟亦须时时以保身为念,无忽无忽。
来信又驳我前书,谓必须博雅有才,而后可明理有用。所见极是。兄前书之意,盖以躬行为重,即子夏“贤贤易色”章之意。以为博雅者不足贵,惟明理者乃有用,特其立论过激耳。六弟信中之意,以为不博雅多闻,安能明理有用?立论极精,但弟须力行之,不可徒与兄辩驳见长耳。
来信又言四弟与季弟从游觉庵师,六弟、九弟仍来京中,或肄业城南云云。兄之欲得老弟共住京中也,其情如孤雁之求曹也。自九弟辛丑秋思归,兄百计挽留,九弟当能言之。及至去秋决计南归,兄实无可如何,只得听其自便。若九弟今年复来,则一岁之内忽去忽来,不特堂上诸大人不肯,即旁观亦且笑我兄弟轻举妄动。且两弟同来,途费须得八十金,此时实难措办。弟云能自为计,则兄窃不信。曹西垣去冬已到京,郭云仙明年始启程,目下亦无好伴。惟城南肄业之说,则甚为得计。兄于二月间准付银二十两至金竺虔家,以为六弟、九弟省城读书之用。竺虔于二月起身南旋,其银四月初可到。
弟接到此信,立即下省肄业。省城中兄相好的如郭云仙、凌笛舟、孙芝房,皆在别处坐书院。贺蔗农、俞岱青、陈尧农、陈庆軍诸先生皆官场中人,不能伏案用功矣。惟闻有丁君者(名叙忠,号秩臣,长沙廪生),学问切实,践履笃诚。兄虽未曾见面,而稔知其可师,凡与我相好者,皆极力称道丁君。两弟到省,先到城南住斋,立即去拜丁君(托陈季牧为介绍),执贽受业。凡人必有师;若无师,则严惮之心不生。即以丁君为师,此外择友则慎之又慎。昌黎曰:“善不吾与,吾强与之附;不善不吾恶,吾强与之拒一生之成败,皆关乎朋友之贤否,不可不慎也。
来信以进京为上策,以肄业城南为决策。兄非不欲从上策,因九弟去来太速,不好写信禀堂上。不特九弟形迹矛盾,即我禀堂上亦必自相矛盾也。又目下实难办途费。六弟言能自为计,亦未历甘苦之言耳。若我今年能得一差,则两弟今冬与朱啸山同来甚好。目前且从次策。如六弟不以为然,则再写信来商议可也。此答六弟信之大略也。
九弟之信,写家事详细,惜说话太短。兄则每每太长,以后截长补短为妙。尧阶若有大亊,诸弟随去一人帮他几天。牧云接我长信,何以全无回信?毋乃嫌我话本直乎?扶乩之事,全不足信。九弟总须立志读书,不必想及此等事。季弟一切皆須呀诸兄话。此次折弁走甚急,不暇抄日记本。余容后告。
冯树堂闻弟将到省城,写一荐条,荐两朋友。弟留心访之可也。
正月十七日
【点击】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既然是人,就会有缺患,有错谈,而亲人之间应当坦诚、忍让,互相关怀帮助,尤其真诚善良地指出彼此的过错、不足,这样才能使大家共同进步,家业兴旺。
【镍述】
同胞兄弟是一种非常可贵的关系,这种关系虽不像朋友之间那样可以自主选择,似乎是“天命”使然,但也正因为这一点而不可多得。尤其由于身体内流淌着同一父母的血液,具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相关感。因此,同胞之间在最低水平上应该和睦相处,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在较髙水平上,则应当结成一体,患难与共,互赖互助。
在人情淡薄、注重实利的今天,兄弟之间往往很难相处,更难以合作,而曾国藩兄弟数人,却为相互援助而一齐走上了战场,成为在事业上患难相助的同志,实在是难能可贵。尤其是曾国藩,无论是在京做官,还是戎马倥偬之间,总是在百忙中给诸弟写信,谆谆教导他们做人,频繁督促他们的学业,关爱之情溢于言表。所有这些,都值得我们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