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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夜闻曲中悄别离

良慈的诧异,雅薇的担忧,黎晨的愤怒,还有一边柳敏的幸灾乐祸。所有的情感纠结着漫天飘悬,呼之欲出。睁眼时,额边有汗迹,风过带起丝丝凉意。那天对我的影响不可否认的大,以至近几日的梦境开始围绕着一切盘旋。

“小姐,你醒了?”小桃在一旁轻言,随即端上热手为我洗漱。我随她摆弄,目光自窗棂幽幽投出,恰见树间扑落几只惊鹊。阳光下暖意乍现,空气多带几丝祥和。若不是水过肌肤后骤起的寒意,我当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处于一个依旧未醒的梦魇。

回想,来到康熙年间有一月有余,而今只觉得自己同这里的女人是越发的相似。回语时敛眉低声,起脚时轻步缓足,展笑时低首收神,独坐时淡然不惊。也许自己与她们唯一的区别已只存名利不争的那种心境,不堪舍掉最后仅存的一丝尊严。犹记初来不久东厢即有秀女吊死于房中的消息,风波至今还未消却,几日前,又无端有侍卫来查房,竟真自一秀女的房里搜出几张符纸。那秀女被迫送出宫,直到她家人闻讯来寻,才知她竟在出了宫门之后无故失踪,再也没了消息。

“宫廷啊。”无端地轻叹一声,我对小桃淡道,“去打盆药水来,脚还是疼得厉害。”小桃应了声就出去了,回廊只存细碎的步声。抬眼看了看自己的脚,颇是无奈。原本自己穿高跟鞋时从没有过不舒的感觉,但现在一穿这满人的鞋总是浑身不适,偏偏在这秀女宫里天天练的就是这婀娜的步法,好不怄气。

“宛文小姐,你要的药水。”门为关,有人轻推一下便进来了。不是小桃,而是个盈瞳细闪的宫女,发饰简单而细致地挽作垂鬓,通身银衣秀衣,锦帕别于腰间,脚着纤运裹足小鞋,极是乖巧之状。见我疑问的目光,她盈然一笑,目间似闪过星光,“奴婢名唤曲燕,主子是黎晨小主,方才小桃姐被人唤去似有要事,我就替她将水给小主端来。”

乌雅氏·黎晨的宫女?微微皱眉,我示意曲燕进来。她行走时的步履缓然不惊,眼中的笑意似是越发浓郁,明媚地四散异样的光彩。我不由心里暗叹,果然是名门出身,即使一个丫鬟,也是如此惊艳。

出神时只听有人唤了声“宛文”,曲燕伫立在那,恭敬地做了个万福,“良慈小主。”

良慈站在门外,依旧一身媚骨。冲我淡淡一笑,她啧道:“你起得也算真早,我不知已来过几趟,由不想打扰你沉眠,到现下才叫我等到了。”

我亦扬眉,笑意淡然。自那日初选后,良慈就同我颇是亲近。许是因为那日的话让她有所感动,也可能,她不过认为我是树大好遮阴。

良慈抬足步入,经过曲燕身畔时,我分明见她的身子无预兆地一倾,两纤瘦的肩膀相触的刹那,宛重千金。液体四溢,金属坠地时浑音重然。良慈只是笑,对着曲燕。那笑带点快意,诧异地融在风中,偏如春尘。曲燕的唇色泛白,情绪虽竭力遏制,但全身的颤动让她更像垂枝的病柳。

我张了张口正欲安慰,门外步声急促。恰见小桃急急跑入,看到一地的狼藉,她愣在门口说不出话来。

良慈忽道:“小桃,药水洒了,你还不快去弄盆新的。”一句话点醒般,小桃又一路小跑出了门。随即,良慈对曲燕笑道:“你是黎晨小主的丫鬟吧?这里的事会有人打点,你不如回去看顾你家主子。”

曲燕一哆嗦,也就敛声退下了。

对着良慈,我微地摇了摇头。她如知我在想什么,问:“宛文你是认为我有心在与黎晨作对吗?”

我看她,良久方言:“良慈,如果你把我当作姐妹,也听我一句劝。锋芒太露,没什么好处。”

“你不觉得今日的药水味道过重了吗?”良慈依旧笑,但那神情似乎多含了些什么。

“你是说……”微微皱眉,我心里有了几分猜测。

“前几日不乏有小主起过敏症状因而被调离秀女宫,但四下调查终没什么头绪。宛文,个中原因,你认为呢?”良慈望于窗外,神色如覆上了一层琉璃。细垂的发线抚动她销然动魂的容颜,恰有几片花落。看去只见伊人立于满庭的芬芳中,一身的寂寞。

小桃复将药水端入,见我时略有悔意,“小姐,我不是故意的。刚才侍卫说宫外有人找我,我就随他去了,这才叫曲燕帮忙打理。谁知道到了门头居然根本没人,我也只能当上了一回被人耍的苍蝇。”

“没事。”我笑道,但心下已明了了几分。想我还是太过于天真了,认为我不犯人,别人也就不会来招惹我。看来,这群女人没我想象中的好心。

暗自摇头,我即听良慈对小桃吩咐说:“以后你主子的事别再交给别人,不然,哪天出了事你也担待不起。”

小桃低头称是,一脸诺诺。

“宛文,那我先走了。”良慈一点头,抬足出门。

待她行至槛边,我忽地高声道:“谢了。”自入宫后,我极少用这样大的声音说话。

良慈一愣,随即一抹笑意悄无声息地自她的嘴角漾开,周围宛若瞬间清明。

她离去,身影映着朝雾的缭绕,凝作一幅画卷。美人如斯。

带点冷意的水覆上脚边的时候带走些许闷热。小桃只是敛眉低头,为我轻轻地洗着纤足。

一下,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我低声叹了口气,“小桃,你说我是不是表现得过于懦弱了?”

小桃抬头看我,带点茫然的。窗外的余晖落入,垂在地面时掠起万般云彩。移开了视线没再说话,我只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压抑着。如果说我的收敛只是为了保身的话,那些女人若做得太过火,我也不会一直这样置身事外下去。以前的朋友总说我看似柔和实则内心倔得像头牛,偶尔也该让以为我好欺负的人看看牛发疯的时候,不然真会让她们爬到我头上来任意妄为。只是,现在似乎时候未到。

更衣完后,我便取了一本书对着窗信步悠读。今天的行程和往常不同,小太监早已来通知过,午后众位小主都留在自己房中细心打扮一番,晚上会有戏曲安排。到时候皇上亲临,说不定日后谁贵谁贱就于今晚可见了。

说起来,自那日后就没再见玄烨。每天都是在秀女宫里四转,连紫禁城的其他地方都不曾参观。本来这应该是件非常遗憾的事,游清朝的故宫,谁试过呢?但一想到日后的数十年都会在这度过,又不禁兴致索然。

“小姐,今晚穿这套好不好?”小桃举着一件素白锦袍在我面前晃。光下旖彩万千。我淡淡地看了眼,说:“衣服你看着办就成,妆也不用上了,到时候将发鬓稍作打点,珠钗之类的也少放。”晚上的戏场面应该极是宏大,届时也不知道要坐上多久。我可不想让那沉重的头来折磨自己的脖子。

“哪有小姐你这样不放心上的。”小桃低低地嘟囔了句,继续寻着柜里的衣服。

是啊,哪有我这么不放在心上的。轻轻地叹了口气,手上的书也不自觉地放下了。其实我还没弄清楚自己对玄烨的感觉,很怕看到他忧虑的样子,却没有心跳的滋味。当然,以后也未必不会日久生情,但面对他的那么多妃子,又决意不愿爱他。我自认为不是个宽大到可以容忍其他女人和自己同享爱人的人。

风过时阳光随之而去。秀女的队伍浩浩荡荡,个个身姿婀娜,体态大方。良慈在我前面,翠绿的旗装衬上耳畔通透的云铛,眼中的秋水四漾,道不尽的风情。

一旁的雅薇偷偷地拉了我一下,“宛文,我有点怕。”

抬眼看去,她的风寒未好,虽上了浓妆,但依旧有些惨白。那眼神显得有些飘忽不定,倒极是惹人怜惜。我握了握她的手,说:“不就是看场戏嘛?瞧把你给急的。”

她闻言一愣,不觉笑道:“宛文你倒是看得开,这宫廷之大,我看也就你会有这样一句了。不过也对,不就是看场戏吗。”

她的神色回复了原先的柔和,我也看着她笑。回眸时触到冰冷的一双眼,不由有些无奈。黎晨,真是阴魂不散。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怕她,每见她总会有种被人居高临下的感觉。日后的德妃,现下看来就已注定是个人物。

戏台布置得很大,四面都是灿烂的灯火。灯笼里的烛焰趋散了不少暗气,戏台的周围就是众秀女的座位,零零点点,倒是将这台子围了个周全。正当中特设高位,共有三座。最显眼的金榻上并没人坐,似有写空阔,两边则各坐一女子,体态端庄。

众人至高台下,我随着其他秀女们端正地做了个万福。微微抬头,余光掠过了上面的两人。右边的女子凤冠霞帔,光衬于眉目之间隐有威态。唇角轻扬,未成弧度却若展笑颜。眼角吊立,与双眉似即又离。没过多脂粉,一副母仪天下的风姿。这应该就是现在的皇后。而左边的女子姿色稍显平庸,鹅蛋脸,秀唇柳眉,乍眼看去竟和玄烨有几分相似。一时间也不知她的身份。

“宛文,走了。”耳边有雅薇的话传来,急急回神,才发现各人已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扯了扯嘴角,我忙转身抬足,余光掠过,我发现皇后正用很是玩味的目光看我,若有所思。心下一惊,我的步子又赶紧加快了。

落座不久戏曲就“咿咿呀呀”地唱上了。皇上还没来,这让那些小主们不免有些惴惴不安。但我盼的却是他最好不要出现,或是出现了也不要看到我。我毕竟与她们不同,多了那么些与生俱来的女权主义。

天色郁发暗了。星辰密布。台上的戏子唱得很是动情,偏我又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只能盯着粉黛中明艳的脸发呆。因为他们的装扮着实漂亮,也不知是不是个个都是奶油小生。

水袖的抚动加速了思维的涣散,眼渐渐无意识地眯合。面前的景致点点消却。手是托着脑袋的,沉重的感觉开始四漫。有人挑开了我的手,柔软的肌肤相互触碰。恍若陡然失去重心,天旋地转间,下意识我就一瞬的忙乱。再次看清周围的环境,才弄清楚自己现下的处境,而此时,我已立于万千的视线之下。

坐在我旁边的,一个是雅薇,还有一个是纳喇氏·化繁。这时她们看我的目光都是充满疑问。心里有些泛恼,怒的是她们中的一人显然是明知故问。但视线结成了网,将我严实地裹在了里面。而对面直视我的,正是皇后和那位皇妃。

“宛文小主,可有什么事?”走过来一个身份较高的女官,敛声问我。

皱了下眉,我稍许低下了头,“没什么事,只是夜寒了,身体感到有些不适。”这实在是个极烂的借口,那女官显是不信,眼中全是狐疑。但我一咬牙干脆死活认到底。

她无奈下只好去向皇后禀报,带回话说:“皇后娘娘说了,如果小主真是玉体不适,可以先行回到秀女宫。”这回复正合我意,便忙诺诺应下。

“小主,奴才送您?”从旁边走出一小太监,一脸的谄媚。

“不用劳烦公公了,路我识得,我独自回去便行。扫了大家的兴致那才是过意不去。”我自他手中接过灯盏,远远向皇后作了个万福,即转身出去了。

外面的风有点寒,道上孤寒地没有人。我紧了紧衣衫,倒是感到一阵轻松。灯笼里的烛火忽隐忽明,跃动不定。来时的路我大致记得,在宫墙间不紧不慢地穿梭。

一想起暂时离开可以躲过一“劫”,确是高兴。

走着,前放的路边有扇拱门,淡淡的花香从中散出,经寒气一吹,零碎地有些醉人。向周围打量,确定无人后,我带着一丝迟疑走了进去。

偏身进去的是一个院落。不大,但布满了桃花。不间断的香气侵入,满神芬芳。伸手时便抚过花的柔和,然后就有无端的惬意荡了开去。周围没人,这才是我所想要的。平日里对着别人都是拉着一脸虚假的笑,难得有一个平静的环境,反而是那么珍贵了。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把玩着枝间的瓣朵,一首诗吟得漫不经心。嘴角扬着的笑一直没有收敛,且莫名其妙地越发浓郁。

“好一句‘会向瑶台月下逢’。”沉稳而很有底蕴的声音拂过耳畔,回头时我才看清了来人。较上次相见他更见容姿焕发,衣着谨肃,腰际的配剑在月下泛着光气。曹寅。我也不知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

看了一眼我手中的花,曹寅凝眸看我,“这些花好端端地挂在枝头,你为什么要这般糟蹋?”

他显然是没有认出我,现在我很是庆幸自己是一身素衣出的门。扬眸望去,我轻轻一笑,“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样简单的道理,大人不懂吗?”

曹寅的神色顿了下,就开始打量我,“你是哪院的丫鬟?深夜居然还到处乱跑,你家主子不管教的吗?”

他的语气并没有含一丝的轻蔑,但仍叫我听得气结。怎么说我而今也是堂堂小主,他居然认为我是宫女?!没好气地瞪着他,我一时间驳也不是应也不是,满肚子的苦水没处排。

曹寅此时显然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一脸的莫名。

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力量拉了过去。风在耳边狂呼,回神的时候背脊贴着假山,眼前的光线被修长的身躯遮在了外面。他的呼吸在上方四散,游离成一片。日日浸没在脂粉味中,比较之下,不可否认他给人的是一种舒心的感觉。

“你做什么……”根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我拉到假山后面,挣扎了几下,突然感到一只大手捂上了我的嘴。冰冷的温度陡然蹿了开去,曹寅俯下头,轻细的声音如风吹着耳边,“不要出声,不然等会我也保不了你。”

似乎明白了什么,我忙点头。

不多时,果然听到有人走进这院落的步声。拍打着地面,一下一下的。然后,有东西砸到地面的声音。男子的话透着几分低沉:“一个吴三桂已经够麻烦的了,尚之信,耿精忠和******日前口口声声说誓死效忠大清,现在居然无故倒戈!”显是怒气很盛,余音未消。

我不由展开一抹苦笑。这个声音是——玄烨。无意中发现曹寅带点询问的目光,他的身躯紧贴着我,可以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同样,他也应该感受得到我突乱的心绪,不甘心被人探询,我伸出修长的手指,点着他的肩稍一用力。似也觉得男女授受不亲,他识趣地拉开了些许距离。

“皇上,眼前需要操心的事怕不只是这些吧。”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柔和却听不出任何感情,“察哈尔那边早已蠢蠢欲动,京内也不断有反清势力与卫队不时发生冲突。其中以杨起隆的势力最为庞大,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

一阵的沉默。我背对着院落站立,看不到玄烨的神色。但空气中凝结着一种紧促。闭眼时,我几乎又可以想象到他微皱的眉尖,如一道永远解不开的锁。没亲眼见他诛灭熬拜的过程,但可以理解尚幼之年被辅政大臣压制下,内忧外患所积压的苦。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已注定成为他的人,不由得开始关心他内心的变化。

“怎么了?你在抖。”耳边的空气流过时带点痒意。曹寅原本站远了些的身子稍稍又靠近了些,但仍有一定的距离,“冷吗?别怕。”

思维偶然间顿了下,才想起现在的动作很是暧昧。脸上一时间蹿起热意。远远的,有传来戏台那边的歌律,荡在寂寂的空中,缥缈无着。

男子轻轻地笑了几声,移开了话题:“是了,皇上近几日又要纳妃了。”

“嗯,都是皇后她们的主意。”玄烨的声音淡淡的。我这才想起他对纳妃的事也不很满意。

“这是皇上之福,娶了这样一个识大体的皇后,不求独占皇上,反是四处为您搜寻宠妃。可惜,似乎这些妃子未曾有让皇上满意的。”话语中调侃之意溢于言表。我有些好奇对方的身份,他与玄烨对话时竟然可以这样宠辱不惊,平心而谈,就像是聊家常。刚想探头出去,下面的话语却让我一瞬间僵硬住了。

玄烨说:“这一届的秀女,有一个很特别。”

“哦?”那男子显是很有兴趣,“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满洲第一才女,郭络罗氏·宛文。”玄烨的话出,温存得让我几乎在眼前闪过了他的笑意。但这一刻我直想逃。出生到现在,我还未遇到过这种露骨的表白,即使是在背后。

男子笑言:“之前我也有听过宛文小姐的美名,她居然能撩动皇上的心,相貌定是出俗至极的吧。”

“她的容貌的确不错,但也没你说得那么惊艳。”玄烨也笑,“只是她的思维举止,倒叫人很感兴趣。”

两人在外面开始谈论无关紧要的话题,我却僵在那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颇有无奈地抬头,心就猛地一顿。曹寅的眼直直地看着我,有几缕光在底面闪动。为了不被外面的两人发觉,他同我靠得很近,身体的温度灼热地透过衣衫传来,我听到自己急骤的心跳声。

“曹寅,出来吧。”玄烨的声音适时响起。另外那个男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周围很静,我只感到头顶的呼吸不再浓郁。

曹寅走了出去,离开前轻拍了下我的脑袋,说:“等我,别怕。”

他好像一直认为我是个胆小怕事的宫女,这让我隐约觉得好笑。偷偷探出脑袋就看到他在玄烨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玄烨点了点头,说:“让她出来吧。”

我不由得僵了下,迫不得已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假山后面走了出来,端端正正地做了个万福,“皇上吉祥。”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宫女?”玄烨神色虽没什么变化,但我看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思绪,问向曹寅,但他的视线始终是在我的身上。他没有说“免礼”,我又不好径自起来,一段恼人的沉默,身形渐渐不再那么平稳。而那视线似带点深意,我无从探究,只能努力地低头。

“起来吧。”这位佛爷终于善心大发地如是说。

“谢皇上。”我应道,起身后依旧敛眉低首。

“抬起头来。”

我沉默。没有一丝回应。

“朕让你抬起头来。”话语中带上了一点霸气,威严顿现。

不愧是九五之尊,还真是……略觉得有些无奈,我抬头看去,目光浑浊不清,转瞬带上一丝心疼。较上次相见他显得有些憔悴,眼下有浅浅的眼痕,乌色隐约向四面有些扩散。龙袍下的身躯带点消瘦的感觉。近段时日,该是有很多事需要他烦心,单从刚才的对话就可见一斑。

“好久不见。”玄烨定定地看向我,“你倒是一点也不见惊讶。”

我低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总不能说当日我就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不然,说不定连那次偶遇都成了有阴谋的刻意安排。

“皇上,您认识她?”曹寅疑惑地问。

玄烨的嘴角多了抹笑,但让人感觉他还是不笑得好。他的眼神中带点质问,仿佛想弄清我和曹寅之间发生过什么。他说:“她就是三官保家的小姐,郭络罗氏·宛文。”

曹寅的脸色在瞬间变得十分古怪,煞白地伏身跪地,道:“微臣不知是宛文小主,有所冒犯,还请皇上赎罪。”

我皱眉。刚才种种虽说不合礼教,但也没什么特别出轨的举动。如果放到现代,根本不值得一提。转念间见的是玄烨的视线,带点怒气又满含挑衅。

“方才曹大人不过是带我到一旁躲避,如果牵手也要治罪的话,皇上不如将宛文的手给砍了了事。”具体细节我丝毫没提,只是不喜欢他的态度,就一句顶了过去。

玄烨闻言一愣,目色明晰了不少,说:“不知者不为过,曹寅,你起来吧。”

曹寅应声而起,若有若无地有一瞬相视,我仿佛见到了无尽的落寞与不甘。心又开始禁不住地跳动。难道他对我……不会吧?

“皇上,你们有事相商,那宛文先退下了。”低低地出声,我一时只想快点离开。

“等等。”玄烨将我叫住,问:“刚才我同常宁的对话你都听见了吧?”他的嘴角扬起浅浅的笑意,“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他这不是存心找我麻烦吗?抬眼瞪去,我有些愤愤,“政治上的事不该是我插得上嘴的吧?皇上你是有才的人,这些事迟早是会解决,又何必这样问我?”

“你认为我是有才的吗?”玄烨如是,脸上微起了弧度。

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我只能浑身不自在地低着头。一只手强制地托起我的头,然后唇间漾上了一股温热。睁大眼的同时,我看到的是面前一双深得有如可以吸纳万物的眸子。玄烨的唇与我相触,原本的干燥渐渐退却。他试图去润泽我每一寸干裂的肌肤。神志带点迷离,回神时下意识地一掌挥了过去,“玄烨,你做什么?”

玄烨半边的脸上扬起了一抹红色的晕印,低暗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刚才叫朕什么?”他显然没尝试过这样的拒绝,眼底的阴晦让我的心开始不住地颤动。果然是帝王,这眼神的威慑就足以凌驾于万人之上。真正是较平常换了个人,我总算明白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我方才只是请皇上自重罢了。”我一缩脑袋干脆开始装傻。人人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后宫的女人那么多,最是难以保身。可我只觉得眼前这位主比那些女人可怕多了。

“自重?”玄烨脸上是什么表情我没敢看,只听他说:“你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吗?你是朕的女人。”

怒气又渐渐地上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很容易挑动我发火。一咬牙,我干脆和盘托出:“实际上,在皇上您没有爱上我之前,我希望您都不要碰我。”抬眼定定看去,我知道自己此刻一定是带点凛然。

“大胆的女人。”玄烨冷笑道,“这宫里的妃子如此之多,从没有人曾奢望得到朕的爱。”他的眉又习惯性地皱起,如一道永不磨灭的伤。

我摇头,“她们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

“你是说,朕负了她们吗?”

“如果没别的事,宛文先告退了。”做了个万福,我转身欲走。终究是畏惧他的眼睛,高傲但有着难以掩盖的落寞。手被一把抓了过去,力道很大,骨骼的摩擦带着痛觉。

“如果朕说今晚就要得到你……”话语从耳边飘过,轻盈,却挽起了心底的万丈狂澜。气极中一眼瞪去,泪顺着眼眶毫无预兆地溢了出来,溅在地上,激起几抹尘灰。

“哟,这是演的哪一出?”带点戏谑的声音柔和而没有一丝情绪,“我才想起方才还有篇奏章未呈,倒是错过了看一出好戏。”

手渐渐地松了。

我从玄烨的手中挣脱,带点羞耻地只想尽快离开。到门口的时候脚下忽地一空,踉跄下险些跌倒。面前浮现出了一只手,一只显得有些纤瘦的男人的手。

站在门口的那人扶住了我,但我没心情去注意他,甚至没有道谢,提着衣衫就一路匆忙离开了。心乱得难以平复。一种迷茫,带点恐惧。突然发现我其实根本没有资格违逆这个君王的意识,那么,以后要如何去面对。如何,继续身处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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