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30年过去,我已经步入不惑之年。但是那场地震带来的悲欢离合,那些四合院里发生的故事,那些童年时代的往事,还常常萦绕在心头,永远难以忘怀。
大震过后,燕赵大地上崛起了最年轻的城市——新唐山,而那座在地震中变为废墟的老唐山依然留在我心灵的底片上。多少年后,演员赵丽蓉操一口唐山话活跃在舞台上。那让人熟悉的、有些怪腔怪调的话语在使我忍俊不禁的同时,更会勾起我对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回忆,进而深深触动我心底的痛……
在“文革”爆发前,我对唐山可以说是一无所知。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一次偶然的“看热闹”,才使我第一次接触到“唐山”。当时血统论盛行,红卫兵造反,一帮半大孩子由着性子胡闹,借“破四旧”四处游荡。随意打砸、抄家,突击查问“来路不明的人”,以揪出各路逃亡的地富反坏右的事,几乎天天发生。一天,一队绿军装、绿军帽,腰扎武装带的男女红卫兵小将雄赳赳、气昂昂地踏进邻居家,盘查一位才从外地来北京探亲的老太太的“成分”。这些十三四岁的红卫兵的举动撩起了我们这些“厌死狗”年岁孩子的兴趣,于是一窝蜂般地围上去。只听一矮个儿女红卫兵对着那老太太厉声讯问道:“你是哪里人?”老太太一张口,腔调真叫逗:“烫扇(唐山)的(tàng shàn de)”。“什么出身?”,“孤(雇)农,散(三)代(gū nōng ,sán dài)”……老太太一脸的严肃,而对话的场面和老太太那拐着弯的怪腔调倒有些像说相声,把我们这些一旁看热闹的小孩逗坏了,开始有孩子模仿老太太的腔调,嘻嘻哈哈地扰乱了战斗气氛——在小孩们眼里,那些红卫兵不过是些比自己大个三四岁的大小孩。因“根红苗正”,老太太一身正气,唇枪舌剑令想讨便宜的红卫兵小将占不到上风,加上一帮小孩的添乱,这场审问草草收场了。就这个话题,这个腔调,却被我们这群些淘气包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频频谈论和模仿,进而创新、深加工成一个“保留节目”,一遍遍地表演,其乐无穷。其实,老太太讲得是地道的唐山话。
十年过去了,唐山和老太太那听起来让人捧腹的唐山话已成为遥远的过去。由于哥哥、姐姐相继奔赴“广阔天地”,按政策留城的我便进了工厂,成为一名被许多同代人羡慕的、每月有稳定经济收入的青工。但年方20、精力和热情过剩的我并不快乐,每每看着“文革”的混乱局面,就不禁担忧自己的未来,心情一直比较沉重。而就在这时,就在1976年7月28日凌晨,一场震惊中外的巨灾,使唐山——那散落在我遥远记忆中的几枚碎片,顷刻之间攒铸为一方巨石,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中,从此再也无法挪开。
记得那年的7月,天气热得有些反常,27日夜晚更是闷热难耐,我很晚才回家睡觉。天热,睡得不踏实,迷糊中我忽然觉得床在抖,我在摇,晃动越来越厉害,动静越来越大,桌、柜门、窗都在吱吱地叫着,怎么了?一个机灵,我还没完全清醒,已蹿出了房门。站在院子里,我感觉天光大亮,四周白生生的一片,鸦雀无声,万籁寂静——夏秋时节草丛中昆虫的吟唱喧闹和河塘中此起彼伏的蛙鸣此时全然化为一片静寂;映入眼际的景物无不清晰真切、历历在目:远近的房屋、树木、山坡及山坡上的植被,就连高高大树顶上的鸟窝、悬在空中的电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几点了?夜晚还是白天?我懵懂地站着,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时,邻居们也慌慌张张陆续从房子里跑出来。“是苏修和我们开仗了!”“是工厂爆炸了!”“是阶级敌人搞破坏!”……大家猜测、议论着。这时,大地又开始抖动了,地面先震后抖,如同一面被捶打的大鼓,附近老旧的平房嘎吱嘎吱地喊叫起来;电线也在嗡嗡附和着,上下抖动得如同一根被使劲摇动着的跳绳;树枝左右撕扯,发出“嚓嚓”地响动。几秒钟之后,大地平静下来,但见那些地震中响动大的房山上出现了比较大的贯通裂缝,有的房子屋顶甚至开始掉砖落瓦。继而,又有几次小震袭来,但影响不大。令我惊奇的是,几分钟前亮如白昼的天色此时竟又慢慢地昏暗下来,就像一台大戏开幕了,又迅即谢幕了。这时大家全明白了,是发生地震了,可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可能想到,这场让我在睡梦中惊醒,并目睹、感受到奇特景观的地震,对相距几百里外的唐山,却是一次灭顶之灾。
回到屋里,谁也睡不着了。不久,天色真正大亮,我像往常一样,与同伴一起赶去工厂。当时京城的北三环路并不宽阔,我们骑着自行车,边骑边聊着刚才发生的地震。一会儿,地面又抖动起来,自行车随之左摇右晃把握不住,人骑在车上像喝醉了酒似的。一些上了年龄的骑车人忙下车,不敢骑了。我们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正是好事的年龄,此时绝不会放弃显示自己车技的机会,骑在不住晃悠、抖动的路上觉得格外刺激。路边的电线边摆动、边呼哨着,路两边的树木和庄稼也不甘寂寞地哗哗附和着。一路上,地面又抖动了两次,但持续的时间都不长,我们对此也没当回事。进了工厂大门,见工人们都散待在院子里。因为厂里有些老厂房的山墙上出现比较大的裂缝,而厂里那座四层高的主楼是当时北三环附近最高的建筑物,为防不测,厂领导不敢让工人进入危房和大楼去工作,人们便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侃大山,聊地震时的经历和感受。其时,大家对地震知之甚少,谈论的中心点不外乎是自己是否被震醒了;跑没跑到屋外等等,只有一位家住东直门当时北京惟一一座八层高住宅楼的师傅讲述几小时前经历的地震时,脸上充满了恐惧。他家住在那座八层楼的最高层,地震时房子晃动得厉害,人就像踩在一个来回推拉的筛子上,站不稳也走不动,家中不少小物件和暖壶摔到地上。由于楼高,地震时各种感应就远大于住平房的,所以师傅对地震的确已是谈虎色变。
正聊着,厂部来了通知:“地震警报没解除期间,工厂由护厂队巡逻、管理。工人们先回家,以后每天还要准时来厂报到,听候安排。”一听说要组织护厂队,青工们都有些跃跃欲试,平日里被牢牢拴在车床和台钳旁的青工,都希望有这么一个男男女女凑在一起神侃联络感情的机会,何况听说参加护厂队每天还会有免费午餐呢!兴奋归兴奋,护厂队可是一种荣誉,这样的好事永远不会落到我们这些“抓革命、促生产”的主力头上。
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不少大人领着孩子,已经开始投入抗震棚的搭建,一片热烈、忙碌的场景。不日,抗震棚便如同雨后春笋般地诞生在路边、广场、居民楼周边空地、四合院内外,成为北京最为抢眼的风景。在当时那个人们的表情、服装无比单调的年代,地震棚的样式却称得上是“百花齐放”:有人把抗震棚搭建得既像冬天存放大白菜的地窖,又像大庆油田的“干打垒”;有人就着几棵树拉起铁丝或绳子,像晾晒衣物似的把能遮风挡雨的塑料布、油毡展铺在上面;还有人干脆搬出一张床,竹竿捆绑在床的四条腿上,顶上展开一块油布,像撑蚊帐一样……各式各样集体亮相在各处空地上的抗震棚,其中多数是以东拼西凑材料建成、难挡风雨的“业余产品”。当然,也有的抗震棚用材精良,建得既专业又实用,还有的抗震棚干脆就是展开的一顶顶野营或军用帐篷……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工作单位的性质和家中劳动力的结构决定了抗震棚质量的优劣,而搭建抗震棚的过程亦不乏为一个表现人们不同职业技能的机会,教数学老师对抗震棚的长宽及材料进行了黄金分割计算,找出优化面积和用材;研究物理的先生运用力学原理,以最简单的方法加固抗震棚。在捆绑抗震棚的横梁和支柱上,能见到高空作业的架子工的专业铁丝箍、木匠师傅打的榫、三轮车夫勒货的麻绳扣等等,人们发挥专长,各显身手。
我们单位给职工发的“抗震材料”是几根木料,因为厂里有个车间生产体育用品,木材有储备。看着这几根长长的木方条,我有些犯愁,这可怎么拿自行车往家里运呢?这时,一位大我几岁的师傅凑过来给我出主意,其后便与我商量这几根木料未来的用途。师傅到了成家的年龄,结婚的家具还没有着落,那年代多数东西凭票供应,家具票少大家抓阄碰运气,当然是“肉少狼多”不够分,况且普通工人收入不高,多少年一贯制就是每月三十几元人民币,相形下家具就显得很贵。厂里盛行自己动手打家具,有结婚计划的师傅正在四处踅摸木头,现在发的这几根建抗震棚的木方自然被锁定为他们计划中打家具的用材。师傅打家具正缺几根木方条,想让我地震过后把几根木头支援给他的家具计划。在师傅的帮助下,那几根木方条绑上了自行车。当我骑车驮着那几根木条晃晃悠悠行进在马路上时,注意到因为携带抗震棚材料而左摇右晃的自行车比比皆是。
地震后的几天,大小余震频繁,地动,房动,人也动,危险随时可能发生。一场场瓢泼大雨就像与这些余震约好了似的,你刚唱罢我登场。暴雨下得天白地白,且来去匆匆,瞬间地上积水成河,暴雨刚过又烈日当空。闷热一直充当地震的帮凶,成群的苍蝇、蚊子白天黑夜轮班袭扰人们。我家抗震棚顶部的塑料布因承受不了雨水的重量,几次坍塌,把当时正在棚中抗震的家人一个个地搞成了落汤鸡,狼狈不堪。当然,抗震期间也有乐和:地震给大人、孩子放了长假,不用上学,不用可钉可卯地上班,我也不用成天泡在车床边,真是享受到了“自由”和“解放”。为防不测,一家人都尽量躲在棚中减少外出,没想到的是,住在高楼的亲戚没地方搭地震棚,汇集到我们家的抗震棚避难,平日冷清的家在闹地震的日子里反倒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