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在虚汗淋漓中摇摇头。
“那我们就再耽误您一会儿时间,现在就录!”采访者话刚落音,录像的小伙子就将照片和荣誉证书,不分时间,不分内容地摊在沙发上,用录像机猛一阵“狂扫”。我忍着腰痛、干渴与酷热坐在轮椅上,望着他旁若无人的摄取我的生命之“果”,感受到一种隐隐的伤害——这种伤害是无声的,却是深重的!以致在他们左右翻腾着继续“狂扫”之时,我将自己关在了房里……
多少年来,我克服了无尽的重残带来的不便,接待了数不尽的来来往往的新闻传媒,从不曾指望从中会对自己的现实有所改变,仅为了让残疾的自己在世人面前,有一个“站立”的形象。因此,一切身体的、精神的不便和痛苦,自己都能忍受,惟独对习以为常的向我强行索要式的采访者,失去了一贯保持的宽以待人的态度。
然而,他们有错吗?他们是为了记录那场大劫难受难者的真实现状而来,他们为弘扬唐山的抗震精神而来,他们借地震对人类的伤害以警示人类而来……我不常常为了这种特殊的意义而积极配合有关部门,成功地完成了数不清的采访吗?
当我看到端坐在屏幕前的自己,以平静的心态,自若的口吻向世人讲述唐山大劫难和劫难之后发生在自己身上、身边的故事时,丝毫看不出所有不幸带给深心的阴影和“霉味儿”。
于是我确信,我的每一天都是在不幸与再生,痛苦与求索中度过,在悲苦中讴歌生命已成了我命运的基调。
相同的命运,使原本不相识的孤儿们聚首于同一次列车,他们不知道,把镜头对准他们,不停拍照的那个高个子叔叔是《唐山劳动日报》社的摄影记者李耀东。他们当时更不会想到,就是这位李叔叔,会成为他们日后漫漫人生路上一位不可或缺的亲人。于是延续了以下这个一张老照片与9个孤儿的真情故事。
时光倒退30年——1976年7月28日,一场大地震,顷刻间将百万人口的唐山市夷为废墟。
官方公布:这一场惨绝人寰的灾变,造成242769人死亡;164851人重伤;4200多名16岁以下儿童失去了父母,落难成孤儿……
这些失去了亲人、失去了慈爱、失去了抚育的孤儿们呀,漫漫人生路,他们该怎样去面对,去抉择,去磕磕绊绊或乘风破浪?
本文记述的,就是9个孤儿的震后人生。一场灾变,一张照片,结一生情缘。让人感叹:人间多有真情在。
记者抓拍的那一瞬间,定格了同遭不幸的9个孤儿,此生终将相扶相伴。
举世震惊的“7?28”大地震把成千上万个家庭彻底摧毁,其中4000多个家庭只留下了少小孩童,虽沦为孤儿,幼弱可怜,但也总算留下了传人,其父母九泉之下或略可自慰,或难舍惦念……
震后第40天——1976年9月7日,一辆特别列车驶离仍在余震的唐山——车厢里纷杂着数百名第一批被送往石家庄育红学校的孤儿们。
相同的命运,使原本不相识的孤儿们聚首于同一次列车。他们中间大的不足16岁,小的才刚刚牙牙学语。他们还不懂得去细端详细品味窗外来送行的劫后余生上千名的唐山父老那难以言表的复杂情感……他们不知道,把镜头对准他们,不停拍照的那个高个子叔叔是《唐山劳动日报》社的摄影记者李耀东。他们当时更不会想到,就是这位李叔叔,会成为他们日后漫漫人生路上一位不可或缺的亲人。
出于职业的敏感,更是出于对失去父母亲的这群孩子的本能的关爱,李耀东对大地震后首次为孤儿送行特别关注。他穿梭于车上车下,不停地按动着快门。那个时候照相对孩子们来说还是件新鲜事,孩子们都在好奇地看着他。他把镜头瞄向正在吃苹果的四个女孩,以及与她们背靠背、此刻也探出头来正吃苹果的四个男孩;还有一个男孩是无意间“捎”进了画面的背景。
就是这张黑白照片,李耀东和孩子们都一直珍藏着。一张老照片,记录下了大千世界一个感人的瞬间,凝集了9个孤儿毕生难舍的浓浓的亲情。
前排是4个女孩,后排4个男孩,画面一角那个只露出一张小脸蛋儿的便是邵成。是相同的命运,更是一种机缘。
因为这张照片,9个孤儿自然而然产生了相亲相依的特殊情感……而那个被“捎”进画面的邵成,则是毛遂自荐非要加入这爱意浓浓小群体的。
说起这9个孤儿,还有一个小插曲:李耀东拍那张照片,镜头摄取的本是8个孩子,先前寄照片写信时也只给那8个孩子。后来,一个叫邵成的孩子找到那8个小伙伴和李耀东,略含委屈地说:“那照片上还有我呢!你们为什么不算上我?”李耀东仔细一看,可不是,8个孩子后面,另一个座上还有个男孩,被无意间“捎”进了画面,虽不很清晰,面庞却依稀可辨。这就是邵成。从此,由这张照片缘起的真情故事,又多了一个主人公。
时光流逝,并不能磨灭真正的情感。尤其是在特殊情况下建立起来的一种纯粹的亲情关系。当年李耀东将照片冲洗出来后,才发觉因为太匆忙了,竟没来得及问孩子们的姓名。于是,只好把照片寄给石家庄育红学校的董玉国校长请他帮忙辨认。很快有了回音,孩子们的情况,董校长在信中写得详详细细。从此孩子们就成了李耀东人生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牵挂。他一直关注着孩子们的学习和成长,并多次专门去学校看望孩子们。每逢寒暑假,孩子们回唐山,都会拿出成绩单让他看,都想和他说说心里话。这样时间一长,李耀东和孩子们之间的感情愈来愈深,愈来愈浓。孩子们因为这张照片,也因为共同的李伯伯,由互不相识到建立起手足般的亲情关系,彼此间有了一种格外的亲近。尽管他们在不同年级、不同宿舍,却时常在一起玩,一起手牵手的去探望孤儿中年龄最小的“党氏三姐妹”。大家的感情与日俱增。
时光荏苒,一晃唐山大地震5周年到了,李耀东把刊登着9孤儿照片的《唐山劳动日报》寄给了孩子们。当他们看到这张家乡的报纸,忆起初离唐山时的情景,个个心中百感交集。渐渐长大的孩子们把这张报纸珍藏起来,把这个无法淡漠的情结看成是他们思想和情感的一处源泉,他们愿意在生命里保持这样一棵常青树,以便在世间跋涉的途中能够时而坐下来,让她的绿阴不时地驱散心中的失落和悲哀。
最难忘张立新劫后余生的爸爸到学校时那感人肺腑的一幕。那天,一位坐着轮椅的男人来到学校,说是立新的爸爸来接立新回家的。原来,大地震时立新的母亲震亡,父亲被砸成重伤,被送往外地治疗。年幼的立新对当时的情况茫然无知,还以为自己的父母均已去世。于是她被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当做孤儿第一批送往育红学校……已为孤儿数载的立新突然又有了爸爸,有了父爱,孩子们又哭又笑,就好像她们自己的爸爸奇迹般地活过来似的。第二天分别时,人人浮肿着眼睛,极力想让笑容荡在脸上,但却泪沾衣襟,那么的难舍难分。不知何时,孩子们的小手,都扶着轮椅车,眼含热泪望着立新爸爸,脸上透着那种只有孩子特有的渴望父爱的神情。许久,立新哽咽着对姐妹们说:“都别哭了,你们不是都替我高兴吗?以后,我的爸爸也是你们的爸爸啊……你们如果返回唐山了,我的家就是你们的家!”孩子们对轮椅上亦是眼含热泪的汉子说:“爸爸,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9个人共同的爸爸!”……
没有父母的福荫,生活之路注定要多承受几分艰辛。因而,他们之间的孤儿情缘,愈发显得弥足珍贵。
斗转星移,如今9个孩子陆续回到唐山,参加了工作,成了家。每个人都在为事业和生活奔忙,每个人都为此而比同龄人付出着更多的心智和辛劳。
值得欣慰的是,他们没有因为世事纷扰而疏淡了9兄妹间的特别亲情。各自珍藏的报纸和照片可以褪色,不会褪色的是患难之时结下的纯真的情谊。同样的失去亲人的苦痛,同样的少小便要承受的孤单艰难……使得他们更加珍惜相互间的牵挂和抚慰。
刘瑞昌,是大哥,地震时他14岁。他和父母、姐姐及两个妹妹一起被埋在废墟里,他和母亲首先被扒了出来。母亲被砸伤了,不能动,躺在瑞昌身边,头枕在他的腿上直喊口渴,小瑞昌忙将母亲放好,去不远处的水沟舀了一茶缸水,先尝了一口,又腥又臭,便倒掉了。这时邻居拿来一块西瓜,瑞昌便将西瓜水挤出来喂给母亲。命运并没有因为瑞昌的懂事、孝心而留住母亲,十几分钟后,母亲还是带着许多不舍离开了人间。瑞昌顾不上哭,便与赶来救灾的解放军叔叔一起在废墟里扒父亲及姐妹们。结果,父亲和其中的一个妹妹早断了气,另一个妹妹被砸成了重伤……
贾春雨、贾卫红兄妹,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父亲是医生,母亲是干部。就是那几十秒钟,彻底改变了命运……邻居将父母及哥哥从废墟里扒出来时,他们兄妹才知道,从此这个家只剩了他们兄妹相依为命……
马志国,这个不幸而又幸运的精灵似的男孩,因回乡下老家度暑假,躲过了劫难,却永远失去了父母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