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灯火明亮的签押房里,陈平和几位官员围坐在文案四周,一边闲聊,一边满心欢喜地等待着。隔壁正在准备今天缴税金额的汇总。
不一会儿,胡利史和梁悦就拿了本账簿走进来,交给陈平。屋子一下子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陈平身上。
“诸位大人。”陈平拿起账簿浏览了一下,站起身来,满脸带笑地望着众人,但他刚起了个头,就见朱孝年摆一下手,道:“陈贤侄,你且慢说。”
筹饷成功,陈平心里自是大为欢喜。此时见了朱孝年的动作,于是配合地合上了账簿。
朱孝年微笑着向陈平点点头,以示歉意,然后道:“难得今日诸位大人高兴,不如就由下官出个彩头,要是哪位大人猜中了今日所收的税银,下官明日就送一坛窖藏三十年的梨花白到他府上去。当然,要想猜个一毫不差,那是绝无可能。这样吧,下官立个规矩,相差千两内不算差。”
“好哇,朱大人这个主意不错,只不过未免失之公平,”
喜孜孜的文沐秋抚着颌下的短须,摇头晃脑地站起来,“那酒本就是朱大人自家的。若是朱大人自己猜中了,岂不是一无所获?!不如下官来个锦上添花。下官存有五两的‘白马尖露芽’,是今年秋上,下官去和尚滩巡检司访友时,友人所赠之物。地地道道出自六安‘炒雪手’傅子秋的手工。”
朱孝年闻言,伸手在桌面轻轻一拍,赞道:“好哇,还是文大人想得周到,足见关切之情。”
李文通闻言眼里冒光,他欠身试探着问道:“听闻此茶有四种别名,文大人可否说道说道?”
文沐秋有些得意地微微一笑,瞥了一眼几步外的陈平,慢条斯理地道:“此茶一名‘浮华’,所谓‘浮华’者,实是‘浮筏’之误也。”
“只因其极轻极微,初注沸水时受热气催动,如篷帆受力,在杯中划波迤逦而行。最妙的是,它行到杯沿,可自行回转,又迤逦原路返回。如此再三,才慢慢浸入水去。如此往返如江头竹排,故名之为‘浮筏’,后来,一些风雅之士又取其谐音,称之为‘浮华’。”
“二名‘矛阵’,取其入水后根根笔直、如枪如林之意;又一名‘展旗’,茶叶入水,小半刻后如旗展开,如名将临敌、如雁阵横空,故有此名。”
“再有一名‘销魂’,皆因其味醇清新、沁人心脾之故耳。”
吴大朴闻言起身击掌赞叹:“下官自来庐州已逾两载,竟不知这‘白马尖露芽’尚有诸多说道。文大人初至庐州,对本府风土如掌上观纹,令人好生钦佩。二位大人以名酒名茶作彩头,既洁且雅。果不愧为风雅之人。”
他顿了顿,转头对身旁的李文通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唔,既如此。不如就由李大人来行个头筹,如何?”
李文通今天由于衙门里头有点事情耽搁了,所以没有过来帮忙。是以,适才闲聊时,就数他的问题最多。他适才已经听林知事说今日最少也收到有三万五千两银子。
“既是吴大人有命,下官岂有不从之理。”
他也不推辞,一边向吴大朴点了点头,一边慢慢站起身,眨了眨眼睛,放慢语气道:“下官揣度,今日有诸位大人在此间坐镇,又有陈检校这样的后生俊杰亲自操办……加上城内商贾报效之心拳拳,依下官看来,怕是有个三、四万两吧。唔,适才朱大人发话了,相差千两内不算差,那下官就妄自猜个数目……”
说着,他用目光瞟了瞟陈平,希望能从他的反应里看出个端倪来。
但旁边的文沐秋马上伸手遮断他的视线,取笑道:“呵呵,李大人,不可舞弊呀、不可舞弊……嗯,陈检校,你可要铁面无私啊……”
陈平见这几位官员竟然一改平日的形象,变得像孩童一般,心下也觉得十分好笑。此时听了文沐秋这番话,便哈哈一笑,配合地表示,他可以给大家当公证人,绝不徇私。
李文通笑了笑,一对小眼睛滴溜溜转着,扫帚眉上下跳动,过了一会儿,他终于下定决心似地一咂嘴巴,道:“既然舞弊之途被文大人堵住了。那下官就胡乱猜测一番罢,依下官看来,大概有三万五千两。”
说完,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在座众人继续,然后坐了下来。
剩下的三位官员相互推让一番,最后,吴大朴拗不过文、朱二人。只得呷了一口茶,站起身说了个四万两的数目。
接着文、朱二人也分别说了个数。
四位官员说完,就静静地坐在扶椅里,都目不转睛地望着陈平,静静等着他的‘宣判’。
陈平打开账簿,当先的光面纸上一行亲切的汉字跃入眼帘,那是梁悦特地将统计结果单独列出,方便他阅读。
他环顾一周,轻轻一笑,缓缓念道:“启禀诸位大人:今日共收税金四万六千一百二十七两零八钱三分,约占全部征税额的三成——不好意思,诸位大人都猜错了!”
四位官员听了都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似的面面相觑。过好一会儿,文沐秋首先跳了起来,手舞足蹈地哈哈大笑:“真的想不到,竟有如此之多。吴大人,你没想到吧?”
吴大朴窝在椅子里,似乎还未睡醒,见他向自己问话,忙不迭地回答:“没想到、真没想到。”文沐秋不等他回答,又转向朱孝年和李文通,问道:“朱大人、李大人,你们想到了吗,竟然有如此之多?”
李文通茫然地望着旁边的陈平,闻言点点头,但马上又惊觉过来,连连摇头,将一颗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啊、没想到,真没想到。”
霍地起身的朱孝年差点把椅子带倒,他急匆匆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边走一边呵呵笑道:“好,好,好哇。哈哈,想不到城里商贾如此识大体,顾大局……比那些吝啬的缙绅官宦可好多了。”
朱孝年自认酒量不错。但是前天晚上在一壶楼他醉了,醉得一塌胡涂。
他们在一壶楼摆下五十桌酒席,大宴城内缙绅。在席间,几位官员轮番上阵,对众缙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要他们在这大贼将来的危急关头,捐钱捐物,共渡难关。
他向来不大喜欢说话。
但前天晚上他说得唇干舌燥,前半辈子说的话全部加起来都没有昨晚说得多……他希望众缙绅能理解他的苦心孤诣,能够明白庐州城现在已经到了多么危急的时刻。
然而,没有用。全没有用,说得全是废话。不值钱。可是今天,今天仅仅一天时间,就收了四万六千两银子。
嗯,没错,无疑明天、后天会少一些,这是一定的。但不管如何,总数八、九万两是有的。有了这笔银子,守城的饷银就有了着落了。想到这儿,他瞥了陈平一眼,嗯,想不到这个年轻后生,竟有这般过人的见识与才具!世间竟有此等样人?
待朱孝年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四位官员矜持地抿着嘴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终于忍俊不禁,同时哄堂大笑起来。
待四位官员终于好容易平静下来,陈平向他们通报了方祥今日午间探来的消息。
四位官员听了,都面色铁青、默不作声。
虽说事先早有心理准备,但几大商会联合抵制纳税,这可是压根儿都没料到的棘手事啊。过了一会儿,李文通皱了皱粉嘟嘟的葱头鼻,眨了下眼睛道:“这、这些奸商,莫非他们就不怕流贼攻破城池,对他们抄家灭产?”
朱孝年正翻看着桌上的商会册子,听了这话抬起头来,冷冷地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话:“在老夫看来,这几个领头的,根本就不是甚么正经的商贾,倒像是流贼安插在城内的暗桩。”
文沐秋听了,也腾地立起身,伸手向陈平作安抚状,面色阴森地道:“陈检校——此事就交给在下和几位大人,你就不用忧心了。当此大贼薄城之际,竟然还聚众闹事,简直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紧锣密鼓的纳税节奏,在府衙一连持续了四天,总共收到十一万余两税金。笼罩在几位要员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几大联合抵制纳税的行会负责人,也在一次最盛大的聚会时,被两班捕快以聚众滋事为由,‘请’到县衙侧后的监牢里喝稀粥去了。
军饷有了,募兵计划开始提上议事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