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吓得立即顿住了手上的动作，眼前本来还在一直在沉睡的人，双眼缓缓睁开。眼睛里蒙着一层还没散去的水雾，显然是还没完全清醒。
沙椤知道自己又犯错了，结结巴巴地想道歉，杨绮却已经缓缓坐起了身。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随即有点无奈地看着沙椤那想道歉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憋得尴尬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沙椤柔软的发丝。
“差不多是该醒了。睡过头反而不好。”
明白杨绮没有怪他，沙椤放松地笑了笑。没想到正在这时，不只是动了哪处念头，杨绮的手指离开他的头顶的一瞬间，沙椤伸出两条手臂，轻轻环上杨绮的脖颈，毫无预兆地拥抱住他。
这一下，连杨绮都愣住了。
没有记错的话，人类就是用这种方式表达对他人的亲近和关爱的吧？至于杨绮是否需要这种表达，沙椤其实不是很确信。但是在这个地方那么久，除了自己，他再没见过杨绮身边有第二个拥有交流能力的事物陪伴着。
人类是群居动物，如果没有同类与之共同生活，即便在高度发达的环境下能够维持着基本的生存，他们也必然会陷入孤独的侵蚀。杨绮不同于普通人类能表现出明显的情绪起伏，而是冷静得如同无自主意识的机械一样，是否与这个有关呢？
自己虽然不是人类，但至少外形，意识，以及语言能力都和人类是一样的。那么，他至少能够代替人类的一部分职能吧。
杨绮的惊愕久久没能淡下来，虽然隐约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自小就从来没人对他做过这个举动，突如其来的拥抱让他他竟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定定地看着埋在自己肩头的脑袋，连手都不知该怎么放。覆盖在真实人体标皮下的金属的冰冷很快传递到身上，令他渐渐冷静了下来。
手掌再度抚摸了两下沙椤的头，以示接受了他的好意，但嘴上仍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热血动物的体温远比沙椤想象的要高，平时杨绮触碰他时，往往都能感觉得到那种很特殊的温暖：如同深藏在地底的熔岩一般，强烈而不外露。只有长时间地接触着，才能逐渐感受到它传递来的巨大能量。
沙椤的本体是金属机械，较高的温度对他的运作来说绝不是理想状态。片刻的拥抱就让他有点不适，于是在接受到杨绮的回应后，便缓缓松开了双臂。仰头看向杨绮的脸，居然惊喜地在他那张冷峻的脸上，破天荒地看到了一丝极浅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谢谢。”
沙椤也跟着笑了。
他可以确信，这是从自己拥有情绪以来，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白天，附近地区难得的没有刮大风，杨绮忽然提出让沙椤跟着他一起去采购中心置办些必需品。基地已经接近半年没有增加补给了，因为只有杨绮和沙椤两个人，所以与其呼叫那办事效率实在令人不敢恭维的供给中心，倒不如自己出门去现买来得快。
沙椤很早以前就提出想出去看看，但杨绮日夜忙于工作，就在他自己都快忘了这个愿望的时候，杨绮居然真的将他带出了那个始终封闭着的基地。
基地专用的车很久没有开动也完好如初，杨绮熟练地开动着它，很快便穿越了基地后那片一望无际的金色荒野，寸草不生的土地快速地在沙椤眼前飞过，没多久，地平线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建筑物身影。
难得没有大风的天气，平日一直很冷清的采购中心明显热闹很多，纷纷从住处赶来采购的镇星居民们都显得很是高兴，连商贩的干劲都比之以往要强。如同久远时期人们所说的“赶集”景象，在人们眼中广阔而冷清的镇星改造区，此时竟也有了不少活力。
每一个星球改造区中的采购中心都是由政府出资构建的，所以各种商品很是齐全。不过由于种植和储存环境有限，这里几乎不怎么出售新鲜的食材，而是各种便于携带储存的压缩干粮居多，但这已经足以提供居民们的基本营养补充。
杨绮对食物本身并没有多大概念，新鲜食材所做的东西固然比压缩干粮要好些，但也并不必要。自己本就是研究这方面的，对于各种营养，元素的摄取只要保持在它应有的量上，吃什么都一样。
照着脑内所计算的数据，按照分量很快买好了各种补给品，杨绮便准备带着沙椤回基地。环顾四周，发现那个对什么都新鲜的孩子正站在一个店铺橱柜前专心致志地不知在看着什么。他走上前去，顺着沙椤的视线看过去。
被清洁得明亮无比的精致橱柜中精心摆放着五只形状不一还泛着青的苹果，与镇星一望无际的荒野完全不一样的鲜艳色泽，乍看之下如同精致的工艺品一样。
对于从小生活在镇星这种植力薄弱的地方的孩子来说，新鲜的水果就像是难以企及的美梦一样美好的东西。在这里，无论什么样的水果蔬菜都能被卖出一个普通居民难以承受的价格，沙椤自然也是第一次见过真正的新鲜水果，被吸引住是理所当然的事。
杨绮走到沙椤身边的时候，他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就在旁边，看了看他新奇无比的眼神，杨绮走进店铺向店主询问了价格后，随即将身上余下的钱全部拿出来，买了其中两个苹果，递到沙椤手上。
店主是个看上去很精明的中年男子，看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客人如此爽快地掏钱买下开价那么高的苹果，顿时明白这个少年身份肯定不一般，随即笑道：
“先生，您对您弟弟可真好。”
杨绮愣了愣，也不知道这个店主是从哪儿冒出这句话的，只能默默地拉着沙椤朝他们的车走去。
沙椤还处在受宠若惊的状态下没回神，双手捧着那两只小小的青色苹果，像捧着两个沉睡的婴儿一样小心翼翼。他其实知道这是什么，也知道自己根本不能吃。既然如此，杨绮为什么还要买下来给自己呢？
“这很贵的吧？”
杨绮淡淡地看了看他手中的苹果。
“按这个价格来说，小了一点，也不够熟。”
“那你为什么还要买呢？”
“你喜欢吗？”
“喜欢......不过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用处啊。”
“那就行了。至于怎么处理，随你的意。”
说话间，沙椤忽然被一个不明物体给绊住，险些跌下去，幸好他反应很快，立即站住了脚，随即扭头朝着那个不明物体看了过去。
地上的物体，竟然是个正埋头蹲着的小孩子。
一个看上去只有八九岁,衣着简单的小女孩埋头蹲在路边，看样子似乎是在哭，方才被沙椤不慎踢到，窄小瘦削的肩膀抽搐得更加厉害，却始终没有抬起过头来。沙椤吓坏了，赶紧蹲下身把女孩扶起来。
沙椤边扶起女孩，边不住地和她道歉，止不住哭泣的孩子刚感觉到被一双纤细却坚硬的手臂拉着的时候，下意识地有点抗拒，但对方的动作很温柔，于是她渐渐放松了挣扎，缓缓抬起了头。显然是哭了很久，一双眼睛已经红肿不已，小小的脸上粘着不少尘土，原本被精心梳过的辩发现在也变得很乱，抬头看见一个相貌清秀漂亮的哥哥关切地看着自己，精神立即放松下来，随即抽噎得更加厉害了。
沙椤第一次见到小孩子哭，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顿时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地道歉。
“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那个......”
小女孩的哭声越来越大，渐渐地把路人都给吸引过来了。众人看着沙椤和一旁站着的杨绮，忍不住议论纷纷，这两个看上去衣着不凡的人，怎么会把一个小女孩儿给惹哭了？
被人群议论的感觉很是不舒服，但看到沙椤一直在劝哭个不停的小女孩，杨绮还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没说什么。沙椤一边学着杨绮安抚自己时的举动，轻轻拍着小女孩的背，一边回头对杨绮投来过求助的眼神。但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杨绮一时也不知怎么办，忽然想到去买一个苹果给这个小女孩，看能不能哄住她。但随即想起来，先前给沙椤买的时候，已经把剩余的钱全花完了。
正懊恼着没多带些，却忽然看见沙椤竟把怀中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两只苹果，全都递到小女孩面前。
眼前忽然出现色泽鲜艳的苹果立即吸引了小女孩的注意力，红肿的双眼望向沙椤的脸，一脸的不可置信。
“刚才......我不小心踢到你，对不起。这个送给你，别哭了好吗？”
抽噎声果然小了下来。见有效果，沙椤终于松了口气，随即把两只苹果都塞到小女孩怀里，然后把她扶起来，转身准备和杨绮一起离开。
小女孩捧着怀里那两只价值不菲的苹果在原地愣了许久，忽然开口，用还带着沙哑的哭腔的声音喊住了还没走远的沙椤。
回头时，小女孩已经跑到沙椤面前，把怀中的两只苹果递回给他。
“哥哥，我知道，这个东西很贵......而且我，我爸爸妈妈都说，不可以拿别人的东西......”
女孩的声音和手臂都带着止不住的颤抖，沙椤正不知该不该接回来的时候，一旁的杨绮忽然开口道：
“告诉你爸爸妈妈，是这个哥哥为了向你道歉给你的，不算是无故拿别人的东西。”
听到那个先前一直未开口的男子的声音，小女孩愣了一下，还红彤彤的双眼里满是紧张，没有回答，但细小瘦弱的手臂依然很固执地举着没有放下来。沙椤想了想，伸手接过其中一只，摸了摸小女孩乱糟糟的辫子，柔声说道：
“哥哥不小心踢了你一下，所以赔你一只苹果。这样可以吗？”
沙椤温和的声音显然更能让小孩子安心，女孩终于战战兢兢地收回了手。
回程的路上，沙椤看着手中剩下的那只苹果，脑海里挥之不去小女孩脏脏的脸颊和衣服，忽然向杨绮问道：
“那个女孩子......是被人欺负了吗？”
“应该是的。看她的衣服和头发，明显是被人推拉着摔了跤。”
沙椤不自知地皱了皱眉头。
“她是做错了什么事吗？否则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不一定是因为犯了错。很多时候其根本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她没有反抗的能力而已。”
沙椤大为惊愕。
就因为这样？只是因为弱小，所以受到欺侮就理所因当？这是属于人类社会的规则吗？
杨绮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又说道：
“这世上的人有千百种，不是每一个都能宽容善意地去对待比他们弱势的人的。刚才，那个女孩说到她有父母，自然生育的人类从很早以前就被看低一等，恐怕这就是她受别的孩子欺负的原因。”
沙椤更加糊涂了，急切地接着问道：
“人类本来就是哺乳动物，从古至今都是，自然胎生不是最正常的事了吗？为什么会因为这个受到歧视？”
杨绮的语气依然无比平静。
“因为自然生育的人类，总体的素质普遍都不如培养室诞生的人类。同类之间会排挤天生劣势的一方，这是天性。人们不会去在乎一个事物的存在本身是否理所应当，因为那毫无意义。任何事物身存的这个世界本身就是这样，优胜劣汰。如果没有足够的能力好好生存下去，那么被淘汰才是真正理所应当的事。”
杨绮的声音和平日一样冷静淡然，听在沙椤耳中，却无比的陌生。
有史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原来是那么不了解人类这个种族。就连与他最为亲近的杨绮，到现在都没有完全了解他的内心，他的思想。
“你说的没错，如果真要去追究道理，那个女孩确实是无辜的，欺负她的那些人才是错误的。但是，在无人同情她，帮助她的情况下，如果她自己始终改变不了这个现状，那么即使是错误，也会渐渐变为理所应当。除非她学会反抗，学会证明自己的能力不比那些生物培育出的人类差，否则，谁也帮不了她。”
完全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他需要好好地消化这过于突然的思想冲击。
杨绮对他说过很多道理，这一次绝对是最难以接受的。
沉默了一路，在走到基地用车前时，沙椤忽然开口向面前的人问道：
“杨绮，如果有一天我也变成被别人看做弱势一方，受到欺侮却没有能力反抗，你也会对我袖手不管吗？”
那个人顿住了。沉默了片刻后，背对着沙椤回答道：
“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