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仿若深深的巷子，一直伸向遥远的记忆，久久地散发着浓的清的香气
神奇的种子
记得读小学时，有一篇课文叫《种子的力量》，说世界上气力最大的是植物的种子。一颗小小的不起眼的种子，可以将一切机械力不可以分开的骨骼譬如头盖骨，完整地分开；可以掀翻压在头上的瓦砾和石块，向往阳光，为着达到它的生之意志，曲曲折折地顽强不屈地透出地面；即使它只是一颗小草的种子，即使它不落在肥土中而落在瓦砾中，也绝不会悲观、叹气，而是带着生命开始瞬间那无可阻挡的力量，傲然对那些被玻璃棚中养育着的盆花嗤笑……我小小的心灵里充满了对种子的崇拜和渴望。
还记得小时候，喜欢回农村的老家听爷爷讲故事。爷爷一肚子都是故事。夜色朗朗，凉风习习，屋边的老竹林发出飒飒的响声，我坐着小凳子，倚着爷爷的膝盖，聚精会神地听爷爷讲呀，讲呀。那天晚上，爷爷说我给你讲一个种子的故事吧。我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只见他凝望着满天星斗，沉吟半刻，语调深沉地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在很古很古的时候，大地还是洪荒一片，人们不会耕种，不会饲养，吃的是野果树皮，住的是山洞山窝。饥寒交迫，饿殍遍野。人们整天整夜地跪拜，在祈求、祈盼着上天的恩赐。突然间，天边划了一道金闪闪的亮光，一颗又大又亮的星星降临了人间。她落到了大地之中，立刻变成了一颗种子。于是，这颗种子在神奇地发芽，萌生，大地很快就长满了果实累累的庄稼，到处是绿茵一片。从此，人们学会了耕作养殖，懂得了开山造田，过着男耕女织、乐也融融的生活……爷爷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他缓缓地说："唉，这可是神话呀。你看，眼下，老百姓虽然翻身当了主人。可是，穷根还没刨掉，我们一个个没缺胳膊没缺腿，就是缺文墨缺脑袋，斗大的字没识几箩，怎么个脱贫啊？"末了，他长叹了一口气，说："唉，要是这颗星星又回来，这颗种子又回来该多好啊，什么时候又能看到它在这里重新发芽生长呢？"这时，我借着微弱的月光，分明地看到爷爷的眼眶里噙着几颗大大的泪珠。
从此，爷爷的话像磁石一样牢牢地镶嵌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种子，在我心中更成了永不磨灭的偶像。我细细地琢磨着爷爷的意思，慢慢体会到爷爷说的这颗种子，其实是一颗知识的种子、科学的种子。我心里想，神话毕竟是神话，这颗种子并不靠上天的赐予，她其实就潜藏在我们的心中，只是你怎样通过努力，把她开发，让她重新发芽生长起来罢了。啊，我知道爷爷的用心了，他是在启发我们要通过自己的刻苦奋斗，把潜藏在心灵中的种子开发出来呀！
打这以后，我像一艘鼓足风帆的船只，在滔滔的学海中竞渡。我把求知的渴望，把成才的理想融汇在不知疲倦的攻读中。我崇拜那些为人类发展做出非凡贡献的科学巨匠，我敬仰那些在科学崎岖小路上攀登的不畏艰险的勇者斗士。我的笔记本上贴满了牛顿、爱因斯坦、华罗庚、钱学森等人的头像，记满了他们那振聋发瞆的名言。记得小学六年级时，我对宇宙银河的浩瀚与奇妙精深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在一些简单的儿童科普读物的诱惑下，竟忽发奇想，决心自造一部天文望远镜来观测星河。我和一位同学，跑到郊外的小山坡上，学着大人们大炼钢铁的做法，挖起小高炉来，又到处捡来了一大筐木柴和碎玻璃片，想炼出一个大大的凸透镜。结果当然是幼稚可笑得很了，当那腾腾的烟雾熏得田野里一片乌黑时，我们除了碰了一鼻子灰，弄得全身脏兮兮的以往，什么也没炼成，反而给农民用锄头把我们赶得远远的……
没想到，一场急风暴雨的"革命"打乱了我，也打乱了多少人的奋斗路程。一夜之间，知识掉了价，文化贬了值，科学成了政治野心家们的抹脚布，知识分子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我们大批血气方刚、踌躇满志的青年们，也无一幸免地被开赴到天涯海角，锄铲成了丈量土地的圆规直尺，开山劈岭取代了书山上的攀登，莽莽胶林浸透了我们的汗水。当然，劳动凝练了我们的品格，艰苦也是磨砺我们斗志的砥石。但知识呢？知识的种子呢？怎样去开发啊？我们并不害怕在穷乡僻壤里创业，但该深造的机会却白白丧失了，知识基础确实太贫乏了。怎样去创业啊？我困惑，我纳闷。我问爷爷，他扬了扬手臂，叹声说："看来，这颗种子还得靠天上的星星播下来呢！"
于是，我又回到了祈盼与渴求之中。年复一年，希望与失望交织，努力与放弃相伴。我从胶林回到了车间，学习的努力虽然没曾放弃过，但多年来的深造梦想毕竟被现实的犁耙犁成碎片……
谁知道在绝望中，仿佛神话一般，我忽然看到那颗星星真的降临了。
那是1977年，一个关于教育的会议在悄悄地改写着历史。秋天到了，我还在炼钢炉前倒着灼热的钢水，一个消息传来，说是要恢复高考；而且，连我们这些阔别课堂十年之久的大龄青年们也在招生之列！这简直是振聋发瞆。我疑惑过，我抚摸着已经爬上鱼尾纹的眼角，凭着十几年多少次希望破灭的经验，真不敢贸然相信这会是真的。但这毕竟又是真的。接下来的事实是，周围涌动着一股高考的热潮，亲朋好友投送来热切的目光。远方的亲人从千里迢迢的外地到这里公干，一见面就鼓励我报名；远在昆明工作的哥哥干脆发来了急电，口气斩钉截铁、不容置辩："速报中大文科！"那时候母校举办高考培训班，每天晚上校园都灯火通明、座无虚席，连课室的过道也塞得满满，一连十届的考生全涌来报名参加。我因工作没报上名，一个晚上，我悄悄地潜回去想看个究竟，刚在一间课室的窗外晃了晃，被正在讲课的陈葵荃老师看到了。只见他立时奔出课室，对我说："曹南才，你来了，你准行的！"不由分说把我拽进课室，安坐在讲台边他的椅子上。我小声说我没有报名，他却把一份讲义按在我手上，说，你不用报名！一股热流顿时流遍全身，阔别了十年之久的他不但还记得我的名字，而且对我的情况是这样的了解，对我给予了那么高的期望！我终于被时代的热潮烧掉了疑惑、烧掉了失望。我不仅参加了高考，而且在工厂数十名考生中，第一个而且是年纪最大的一个，被录取进重点大学，这就是我从小就梦寐以求的名闻遐迩的华南地区最高学府--中山大学。她由伟大的民主革命先行者孙中山一手创建。她接受过数十载历史风云的洗礼，经历过无数次战争炮火的侵袭，从坎坷和磨难中走过不凡的路径，在新时代的阳光雨露中焕发出新的气息。这里荟萃了全国一流的教授学者，拥有品类齐全、档次极高的教学研究设备，校园更是别具中西合璧的瑰丽风格，那飞檐画栋、红墙绿瓦的亭台楼阁，那造型别致、设计独特的西式楼宇，那曲径通幽、林木扶疏的校园小道，那宁静秀丽、温馨宜人的花坛草坪，构成了一幅玲珑剔透的风景画，镶嵌在汩汩而流的珠江岸边。我无法平息心中的波澜。记得古人讲过，人生的最大乐趣，莫过于"久旱逢春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可以想象，当我接到火红的录取通知时，心情是何等激动！爷爷那时候已经不在人世，我临来学校报到时，曾到过爷爷的坟前。我手捧着入学通知，默默地告诉他：爷爷呀爷爷，你所祈盼的这颗种子终于回来了！你在九泉之下，应该可以告慰了！这时候，一阵山风吹过，爷爷坟旁的松树叶子颯颯作响，我仿佛听到了爷爷那开怀的笑声。
1978年3月的一个细雨绵绵的日子，我提着装满书籍的小箱子来到了校园。春天的校园让我们这些幸运儿闹腾得格外热烈。放眼过去，不是穿着清一色毛制服的小伙子，便是扎着一个样小辫子的姑娘们。人人脸上都记录着沧桑，也写满了幸福。他们从工厂、从农村、从机关、从部队、从学校，带来了送旧迎新的祈盼、带来了冬去春来的气息。以后在校园的日子就更是充满了诗意和浪漫，常常令人忍俊不禁。我记得我和比我小13岁、说话还发着童音的孙树明同学同住一个房间，同睡一张辘架床的上下床，因为按姓氏笔画分配，我还是在上床，天天得爬上爬下。我们常常在一起争辩学习上的问题，而且常常争得脸红脖子粗。有几次小孙辩输了，还哭了鼻子，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还记得刚开学时，我参加了军训团的简报组，那里有几个和我同龄的幸运儿。我们常常在晚饭后漫步在校园小道，嗟叹着曲折的人生，感慨着迟到的春天，也畅谈着瑰丽的未来。他们中有好几个都当了好几年的爸爸。其中有一个已有三个儿子，这次他是和大儿子一起上一年级的，只不过大儿子上的是小学一年级，他上的是大学一年级罢了。还有一位临读书前，到煤场买了一大板车煤粉，花了好几天功夫，又是和泥，又是晒煤，把家里半年用的蜂窝煤全做好了，足够妻子儿子一个学期不用求人，才来报到。还有一位来自河南偏僻地方的憨厚小伙子，有一回吃饭时，夹起一根腊肠，爱开玩笑的组长故作惊讶地说，你吃的是狗鞭吧！吓得他赶紧吐了出来，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是啊，能不开心，能不高兴吗？尽管高考与古代的科举性质完全不同，但上榜的喜悦应该是大同小异的。因为，这是命运的转折，这是人生的转折。而且这个转折并不仅仅是我一个，而是成千上万、成万上亿。自然，这个转折，首先是历史的转折，时代的转折。我终于从更多更令人目不暇接的事实中相信了这是历史的偶然，又是历史的必然。那重新冒烟的座座工厂，那重新茂盛的大片田园，那重新热闹的街市楼房，那重新沸腾的课堂讲坛，那重新喜笑的张张脸孔，不在生动地表明，一个崭新的时代正在开始；我多年企盼的这颗种子，正在我们广袤的神州大地上重新萌发出新芽么？
后来的事情就更显示了这颗种子的威力了。短短二十年间，神州大地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不用我赘言。就我个人来讲，为了补回失去的时间，追回流走的年华，我和同学们一道，如海绵吸水般如饥似渴地学习。我们在课堂上聚精会神地聆听师长的教导，我们在图书馆里全神贯注地博采知识的精华，我们在讨论会上神采飞扬地激烈争辩，我们在体育场上纵横捭阖大显身手。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莘莘学子们勤学苦练的身影，而那些慈祥博学的老师们，有的刚刚从被赶下乡的农村或者从下放的干校回来，有的还戴着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但为了把未来的社会重任向我们托付，顾不上擦干净脸上的泥渍，更顾不上澄清"莫须有"的罪名，就全身心投入到备课和教学中去，对我们不辞劳苦、倾心相教、呕心沥血。最难忘一个叫陈玉森的老教授，令我总是要千方百计为他写下几笔才遂心愿。他瘦得只有七八十斤的个子，脊背在被撵到农村劳动时遭打残废而驼了，一只眼睛全瞎，剩下的那只眼睛还得挂一副深深的眼镜。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只有半条命的老人，讲起课来却声如洪钟，他讲的中国哲学史脉络清晰、史料详实，常常让我们得到愉悦身心的享受，可见这其中凝聚了他多少学问的功底和备课的苦心。对陈老师，我始终有一件心事萦绕于心久久难以抹去。他是我毕业论文的辅导老师，我选了魏晋南北朝嵇康的美学思想作为题目。这是一个比较僻也不太好写的题目，陈老师为我写好它而付出的心血一言难尽，记得最后我滕写稿子时，为了节省纸张，蝇头小字竟写得密密麻麻，边框很窄。那天晚上，我到陈老师家里，看到他正在昏暗的台灯下，用高倍放大镜，侧着一边眼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盯着我的稿子搜索，口中念念有词，羊肠小道般的字里行间，铺满了娟秀的批语。我顿时流泪了，这就是我们的经过了历史磨难的老师们啊！……就这样，几年寒窗苦读，我们终于打下了深厚的学业基础，练就了硬朗的翅翼，为日后在社会上大展拳脚作了有力铺垫。我自己尽管由于学科的转换，没有实现在科技领域做出成就的理想，但也在现有岗位上发挥着应有作用。而更多的是和我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农友们，走过了下乡--读书--创业的艰苦历程，从思想品德的培养、意志毅力的锤炼到学业功业的提高，都得到了全面的武装，现在都已经成为各条战线和单位的顶梁柱和主心骨，有不少还成了文学界、艺术界、科技界、医学界等的名流、师长，在国内外享有盛名，即使仍留在农村、工厂、基层的，同样通过各种业余学习提高本领，发挥着骨干作用。想想吧，如果不是这颗神奇的种子，我们能有今天的灿烂成果吗？
啊！我从心底里祝福，愿这颗给我们带来幸运与快乐的星星永远闪亮，愿这颗给我们带来知识与力量的种子永远生机勃勃。
（发表于中山大学出版社《我们的中大》一书，輯录于省委办公厅编印的《祖国颂歌》）
五彩的碎片
我离开故乡--粤西的小城市一晃几十年。多少个日日夜夜，故乡的山水草木始终梦牵魂绕。那里有儿时的梦，有深深的情，有厚厚的爱，有天真无邪的戏闹玩耍，有……
但是，多少年来，我却产生了一种"怕"。怕回到故乡那昔日的乐园。我怕那毫不留情的推土机，把我头脑里硕果仅存的那些深深的五彩的记忆辗得粉碎；怕那堂而皇之的规划图，冲走那旧校舍的温馨和小街巷的宁静；怕我千里迢迢地回到故乡，却看得一个尽管堂皇却面目全非的陌生脸孔，仿佛来到异国他乡。
这不是危言耸听，不是空穴来风。有一次，我偶尔回到故乡，便情不自禁往我启蒙时期的第一站--市里的第一小学奔，我在那里度过了六年的快乐时光。学校坐落在一座古质古朴的旧祠堂里。小时候，见惯那颜色发紫的红砖和斑驳脱落的园柱，觉得它是那么老气横秋，直羡慕那些现代气派的高楼洋房。直到后来，随着城市建设铺天盖地而至，崇洋媚外的设计风格争相迭出，"石屎"森林遍地冒烟，城市面貌千人一面千篇一律，才猛然想起我们的老校园是多么的温馨宁静、多么的秀丽宜人。然而，当我怀着寻梦怀旧的心情踽踽独行，亦步亦趋，回到母校时，抬头一看，突然间，我像满身滚热的火娃掉进了冰库，浑身凉飕飕的。哪里还有什么祠堂的一点点影子？只有几座火柴盒一样的宿舍楼高高矮矮地横在面前，那一个个小小的阳台，搭着东歪西斜的棚架，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和杂物，像挂满了万国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