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差到上海,总要回老西门的家里去,因为那是我的故居,在那里我住了二十多年。
故居是幢两层高的石库门楼房,我家一间前楼,朝弄堂有一个小小的阳台,现在我的三弟一家住着。石库门里的楼梯又陡又窄,没走惯的人是容易摔跤的。四弟小时,有一天早上端一只满满的痰盂下楼,摔下去了,浑身是尿。爸就说,浇足肥了,以后长得好。以后四弟的个子果然长得很高。走进家里,我眼前老要出现幻影,大都是些童年时的印象。那时我们几个兄弟,每次下棋都以吵架收场。妈不止一次说过,现在你们吵吵吵的,以后长大了,要见个面都怕不容易。妈是有先见之明的。这些往事,不能多想,想了就容易黯然神伤。我离家成家,也都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但有人问起家住何处,回答往往仍是上海。身在异乡,上海的印象,似乎就只有那幢石库门楼房了,好像慈祥的祖父在黄浦江边默默望着天际,等我的鸽哨泻下云端。
我在鄂西十多年后,调回了祖籍宁波。我的故居自然又增添了几处。回头想想,那些我在鄂西住了几年的地方,有青砖红瓦的新村公房,也有朽木破毡的工地席棚;其中住得最久、印象最深的,则是石卵子垒墙,石棉瓦盖顶的一种。我经常怀念在这一种屋子里度过的时光。想起来,那时我是另有一间比较规整的寝室的,四个人住在一起。但他们喜欢打牌,我喜欢看书,嫌他们烦,就在厂子附近的一个山顶上觅得了这样一个住处。屋子原先养过猪,猪杀光后收拾干净了,联防队用来关小偷。等最后一个小偷破窗而去,我就高高兴兴地搬进来了。屋子倒也宽敞,有两间,一间就做了书房。住过一年,发现这屋子最大的特点,是冬冷夏热。我住在里面,很像修炼功夫的道士。一个大风大雨天,顶上掀起一大块,雨水滂沱地浇灌进来,我只好钻到桌子底下去蹲着。一只我托人从四川买来的大母鸡,也和我躲在一起。鸡开始时和我一样浑身发抖,后来发现屋顶上冲下来许多虫子,就很愉快地踱出去攫食了。那天最倒霉的,是我的书房的顶也漏了,许多书被脏水染得一塌糊涂。那些书现在还摆在我的书架子上,只是静静地隐在精装书的后面。时而拿开精装书,看到那些久远的痕迹,我心头仍会浮起一阵酸楚。但我还是深爱着这样的故居的。
故居总是蕴藏着许多爱的,没有爱,也不会有对故居的缱绻之情。爱在心头缭绕,故居也就在心里辉煌,它敞着门户,让我多情地走出走进。
有时,比如说,我拿出点钱来捐给灾区,捐给失学的孩子;比如说,我在田野里散步,看到蓝天白云,茁壮的庄稼呼拥着如画的农家新居;比如说,我在某个雨天的窗口,遥念着远方都市的繁华街景;比如说,我买了一叠贺卡,于泪光中慢慢地填写地址……我就觉得浑身充溢着爱意,我知道我是回到了一个我熟悉并且热恋着的地方了。
爱是心灵的故居,谁不曾拥有爱呢?
1994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