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读《红楼梦》，人到中年，这是有益的休闲。我的这部书，一九五三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父亲曾说，我出生时，他正捧着书，坐在产房外面的长凳上专心地阅读。我长大后离开上海，羁旅至今，这部书一直在我的身边。
《红楼梦》一书，作者自言“大旨谈情”，读得多了，确会被它摄魄追魂，眼中常含着热泪。有时我想，宝玉和那些小姐丫鬟，经历了快乐和不幸的人生，但他们毕竟还是一群孩子。若放到现代社会，他们至多在读高中，是漂亮的男生和女生。说起能上学读书，其他人我不敢代言，宝钗却一定会满怀喜悦的。我这一代读者，对宝钗的评价，一向低于黛玉，原因之一，便是宝钗常要劝宝玉“读书上进”，是所谓封建阶级的卫道士。我们从不站在宝钗的立场，替她着想，除了“金玉相对”的因素，她在劝宝玉的时候，自己是多么渴望能去读书。当时的社会男尊女卑，仕途与女子无缘，我们本当理解宝钗，她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
去年的国庆节，假期很长，上海的几位朋友来我居住的城市游玩，我略尽了地主之谊。一次在酒店吃晚餐，大家聊起了各自的孩子读书的情况，便一发不可收拾，惺惺相惜，感慨万千。一位朋友（他是上海的名作家）叹道：“如此说来，我们都是薛宝钗！”他接着解释说，“薛宝钗对贾宝玉的读书，一直盯牢不放，我们都说过她的坏话，可是现在，我们都像她。”我听了此话，深表同意，也明白朋友善良的用心，他没有选择阴云密布的贾政，而是选择了毕竟美丽温柔的宝钗。但与宝钗相比，我们又显得残酷和丑陋了。
那天的酒大概也喝得多了，我心里难过地想念起了儿子。他这个节日，每天都在家里做作业，他经常用拳头捶打桌子，那种声音惊心动魄；他在灯下走动的样子，活像一头困兽。我柔肠百转地想念儿子，渴望立即回家去，珍重地拉起他的手，领他到外面去透透气。我会感到自己的爱意，就像秋夜满天的星光，笼罩着他。
想起儿子，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个情景。许多年前的一个黄昏，我和妻站在阳台上，望见儿子驮着书包，在深浓的暮色中埋头赶路，我说：“这孩子早出晚归，我们两个，好像靠他养活着。”
儿子似乎总在路上行走，在路上挣扎着长大，他的脸上泪痕未干。他现在已读到高三了，小学六年的头几年是在农村的一所小学校里。入学第一天，他小小的人儿，走出我们租住的农家，回头跟我们说了再见，就踏上一条两边都是稻田的小路，开始了苦难的历程。
我们给他规定，放学回来后必须先做作业。但他小孩子，只记得一个玩字，虽被我打过骂过，仍混混沌沌，隔天又玩得忘乎所以。那时我的父母也已离开上海，在我住处附近的一个小厂工作。我儿子放学后，先到他们那里。我们下班回去，刚进大门，厂里的职工便一片声地喊叫起来，他们喊叫着我儿子的小名，说你爸爸回来啦！这场面使我感动，因此曾饶过他几回。除此之外，我们常要检查他的作业。看到本子上有打了大红叉的，我就神经过敏，立刻发作起来，轻则大声怒吼，重则大打出手。有好几次，儿子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来，指着作业本上的一个大红叉，悲哀地说：“爸爸，这个大叉，上次已经打过了！”他的母亲偏重他的书写，一边冷嘲热讽，一边勒令重写。儿子先是木头一样呆坐着，然后抹着眼泪，用橡皮把整页整页的字擦去。他的泪水源源不断，经常抽泣着转过身来，说：“妈妈，眼泪水落到本子上了！”
孩子天性好动，又特别喜欢危险的玩意，水火无情，他偏钟爱。他在农村时，曾因为一次跟小朋友玩船，落入水中，被人捞起后，招我一顿痛打；到了市区后，对此他仍耿耿于怀。有一天晚上，他放下书本，钻进被窝，突然叹口气，说：“爸爸，我再也不能玩船了！”我安慰他：“这里也有河，你只要读好书，爸爸去买一只船来给你划！”我真的托一个去台湾的同志，买了一只充气式橡皮艇。那年儿子读小学三年级，但直到如今，橡皮艇仍保持着原样，搁在我家的车棚里，一次也没有用过！车棚里还有一副钓鱼竿，也仅用过一次，儿子保留着美好的回忆，他在一篇作文里写道：“那天，我们没有钓到鱼，因为鱼只爱蚯蚓，讨厌鱼钩。鱼吃蚯蚓，就像人吃甘蔗，我听见咔嚓、咔嚓的声响。”我现在写着这些文字，深深地感到内疚。
宝玉曾批评宝钗：“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学得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现在我们的孩子，何曾有过这样痛快的宣泄？我们撒下了天罗地网，我们共同的心愿，是不让他们快活。我们有时也会略施小惠，但见好就收，杀他们一个回马枪。
听说上海的一些学校，决定不给学生布置回家作业，孩子们快活了，家长们却涌到学校表示抗议，还听说对一、二年级的学生，规定不进行期中、期末考试，孩子们快活了，学校却要举行测验。有一次大考前，儿子生病，我陪他在医院打吊针。为了让他安心，我给他讲了一件趣事。我说有一位工程院院士，小时候并没有学到多少东西，因为他的老师，一上课就哈欠连天，随即扑在讲台上睡着了。我突然发现，儿子听我讲述时，眼睛里流露出热烈的神往之情，最后他含着微笑问我：“爸爸，现在这样的老师，还有吗？”然而我在病床旁坐了一会，越来越心疼流逝的时光，终于忍不住，走到医院门口的小书亭前，东挑西挑，挑了一本英语读物，回来“帮助”他练习听力。
儿子走路一快，我注意他的脚，是否是足球步法；他跳一跳，我注意他的手，是否出现投篮动作……他读初中时，一次期末大考，他每天精疲力竭回家，说是用脑过度，生理上出现了不良反应。那天我在厂里，学校突然打来电话，要我尽快去一次。我受到惊吓，怕儿子出了什么事情，结果是玩游戏机！七八个男孩靠墙站着，模样像残兵败将。他们的对面，是七八个表情尴尬的家长！老师坐在中间的办公桌旁，恶狠狠地说：“如果是我的孩子，我就要用皮带抽！”我儿子的副班长职务当即被撤，晚上写检讨，我帮他修改，一时百感交集，把手里的钢笔都戳坏了。
就某种情况而言，老师和家长确实互为“帮凶”。有一件事情，铭刻在我的脑际，一辈子都不能忘记，这是儿子告诉我的。那年的清明节，学校组织同学们去郊外的烈士陵园扫墓，一个同学前一天没完成作业，老师惩罚他，不让他去。这个同学满眼泪花，苦苦地哀求，但老师坚决不答应。队伍就要出发了，同学放声大哭，突然跪倒在地，对着老师连连磕头！于是校长赶来了，他怒气冲冲地把这个同学拉起来，关进一间教室；接着家长也赶来了，他二话没说，冲进教室，发疯似的把自己的儿子猛揍了一顿！
去年的暑假，我问儿子有多少作业，他回答说，你应该问有几叠作业！你如果要我全部做完，那我就要牺牲了！就在那个暑假里，他开始用拳头捶打桌子。有一天我好久没听到动静，走过去看他，他像醉鬼似的扑在床上。我悄悄地坐上床去，抚摸着他的头发，心里一时陷入了迷惘。我们看到周围的自然环境，会远慕古代的田园风光；看看儿子疲惫痛苦的模样，我想起厂里那些来自贫困地区的民工，他们的孩子不用上学，整天在野地里牛犊似的奔跑欢跳……而我们照料孩子的生活，吃穿住行，无微不至，愿意替他们打理一切；但心中却都怀着“鬼胎”，悄悄地将读书的重担，一股脑儿地压在他们的肩上。我在上海的一个侄儿，星期天一早，从南市骑车到闸北，上物理补习课；午后从闸北到静安，上数学补习课；傍晚赶回家里吃饭，随即再往卢湾，上语文补习课。我曾经问我的弟弟，他这样辛苦，能听进去多少东西。我弟弟不以为然，说能听进去十分钟也好！而那些补习的地方，都是老师介绍的。其实，还有大量的社会介绍的，那些花花绿绿的招生广告、那些神出鬼没的家教人物、那些堆积如山的“题典”“题海”“题库”……我儿子曾经做过一个梦，很值得回味：他梦见牛顿和法拉第两个，像乞丐似的跟着他，向他要一个解题的公式。
这类令人焦虑的梦境，也曾经困扰我。想起儿子的宿舍，总仿佛卡夫卡的“城堡”，一种特别的力量使我难以忘怀。儿子是住读的，有一天晚上，我和妻去为他换被子，他上夜自修去了。宿舍楼一个老人看管，我们上去后下来，老人已经出去，铁门被他锁上了。一座漆黑的大楼，我们两个被关在里面，想翻窗越墙逃出去，试过却都不行。渐渐心灰意懒，于是鬼使神差地，我开始背诵唐诗宋词，妻开始默念珠算口诀；我们不停地背诵默念，后来又我教她，她教我，大楼里书声琅琅，持续将近两个小时。九点多老人出现了，同学们也都陆续地回来。我说，刚才真像在监狱里啊！儿子说，爸爸，你才知道啊，我们这里，谁的家长来了，都说探监的来了！我听了顿时毛骨悚然。那天我们离开，是九点三十分，所有寝室的灯一下子熄灭，只有厕所里的灯还亮着，几个同学躲在里面背书，一个个像鬼影，我真是心酸极了。
还有什么时间让孩子接触并学习社会生活呢？有一次我带儿子去上海，为了训练他的胆量，我们从中门走上一辆拥挤的公共汽车，我要他大声地叫买票。他几次试图开口，结果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浑身紧张，脸色越来越红，额头上汗都出来了。我继续催他，他终于转过脸来，双眼直视着我，射出愤怒的火焰！不久前的一个节日的晚上，我们全家到一家饭店进餐。我开了一辆轿车，在停车场倒进车位。因为客多车挤，倒车时我叫儿子在外面看着点，不要让别的车进来。可是不多一会儿，车尾就撞到了东西。原来一辆小型货车，在我倒车的当儿，悄悄地开到了我的车后。儿子这时快步走到我的车窗边上，小声地但又非常焦急地告诉我：爸爸，你撞到人家了！我气得干瞪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对孩子的这种状况，我不止一次地考虑过，广大的社会本来就不是他们的天地，偶尔涉足，略显蹒跚，又常常招致大人无情的呵斥和奚落，他们便产生了自卑的心理，惧怕进行社会接触，情愿回到日夕与共的校园里去默然无语，情愿回到浩瀚的题海里去载浮载沉。
我曾说过，与宝钗相比，我们要显得残酷和丑陋。宝钗生活的时代和家庭，使她顺理成章地认为，读书上进是人间男子的正道，非如此无以立身扬名，光宗耀祖。她的决心坚定顽强，百折不挠，表现的形式却非常的温柔，如同铁腕的外面戴着丝绵的手套。我阅遍了整部《红楼梦》，看到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宝钗和宝玉成亲之后，宝钗当面说道：“我劝你从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博得一第，便是从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如此而已。我们对孩子呢？则是耳提面命，围追堵截，花钱似水，用心如火，直闹得鸡犬不宁，尘嚣甚上。我的心情无比激动，孩子是我们的将来，是祖国的花朵，民族的青枝绿叶，世界的掌上明珠，我们应该善待他们。这些道理我们在口上在心里都曾说了又说，可是如何地善待他们呢？我们就是那样的毫不留情、辣手辣脚地干将起来，并且认为，非如此无以收到显著的成效。宝钗则从无这种“两面派”的行为。
“我们都是薛宝钗！”我至今不能忘怀，一种滋味绵绵而来。“读书上进，图个正经的出身”，中华大地是一棵朴实的大树，几千年如此摇曳，我们和宝钗都在这棵大树之下。她在盼宝玉，我们则在盼孩子，盼孩子将来有出息，胜过我们，事业和生活一帆风顺。只是我们这一代人，经历的事情更多，心情更加复杂。我们曾经历“文革”，读书生涯支离破碎，一辈子总觉得不太如意，孩子是我们的化身，必须从头开始。我国人口众多，现在又提倡“科教兴国”，孩子如果读不好书，考不上大学，将来就业更难；商品社会，市场经济，随处出现黑暗的陷阱，我们的孩子大多是独生子女，特别的珍贵，专心读书，可以防止步入歧途……总而言之，要我们从此松了手，让孩子们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做不到！我们千万遍千万遍地申诉：这都是为了你好！可是他们，我们的孩子怎么说？知道了，知道了，多说有什么意思，反正是在为你们读书！
深夜坐在孩子的床头，孩子如酣睡的天使，刚刚骂过或者打过，此时悔意丛生，为孩子感到了痛苦，感到了天大的不平和冤屈。说实话，谁真的愿意逼着孩子，在他（她）青嫩的年纪，感受萧瑟，领略严寒？谁都不愿意，但谁都无可奈何，身不由己，似乎在飓风中，在漩流中，在劫波中。
我儿子就读的中学，是远近闻名的省一级重点学校，高考升学率在省内常居榜首。最近一次期中考试，儿子考了年级总分第一，我却并不高兴。由于审题不清，他在考试中丢了一些分数，而这又是完全不该出现的低级错误；如果这种错误，在高考时重犯呢？！我强忍着怒火，跟儿子“探讨”，他母亲则照例对他冷嘲热讽。我反对她这种方式，于是我们之间争吵起来，始而埋怨责怪，继而恶毒攻击，汹汹然闹了个不亦乐乎。儿子垂头丧气地经过我们身边，悄悄地关上了他的房门。现在我突然想起宝玉入场赴考前对他母亲说的一番话，他说：“母亲生我一世，我也无可报答。只有这一入场，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个举人出来，那时太太喜欢喜欢，便是儿子一辈子的事也完了。一辈子的不好，也都遮过去了。”我真害怕，儿子到时也会如此对我们说出这般不祥的语言。
此刻我又记起一件往事。有一次，我母亲和我儿子聊天，说她读书时，放学回家刚取出课本要做作业，大人就光火了：你倒好，回家就看书了。割猪草去！儿子听了哈哈大笑。这是一个令人怀念的情景。我曾无数次望着儿子的背影，在心里大声地快活地喊叫：儿子，割猪草去！自然，他目前还不能享受那种美妙的时光，但放眼神州，我又由衷地感到庆幸，我儿子，或者说他和他的同学，以及许许多多比他年幼的孩子，毕竟可以闻到那片绿遍天涯的青草的气息了。
“我们都是薛宝钗！”我们的内心充满了爱意和温情，有着向上的信心和追求，虽然我们的所作所为，由于种种的原因，常常显得丑陋和残酷。现在，宝钗正含着满眶的热泪，数百年来第一次会心而笑，她就像在镜子里看着我们，因为我们都像她。
2000年1月1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