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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回到故乡

我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在上海出生,满月后,就被送到故乡——浙江省镇海县高塘村(高塘村现属宁波市北仑区新碶街道),祖母托人在邻近的横河村,为我请了一个奶妈。奶妈喂养我十个月,然后把我送回了高塘。

祖母说,奶妈离开我时,我大声哭,因此奶妈又奔回来抱我,抱到我睡熟了才走。走时,她大声哭了。

一九八八年,我工作调动回到了故乡,就认真地寻找我的奶妈,但最终得到的消息是她已去世多年了。

我自然是见过我的奶妈的,可当时我太小了,没有留下丝毫的记忆。我长大后,曾问过祖母,我的奶妈漂亮吗?祖母回答说,你的奶妈很漂亮!我听了感到十分高兴。有时我也想,我从小到大,一直喜欢农村,并不留恋城市,到现在,我还时常盘算,如何在农村的一个地方度过我的晚年,这大概和受过农村妇女的哺乳,多少有点关系吧。

一九六二年初,农村的自然灾害还没结束,我和父母一起回乡过年。那次回乡,除了过年,父母还要和我的三个弟弟团聚,三个弟弟自断奶后,一直就托祖母照看着;同时,我们还要参加隔壁一位阿姑的婚礼。

对那场婚礼,我留存至今的印象,仿佛是新娘回门时的情景。那一天,大碶方向走来了一队人马,他们簇拥着新娘的摇篮,从汽车路上,拐过一个椭圆形的大池塘,渐渐走近了村口——碾子门口;阳光照耀着,阿姑穿着花衣裳,懒散地斜卧在摇篮里,细细地吃着一块饼干。那只被她揽在怀里的饼干箱,在太阳底下金光闪闪。

我在上海,被全托在一家幼儿园里,虽然一天三顿,不至于挨饿,但下午的点心,比如饼干和藕羹,确已很久看不见了。所以,当新娘的摇篮,在平屋前的大水缸旁歇下,我的目光仍离不开那只饼干箱。我的三个弟弟,也挤在围拢来的人群中,他们的目光,比我更加灼热的目光,同样集中在饼干箱上;接着,我们情不自禁地跟着饼干箱,一起走进了阿姑的闺房。

短暂的热闹过去了,在寒冷而晴朗的天气里,母亲把我们叫拢,跟她到老屋附近的空地里去挖荠菜。我们四个小人,分散开蹲在地上,拿着不知什么工具,使劲地挖草,当母亲挖到了荠菜叫一声,我们就抢着把篮子送过去。

也许是挖荠菜挖出了劲头,我总想再干点农活,因此,看到一位阿太门前的地里种着一片“大菜”,我就兴冲冲地走过去,用力拔起一棵,不料,发现那棵大菜的底下,竟还连着一个红色的东西,再拔一棵看看,还是有;于是……当大人发现赶来阻止我时,将近半分地的萝卜,差不多都被我拔出来了。这些受伤的萝卜,立刻都被种了回去。但母亲为此事,一直心里不快,说我搞破坏。许多年后,我们又曾说起此事,母亲说当时真的要打我,幸亏阿太赶来,把我领走了。

我们要回上海去了,拂晓时分,就都起床。祖母拿着油灯,在灶跟间和外间走动,张罗着叫我们吃早饭,空中弥漫着清炒荠菜的香气。然后,大叔挑着行李,父母和我跟在后面,一起走上了漆黑一片的镇大公路。这十来里路,我们似乎走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走上一座有木头栏杆的大桥。那时晨曦初露,映照着桥下静静流动的河水,我清楚地听到父亲对母亲说,过了这座桥,大碶车站就快到了。父亲的这句说话声,直到现在还响在我的耳边,只觉一瞬间,却已四十多年过去了。

“文革”开始不久,学生罢课闹革命,父母怕我们闲荡在社会上,早晚要惹祸,就又让我们回到了故乡。船抵宁波的那天,正好是一九六七年的元旦。

不久便过年了,到元宵节前夕,却下起了鹅毛大雪。我清晰地记得,正月十四的那场大雪,下到傍晚时分才停住。晚饭后,大人都早早进了被窝,我们则跟着小叔叔,出门去闹元宵。这时东方的天空中,已升起了一轮明月,小叔叔大声地说,你们看,汤团浮到天上去啦!

乡下的孩子闹元宵最高兴的,是可以到田野里去尽情地放火,这也就是,把经过严冬还留在地里的稻秸和枯草,到处点燃起来。可是那天,我们却看到田野里全是厚厚的积雪,四处寂静无声;唯有田塍沟渠之上,一队队渴望放火的孩子,像秋叶一样团团乱转。我们冷得发抖,心里又感到失望,就转身回家去了。

我们回到家里,小叔叔去灶跟间,给油灯加满了油,再把它端到窗前的桌子上。然后,我们叔侄五个,在外间的床上,全都靠墙坐进了被窝,也全都瞪大了眼睛,一声不响地——看油灯闹元宵!

天气逐渐地暖和,我们要去跋泥涂了。对于泥涂的记忆,在我,最生动真实的部分,并非那些跳鱼、沙蟹、蛤皮,或者泥螺,而是一个瘦弱的女人的身影,和伴随着她的身影的海潮声。

海边村里的一个小朋友和我们说,这个女人的老公自杀了,所以,她得了神经病,每天就蹲在泥涂里,饭也不吃,拿一个竹枝做的圈套,在捉蟹。我后来发现,她还把这只圈套,放在带尾巴蛏子的三眼的透气孔上,她是在等着蛏子出来吗?

她就那样一直蹲在开阔的泥涂上,孩子们说说笑笑地走过她的身边,大人们蹬着泥蜢船飞驰往返。潮水上来了,我们奔跑着离去,她却一动也不动,在越来越响的海潮声中,像一块黑乎乎的礁石。我们曾一个个立在海塘上,紧张地朝她的方向凝望,直到她终于慢慢地从海水里站立起来,我们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回家去了。有一次,趁晚潮退去,我们提着玻璃灯去拾泥螺。在灯火闪烁、人影晃动的海边,我们忽然发现,她也蹲在泥涂里。

我总觉得她很可怜,有一天,我的脚被石头硌破了,就在离她不远的一块礁岩上坐着。不知为什么,我看着她,叫了她一声阿婶,还从木桶里,捉了一只红旗蟹(它扬着巨大的独螯,又叫招潮蟹),丢到了她的手边。她拿起它,在水洼里涮一涮,扔到嘴里咔嚓咔嚓吃掉了。我又丢了几只沙蟹给她,她全都扔到嘴里吃掉了……

跋泥涂自然是赤脚的,但我们不论做什么,几乎都不穿鞋。白天的“工作”,诸如滚圆石(读作擂木圆)、赌牌、摔跤(读作殴倒跌),吵架等,都是赤着脚;到了,夜晚,去抲田鸡、夹黄鳝,也是赤着脚。我们到乡下时一人一双的解放跑鞋,后来回到上海基本还是新的,令母亲又惊又喜。

我赤着脚,从铺满碎石子的公路上走到大碶,至少有三次,而最远的一次赤脚出游,是去新碶老街,来回一共走了三十来里路。长长的灰白色的新碶的老街,除了寥寥几个行人,店门口许多门板,路边上几只空箩筐,我似乎没看到什么东西,只有一股很难闻的鱼腥气始终缠绕在鼻尖。我摇摇晃晃地走到街尾,再寂寞地折返,心里觉得,还是半路上的备碶村要有趣得多。

备碶应该是一个渔村吧,我扑在狭窄的碶桥的石栏上,看到并不宽阔的水面上挤着许多条渔船,细长的船桅交相斜矗,渔妇们正在甲板上煮饭,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有小女孩安静地、蹲在船舷边拉尿,也有小男孩大叫着、从岸上跳下去……我的舅公——我祖母的哥哥,曾是这里的一个渔民,他因病在上海去世了。我听大人说,舅公一辈子受尽了海浪的颠簸,最后能死在陆地上,能死在安稳的床上,真的要算是他的福分。

我那天回到家,祖母已经去一里路外的下朱村头张望我两次了,她担心我到了备碶去寻找舅公的老房子,怕我一个小人会被什么东西吓着。

狗叫声到处都差不多。这许多年了,不管在城市,还是在乡村,我听到狗叫声,有时蓦地就记起了祖母家养的乌利狗。乌利是一条雄壮的大黑狗,是我十二岁那年的好朋友。我在高塘住了五个月,要回上海去了,上汽车前搂住它的脖子,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我这一别,就将近十年,直到一九七六年,才重新回到了故乡。那一年的六月下旬,我利用工休时间(我在工厂从事的是一个特殊工种,所以有这样的待遇),自费旅游江浙,但到高塘时,身边已经没有钱了。一双皮鞋的前半截,鞋面都已和鞋底分了家,好像鲸鱼张着大嘴,我用一根细绳子把它们绑在一起,勉强走路。到家后,我脱了鞋,交给了祖母,她马上拿着到街里去修理,不久就拿回来,里外清洗干净,晾在窗台上。

祖母还给我买了二角钱的水果糖,她说我瘦多了,脸色也不好,路上吃点糖,总归可以提提精神。我吃了两颗糖,把其余的都悄悄地塞给了我的两个年幼的堂妹。

我第一次见到了大阿婶和小堂妹。大堂妹出生后,曾随祖母去过上海,所以我一见到她,就亲热地抱起她;小堂妹头顶一根冲天辫,老是站在门槛上,还踮着脚尖,用沙哑的声音,起劲地叫我哥哥。我觉得家里,呈现出一种崭新的气象,好似吹拂着一片宜人的春风。我选择了门前,要大叔一家坐在长凳上,以苦楝树和石捣臼为背景,用120相机(我从上海的邻居家里借来的)给他们照了一张相,这张照片,大叔现在还藏着。

按照我的“壮游”计划,在高塘只能住一晚上,第二天就要从穿山去定海,再到沈家门,前往普陀山。那天的晚饭,祖母要让我吃好,照乡下的办法,她从隔壁的婆婆家里,借了两碗荤菜过来。我现在不记得那两碗是什么菜了,总之,我一筷也没动。祖母要给我搛,我说阿娘,这菜不要动它,我吃了,你和大阿叔就要想办法还,现在家里人多了,负担也重了,我过几天回到上海,就有肉吃了。祖母听了我的话,才勉强停下筷子,不给我搛菜了。

灶跟间后面的芦苇泥墙上,挖有一个方洞,洞的那边,便是婆婆家的灶跟间。那天晚饭后,借来的菜还回去时,我听祖母在墙洞前,轻声地和婆婆说,菜没有动过……

第二天,我离开高塘和亲人,到穿山码头上了船。我在船舷边,再一次伸长脖子回望故乡的沿海一带,其时正值一九七六年六月下旬,我并不知道,就从七月开始,我的祖国,将要接连经受一个又一个重大而又严峻的考验;我也并不知道,我的故乡,将会在不久之后开始发生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天,一九七六年六月二十七日,我的心中,只是涌动着一种难以排解的感情,就是舍不得离开亲人,舍不得离开故乡。

船是机动的小客轮,我坐在舷窗边的位子上,感觉到无尽的海潮就在肩旁起伏。薄雾刚散,客轮便启碇驶向东方,经过长腰剑岛、里神马岛,再穿越拦门礁,汽笛声在辽阔的天空回荡,海鸟自由飞翔,太阳渐渐升高,客轮转向东北,航速提高,乘风破浪,驶入了波澜壮阔的峙头洋……

2009年3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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