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末,有一天,我在日本的濑户内海沿岸一座小城的书店里,邂逅了一位日本老人。他问我是不是CHINESE(中国人),我点点头说YES,他忽然就用清晰的、几乎是纯正的汉语,对我说:
“敢问仙乡何处?”
我十分惊讶,望着老人满面的笑容,回答道:“您不必客气,我是浙江宁波人。”
“哦,宁波人!我去过宁波,我去过天一阁,去过天童寺!”
他兴奋地说,一边还抬起手来比画。于是,我们开始愉快的交谈,直到有人来催我上车。
其实,我也喜欢向人打听“仙乡何处”。一方面,我早年远赴异乡,常感心灵寂寞,视长江下游各省的人都是乡亲,能聊上几句莼羹鲈脍,便感到莫大的慰藉;另一方面,这种打听使我增长了学问,开阔了视野,还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其乐也融融焉。
很多年前,我在西安学习,曾和一个陌生的青年攀谈,问他“仙乡何处”。结果,他是宁夏人,而且,还是著名作家张贤亮从教时期的学生。那天我们聊了很多,从作家的“奇闻轶事”聊到他写的中短篇小说。青年问我:
“你喜欢他的哪篇小说?”
“我喜欢《绿化树》,你呢?”
“我啊,我特别喜欢《肖尔布拉克》!”
他告诉我,因为喜欢,他曾经特意搭车出敦煌,过玉门关,进入新疆,亲身体验了《肖尔布拉克》描写的戈壁风情……
我们就这样地聊着,不知不觉间,夜色笼罩了古城。我们便站起来,在夜色中,走到了古城的街上。为了感谢这位青年,我在半坡遗址旁的一家饮食店里,请他吃羊肉泡馍。盛羊肉泡馍的大碗,是一种罕见的粗瓷大碗,我们把它捧在手中,庆祝有缘相会——这时,我由衷地感到,华夏文明的清风,带着绵绵的苦难和甜美,煦煦地吹过我的心田。
还有一件事。当年,我的同事小项,大学毕业分配进厂,我在一间办公室里遇到他,拍拍他的肩膀,问道:
“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啊?”
“我是兰溪人。”
“你是兰溪人啊,你知道李笠翁吗?”
“李渔?怎么不知道!”
接着,我们就坐下来,从黄大仙说到了赵四小姐,又从黄志红说到了当代画家方增先。不过,我对小项说,兰溪人中,李渔固然伟大,但我最敬佩的,还是现代作家曹聚仁。我说的是真心话,曹聚仁著作等身,我平日翻阅最多的、数年来一直堆在床前桌上的几叠书中,就有几本是他的。
“我见过曹聚仁的第一个妻子。”小项忽然说。
看我有点发愣,小项开心地笑了。他告诉我,兰溪有一座廊桥,叫通洲桥,建在塔山村的梅溪上。他姐姐就嫁在塔山村。十几岁时,有一年放暑假,小项去看姐姐,在那座廊桥上,遇见了一个满头白发,衣着特别整洁的老太太。这个老太太,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农村人。小项问姐姐,这个老太太是谁啊。姐姐告诉他,这个老太太就是村里人,从前还做过乡村教师呢,但她不是别人,她是大作家曹聚仁的第一个妻子,叫王春翠。
姐姐说,王老太太曾经谈起,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她和曹聚仁住在上海,鲁迅去过他们家。鲁迅来了,留下吃饭,她烧了一条河鲫鱼。鲁迅吃鱼,一边吃一边说,曹太太,你鱼烧得好啊……
如今,我回到故乡已经二十多年了,而我的故乡,正是中国沿海的经济发达地区,我在这里,几乎随时随地都能遇见异乡的朋友。说起来,想要打听人家“仙乡何处”,满足一番求知的乐趣,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我大叔家十余间房子,一间自住,其余都租给了异乡的朋友。我节假日去看望叔婶,在院子里坐着,满耳就都是豫、鲁、黔、川等地的方言。当冬季,太阳温暖地照在身上,我昏昏欲睡。那些美好的方言,源自《诗经》,源自《离骚》,使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纯粹的中国人,是北方运河岸边的一棵枣树,是江南四月站在水田中央的一头牛。
这样的环境对我确实非常适宜。我可以与河南安阳人,谈甲骨文和红旗渠;与安徽青阳人,谈九华山和地藏王;与湖北黄冈人,谈禅宗五祖和东坡赤壁;与贵州凯里人,谈酸菜和苗族服饰……
那一天下午,我从大叔家走出去,到拥挤嘈杂的街上闲逛,骤然间大雨淋头,就跑到一家饭店的门口躲雨。门边上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热情地问我,你吃饭吗?我说,才三点钟,谁吃饭啊?她却说,反正下大雨,吃了饭再走吧。我忍不住笑了。这女孩子长得很灵气,我又开口问她是哪里人了,她说:
“我是四川人。”
“四川哪里?”
“西昌。”
“西昌?是那个发射卫星的西昌吗?”
“是啊!你知道?”
“哈哈,这谁不知道啊!”
她的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从店里搬出一张凳子,一叠声地请我坐。我想,雨小一点我就要走,因此谢绝了。她却似乎越来越高兴,双眸粲粲如星,不停地跟我说话:
“大伯,你说是吧,这里人看发射卫星,只能从电视里看;我们那儿,可都是搬一张凳子,坐在家门口看!”
“真的嘛?坐在家门口,看发射卫星?”
我惊奇地问着,同时,也迎着她的粲粲如星的双眸,手里移过凳子,坐了下来。
2010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