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一村是我的外国朋友,他从日本来,住了一个月就回去了。有时候,我想,大千世界,我只有过这么一个外国朋友,两年过去了,不知他还记得我否。他的姓名在汉语里是一片田园风光,我回忆往事的心情也因此常常缠绕着流水和炊烟,使我受到感动。
河边一村是来工作的。我们厂里日本制造的设备,已经到了检修期。他要跟我们合作,检验某些管子的焊接质量。检验所用的试剂,则由我们国内的一个生产厂家提供。河边一村刚来,我们就有事求他了。
那个试剂生产厂家的负责人,提前得到消息,专程赶来,已等候了几天。他想通过我们,请日本人对试剂鉴定一下,写几条意见,他好带回去。我们知道他的意思,很愿意帮忙,河边一村也爽快地答应了。他说这项工作,他原本就要做的。
第二天一早,我们看到他把研究的结果,写在两张纸上。我们大家围在一起兴奋地听翻译同志说话,可是听着听着,活跃的气氛消失了。河边一村没有提到试剂的任何优点,倒是由于试剂存在的许多问题,他要求对检验员一律进行现场考试,合格了才可以上岗操作。那位负责人的脸都红了,他指着纸上的一条意见,问道:
“这一项指标,你是否太苛刻了?因为跟贵国的试剂比较,不相上下啊!”
河边一村站得笔直,神情严肃地回答:
“您说得不错,但在日本,已经发现了同样的问题,制造商应该予以注意。”
那位负责人沉思了一阵,然后跟河边一村握了握手,默默地走了。我在一旁看着,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我知道河边一村的意见,从专业的角度来说,是完全正确的;但毕竟不是正规的产品鉴定,委婉柔和的表述,更能让人心悦诚服。我是个善良的中国人,我当时真想跟他聊聊,即使为了工作,要坚持真理,也不能伤了和气。
每天在一起工作,我们渐渐熟悉了。河边君四十来岁,到过许多欧洲国家。他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因此我们经常交谈。我的英语听力很差,他要一字字慢慢地说,我要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才能听懂一部分。我说英语也不好,一边还要辅以大量的手势和表情,他同样只能弄懂一部分。有时两人说话,斜晖脉脉,坐在实验室门前的台阶上,忽然想起他的姓名,我的英语也变得飘逸起来。
我们这时交谈的内容,往往是一些风景,没有什么意义,但令人心情愉快,比如:夕阳西下了,晚风吹开彩霞;小石桥上,站着一位年轻的姑娘;远山像一支好听的歌,余音消失于海面;上弦月在天上飞……
河边君住在工厂的外宾招待所,有一天午休,我去那里探望了一位来出差的老友,经过餐厅时,正巧河边君出来,要回房间去。他邀我去坐坐,请我喝日本茶。我起初犹豫不决,但抵抗不了诱惑,最后还是跟着去了。
他请我喝的是一种用茶粉冲泡的茶汤,茶汤浓如豆羹;一只茶碗,拿筷子急急地搅拌着,托在手里递过来。这种茶,我是第一次喝,室内气氛平和清寂,我慢慢地喝下去,隐约有幸福的感觉。我想,这就是日本茶吗?能喝出幸福的感觉,这就是著名的日本茶道吧!
我喝完了,才发现茶碗只有一只,河边君正襟危坐,一脸谦恭地陪着我。我忙表示感谢,双手把茶碗捧还给他。他从怀里拿出一块紫色的绢帕,把它揩拭了一遍,自己也喝了一碗。然后,他说:
“茶叶不好,怠慢得很。请再观赏茶碗吧!”
我又把茶碗接了过来。这只茶碗很粗糙,涂着深色的彩釉,我里里外外都看了,实在没看出什么名堂。但出于对一种文化的尊敬,我把它赞美了一番。河边君满脸通红地站起来,连声向我道谢,我倒不好意思了。床头上放着德富芦花的散文和川端康成的小说,也正是我喜爱的,为此,我们握了握手,开心地笑了一阵。河边君送我出去,走廊里十分宁静,廊外一片修竹,在风里沙沙作响,我的心情突然激动了,因为我想起中国古代一位和尚的诗句,那是我非常喜欢的,跟眼前的情景似乎也很相宜。走廊头上有一块留言板,我拿起彩笔写下诗句:
“相送当门有修竹,为君叶叶起清风。”
我解释了几句,但河边君自己也已看懂了,他朝我深深一鞠躬,再抬起头来,我看见他已经热泪盈眶。
这件事,我后来请教了翻译同志。他告诉我,河边君酷爱茶道,在这里也每天研习。日本茶道有“一期一会”之说,就是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聚会的意思。他现在独处异国,更容易体会人生聚散无常的佛理了。我想想也是的,当时的情景恐怕是不会再现了。再想试剂鉴定的事情,他做事这样认真,一丝不苟,也体现着茶道的精神吧。因为一辈子可能只有一次,所以才要特别珍惜,真诚地对待。
我和河边君年龄相仿,性情上也有相通之处。我在家和妻子商量过是否请他来做客。外国人来中国,也不是容易的。准备几个小菜,买一瓶茅台酒,酒后喝龙井,去阳台上看看妻子调理的盆景,看看我居住的孩子般正在长大的港城,这样充满温情的聚会,一定会使他快乐和怀念的。然而我最终没有请他,我天天想要开口,都忍住了,我总在担心,毕竟在家里招待外国人,我没有经验。
直到现在,他回国已经两年了,我偶尔还会想起当时要请他来做客的事情。最近一个休息天,下午突然下起了大雨,我望着窗外濛濛的雨景,对妻子说,这样的天气,如果请河边一村来,他要冒雨回去了。我说过之后,笑了一笑,离开了窗口。
199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