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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接连几天的滂沱大雨,下得天昏地暗,日夜不分。

世界像落进了一个黑沉沉的深渊里。滚滚不尽的浓密的乌云,像从那无底深渊里涌出来的黑雾,在群山和村落的顶上织成了一道厚厚的、阴暗可怖的大网。那黑网紧紧地裹着大地,把所有的山峰都吞没了半截;它像一个魔鬼张着险恶的深不可测的大口,要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吞没下去。大雨倾盆,暴风助着雨势,疯狂地翻滚怒号,似乎要用那密密的、铁豆一般的雨点把一切都击碎、冲毁。一切声音都被哗啦啦的暴雨声掩盖了。看着越下越猛的大雨,人们就会想着在那阴暗的云层中间有一道通天河决了口,洪水像被放开了锁的困兽巨蛟,在乌云中翻江倒海,永无休止了。一切都在昏暗中停顿了,大地只是一片混沌迷蒙;只有不时从云层中滚过一阵轰轰的闷雷,终于在那黑暗的深渊里闪出一道裂痕般的电光,接着便爆出一声惊天劈地的炸响。然而这一切瞬间又消失,天地又复为一片沉沉的黑暗笼罩,依旧是倾盆大雨,依旧是无休止的混沌迷蒙;只有那电光照亮大地的一瞬,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给人们带来生活的勇气和力量,带来对光明的热爱和向往。

就在这样一个暴风雨的傍晚,在平江南乡——安平桥一带的雨雾迷蒙的山野里,走着两个人。四周一片阴暗,一切都在暴风雨的冲击下躲藏起来了,消声敛迹了。只有这两个人,仿佛全然没有觉到风雨的猛烈,在山路上径自大步地赶路。他们都头戴斗笠,身披棕麻编织的蓑衣,赤脚草鞋,肩上背着一个蓝布小包袱和几双草鞋。他们的全身都被大雨淋湿了,草鞋和挽着裤管的腿上全是泥浆,大雨打得人睁不开眼。前头走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身材高大,体格壮实,一看就知是担着沉重的劳累成长起来的。多年艰苦的劳动和生活,把他那能挑起千斤重担的腰和背压弯了。他的脸被山里的风霜吹打得又粗又黑,年复一年的苦难已经在他的额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他就是南乡一带的农民协会委员长——赵柄清。紧跟在后头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圆头大眼、蒜头鼻、厚嘴唇,憨实纯朴。他又黑又结实,个子不高,似乎肌肉都紧紧地攒到了一起。当他平静的时候,像一尊铁打的罗汉;当他发起怒来,又像一头凶猛的小狮子了。他就是十几年前被赵柄清家收养的一个逃荒人家丢下的孤儿,后来一起跟万先廷到三公家做长活的弟兄——黑牯。

提起赵柄清的善良厚道的秉性,跟他那磕头弟兄万东升的急公好义一样,在安平桥的百十里远近,是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没有一个人不信服敬仰的。他上无兄姊、下无弟妹,十四岁那年,就双双死去了父母。他们家世世代代都是村里大田东赵三公家的佃客。父母留给他的,只是一间遮不住风雨的破草屋,和一把磨得比巴掌还小的犁头;还有那一身祖祖辈辈越还越重的债款和田租。

好像生下来就是为了把自己的一切给予别人,赵柄清那忠厚义气的秉性,即便在万分寒苦的日子里,也没有受到丝毫的磨损。这样的人,无论生活对于他们的压力和打击多么沉重,也决不会低头叹气,怨天尤人;可是一看到别人的苦难,只要是看到了,他的心便再也不能平静——直到尽出了所能做到的一切,让那人满足了,他才能像自己遇到喜事一样地爽快舒服。善良的妻子开初是奇怪,后来触到了丈夫的心灵,她更加钦佩和尊敬他了。她的心就像和丈夫的心共着一条血脉,她那母性的爱也变得有如大海一样广阔;即使自己挨冻受饿,也会把仅有的一粟半缕毫不犹豫地拿给别人。他年轻时候曾有一次,孩子病了,是一种发痧的急症。两口子急得像火烧,家里没有一颗能卖出的粮食,没有一件值钱的家具和衣衫。最后,妻子从髻上拔下了一根包金的银钗,这是她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也是他们这一家唯一能换钱的宝物。赵柄清拿了银钗连夜赶进城去。妻伴守在孩子的身边,等着丈夫当了银钗抓药回来。她望着孩子烧得发红的两眼,按着孩子被病折磨得乱抓乱蹬的手脚;孩子时而哭叫,时而发着神志不清的呓语,她的心啊,就像有无数只尖锐的利爪在抓搔。她的一切希望,都放在那根银钗上面;寂静的深夜中,她用自己心房的跳动来计算丈夫的脚步。她的眼前,出现了好几次丈夫回来的幻影。她尽力想着丈夫抓药回来后,孩子渐渐好起来的欢乐景象,来驱散眼前的痛苦和恐怖……多么艰难的盼望啊,鸡叫了,天发白了,阳光射进来了,最后,终于听见了丈夫的脚步声,她的心也随着希望跳得更快起来。丈夫走进来了,他的手里……啊,他却空着手。没有了银钗,也没有药……

妻子震动、惊讶,用无言的质问望着他。

赵柄清深陷的眼窝上,围着一道黑圈。他疲乏劳累不堪,痛苦地低着头,像孩子做错了事请求责罚似的,艰难而低沉地说道:

“钗子……我丢了……”

她只觉得头脑“嗡”地一声,眼前顿时发了黑。泪眼模胡中,她触到了丈夫那恳切诚实的目光,她深信丈夫的为人。但这个意外的打击,对母亲是太沉重了,她扑到孩子身上,绝望地痛哭起来。

丈夫默默看着孩子,用负罪的心情摸了摸孩子的额头,轻轻把被子拉到他身上盖好,找了根带子把磨断了绳的草鞋扎上,又默默地向外走去——到门边,他回头看了痛哭的妻子一眼,又走回来到她身边,说道:

“都怪我……我去寻点活做,先支几个钱来抓药……”

妻子忍住了悲痛的眼泪,她知道,丈夫从昨天早晨到现在,还连粒米滴汤也未进口,她想先去弄点野菜来煮汤;丈夫不让她站起来,便又匆匆走出去了。

这样的年月,穷人挣一文钱,比从富人身上扎一滴血还要难啊!赵柄清一大早东奔西问,好容易跟赶集的老板挑一趟脚,拿到了五个银毫子,又紧跑着到城里抓了药,一口气不歇赶回家来——可是,家中突然显得这样地静。低矮的堂屋也在这万籁俱寂中显得又大又空了,似乎天地间的一切都已静止、凝结……他屏息着激烈跳动的心走进房中,孩子已经没有了呼吸,妻的眼泪也已经流干了,望着孩子的尸体在呆呆发怔……

从来没掉过泪的赵柄清,这一回哭了!他痛疚地在孩子面前捶打自己:“都怪我,孩子!……爹对不起你,爹害了你!……”

痛苦啊,眼泪啊,让仇恨的火来代替吧!扼杀这条小生命的,不是你们,善良的母亲和父亲!是压在你们身上的那令人窒息的生活重闸,是那悬挂着无数这样重闸的吃人的社会!

后来才知道,丈夫的银钗不是丢了。他在进城后,从当铺里当出了钱,要到药铺去抓药的时候,遇到了邻近西小村的张老实;他是个六十岁的老人,在长期的苦难折磨中,看去像过了七十的人了。他的腰背佝偻着,一身褴褛,树皮一般枯干多皱的脸上十分愁苦,两眼无神地在街上走着。赵柄清惊讶地问:

“老哥,这样晚了还没回去?”

张老实苦着脸,几乎要哭地说:“心娃病了……先生乡人称医生为先生。说再拖不过明天。我出来想挣几个药钱,跑了大半天,都嫌我年纪大,不要……”

赵柄清看着他那痛苦得麻木的脸,也感到一阵心酸。他知道,张老实两夫妇过了大半辈子孤苦生活,到五十多岁才盼来这个孩子,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珍贵,好容易养到这样大;要是这孩子有个好歹,这一对老夫妻怕也活不成了啊!他已经不复想起自己的难处,内心完全被这一家的痛苦占据了。他又问:“你现在预备怎么办?”

张老实茫然地摇摇头,木然地说道:“是办法都想过了,只少当街磕头去讨,可这年月,讨也讨不到啊……”他低下头,似乎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愧,声音颤抖地说道,“我怕空手回去,心娃他妈要是……”

赵柄清看着他因极度痛苦而抽搐着的脸,心像刀割一样难受。他的手伸进衣袋,触住了刚才当到的那几个银毫子,他的心也陷入了痛苦的矛盾中:这几个小小的银币,此刻竟决定着两个孩子的生死存亡啊!他刚想把钱抓出来,又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妻的凄苦的眼睛。这一瞬间,他的心受着多么大的折磨啊……

张老实呆了一会,失神地挪动脚步,向前走去——

“老哥!”赵柄清突然喊一声,那声音连他自己也觉吃惊。他不再想,一把抓出那几个银毫子来,递过去道:“你拿着……”

“老大,你……”张老实伸过因过度激动和惊喜而显得发颤的手,想接,又急忙缩回去道:“不,你这几个也是活命钱,我……”

“别说了,老哥,要看得起赵大你就收下。”赵柄清尽力镇定地说道,“我,总比你好些;我还年轻力壮,挣得来的……”

泪水在张老实枯竭的老眼中滚动,他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直愣愣地望着赵柄清,说着:“老大,这、这……”

“快救人要紧。”赵柄清把钱塞到他手里,说道,“这点钱抓药是够的。”

“老大,这恩……”张老实拿着钱的手不知怎么放,紧抓着他道,“心娃有救了,我们一家都有救了……”

张老实千恩万谢地去了。望着他轻快走去的背影,赵柄清的心里才松下一口气来。走了几步,立刻又变得沉重了:他想起了孩子的病,想起了妻子那双忧伤期待的眼睛,他又陷入了彷徨和焦急。他想赶紧找个活路做做,兴许能挣几个钱,可已经是夜晚了……

那天,正在东边村里给赵三公家打忙月的万东升夫妇得讯赶回来时,孩子已经草草地埋葬了。万东升的诚实义气,跟赵柄清同样受人尊敬;可他的性情刚强耿直,更是远近闻名。这时他恼火地申斥赵柄清道:

“柄清,是你害了他!伢子病得这样,为什么不去找我?你们两个都是木头墩子?”

赵柄清歉疚、痛心地说:“大哥,不是我没想到。我知道你手里也留不住钱,比我们还艰难……”

“是人当紧还是钱当紧?”万东升仍然恼火地说,“就是豁出脱层皮也要先救孩子啊!可你……”

责备尽管是责备,万东升看着这情景,怎能忍受得住啊!他把他们两口子累死累活忙了半个多月挣来的一袋糙米,硬给赵柄清留下,一面恨恨地说:

“这样世道,光拿点自己的血汗钱能救活几个人?富人照样富!得拿起家伙来跟他们干,毁掉他们!……”

是啊,得毁掉他们!但是万东升没有看到这一天的到来,终于为穷苦弟兄们献出了生命。他临死时的话,时刻响在赵柄清的耳边,像战鼓,像号角,他一想起那情景就觉得全身的血液在沸腾,感到身负着一个迫切而沉重的责任。正是这种力量,使他最先信任了那位容先生传布的革命道理;正是这种力量,使他在这荒僻闭塞、族权森严的山村里最先挺身而出,唤起农友们组织农民协会;也正是这种力量,使他在革命遭到挫折、乌云密布的阴暗日子里毫不气馁,到处奔走,坚定穷苦农友们对革命的信心。

自从起义的湘军向南败退,受到吴佩孚支持的另一支湘军——叶开鑫的队伍便连烧带抢地开了过来。村子里,那些刚失去了气焰的豪绅赵五公、赵三公,以及他们的帮闲癫皮松宝、狗三之类,又都直起腰板作威作福起来。县城里隔不几天就有北洋军出来搜山捉人,族长赵五公又指使松宝和狗三到处跟踪参加了农民协会的佃客,好捏住把柄,告到北洋军的衙门里去。南边的信息又封锁得紧,到处流传着可怕的谣言:有的说革命军自己在广东开了仗,蒋介石打死了汪精卫,死的人成千上万;有的说叶总司令带的湘军已经打进了广东,吴大帅派飞机到广东丢了三颗炸弹,蒋介石跑到俄国去了;还有的说是吴大帅自己坐飞机到了广东,在蒋介石的屋顶上转了三个圈就把他吓跑了。……诸如此类,说得逼真逼肖,闹得人心惶惶。

为了揭破这些谣言,安定人心,赵柄清按着党的指示,同农民协会的委员们不分日夜,不顾风雨,分头展开了紧张的活动。这些日子里,担子最重的自然是赵柄清。他是农民协会的委员长,远近几十里的村子都要靠他照应。万先廷一走,他真像失去了一条得力的臂膀。女儿大凤,虽也十分精明能干,人人都说她胜过一个聪明的男伢子,可她到底是个女流之辈,整天在外头跑跑颠颠总有些不方便;再说,安平桥是农协的接头地点,总得有人照应,而且大凤是个女孩儿家,在这族规严厉,男女有别的山乡里,总比男人不受注意些,便让她留在了家里。黑牯虽是憨实些,但出力跑腿是信得过的,而且他知道族长捉人捉得紧后,便一定要天天跟在赵大叔身边,卫护他。赵柄清也怕他在村里容易闯祸,万先廷一走,也没得别人能管住他,便带他一起出来了。

这天,他们在一个村子里开完会,便一同回到安平桥来。他差不多有十多天一直在外头,不知道这边的情形。掌灯时分,才到了村里。四处一片漆黑,只有风雨仍然笼罩着山村。他趁空先到村里负责的几个农协委员家里去了一趟,尔后才摸回自家那熟悉亲切的后门口。赵柄清听听屋里没有声息,便轻轻地敲了几下门。

不一会,里头有了响动。大凤这孩子是机灵的,她这些天一定常注意着门外的动静。从屋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很快地,脚步声走近了,贴着门缝,传出大凤的低声问:

“是哪个?”

“凤姑!……”赵柄清带着出远门后归来的激动的低声喊了一声。

“爸!……”几乎是随着她那难以形容的快活的声音,门也一下开了。赵柄清在黑暗里,看得见女儿那双黑亮的大眼睛里闪出来的兴奋的光。

妻子在房中已听见了外面的一切,她急忙地在擦洋火点灯——但擦了几根都没有擦着,丈夫就已经带着雨中的湿气进来了。她那双习惯了暗处的眼睛,看见丈夫熟悉亲切的身影时,高兴得心都几乎跳了出来。他们在几十年的共同生活中,总是共同分担着艰难和痛苦。丈夫和孩子们的安危,使她感到比自己更为紧要,在这些天里,她在家里烧过了多少香,为在外面的亲人作过多少祷告啊!她迎上去,声音变得有些喑哑地问:

“牯娃也回来了?……”

“回来了。”赵柄清快活的声昔说,“小莺睡了?”

“才睡着,”妻子一面答应,一面点亮了油灯。

赵柄清走到床前,看了看小莺;转过身来望着妻子道;“这些天来,你们又跟着受苦了。……”

妻子站在丈夫面前,看着他那憔悴的、黑瘦的脸,那一双低陷下去的善良诚实的大眼睛;他的短褂在山林里划破了好几处,草鞋和裤管上带满黄泥;可是他的精神还是那样闪烁,心情还是那样开朗。他变得多了,妻子暗想,她从丈夫的身上,看到了多少容先生带来的东西啊。她从丈夫的目光中也感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力量和骄傲,她用充满着怜爱和敬佩的语气说道:

“快换衣裳。看你这样子,多像丙午丙午年,即一九○六年。此处意指赵柄清那年参加洪江会起义的事。那年从外头跑回来的时候啊!”

赵柄清爽朗地摇摇头道:“那可大不一样了!从前,那是瞎跑;可如今,你看看,我们有多少人!全中国都有人像这样在跑,那该有多大力量!”

妻子似乎有些明白地点了点头,含着歉疚而又慈爱的口气道:“我是跟不上外头这世道了。你们去跑吧,别管家里;只求菩萨保佑,你们在外头的人都平安无事,我就是雷打火烧,死也闭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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