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在谣言的传播蔓延下,北川大多数人离开了。然而,龚江的妻子昝丽经过千辛万苦找到了龚江。昝丽在成都工作,她的全家都在成都工作和生活。本来龚江大学毕业也可以随爱人留在成都,国家对待夫妻两地分居的知识分子是有这方面特殊政策的。可是,龚江却令人费解地选择了“乡下”,这让当时与龚江即将结婚的昝丽疑惑不解。多少大学生都想留在大城市发展自己的事业,而龚江偏偏要回到那个闭塞的(二十年前的北川不如经济发达地区的一个小镇繁华)、虽然风光秀丽却让人无法忍受的贫困县城。昝丽是在成都长大的女孩,没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想法,也没有心甘情愿随丈夫到北川参加工作的念头,她留在了成都,凭借老父亲的关系,当上了一名土地资源局的干部。两个人新婚之后,虽然考虑到了生活在两地很不方便,但是昝丽存有一个美好的愿望,她想,龚江在基层艰苦的环境下工作一段时间,进城以后会更加珍惜自己的岗位努力工作,在事业上也会出类拔萃。就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锻炼之后再返回都市那样,许多人吃苦耐劳成为建设国家的栋梁之才。龚江吃苦在前,在以后日常生活中就会更加珍惜家庭这个港湾,精心呵护两个人的感情。有一次国兴银行四川省分行筹建办公大楼,在土地使用上遇到了困难,国兴银行四川省分行的行长们请土地资源局的领导们吃顿“便饭”。局长们知道昝丽的丈夫在国兴银行工作,就让美丽优雅的昝丽随他们一起去应酬场面。中国的官场,凡是带长字的,无论正副,在非正式场合都要把副字去掉,统称部长、局长、处长、科长、股长等等,但久在官场上混的人,一看便知道谁的官大谁的官小。同时,领导们出席各种场合所带的女士们,谁都不敢小觑,这是一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规则。昝丽是干部家庭出身,从小就随父亲出席各种官场上的活动,耳闻目睹许多事情,让她在成长过程中明白了官场上的许多奥妙。在酒宴间,昝丽充分发挥了女人的特长,让行长们喝得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在酒兴达到了一定火候,她以为恰到好处的时候,昝丽向行长们提出了调龚江进成都工作的愿望。一把手行长在美丽的土地资源局女干部面前举起酒杯,当场表态:解决职工的两地分居问题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实际上行长很聪明,通过办这么一件合情合理顺水推舟的事,既拉近了国兴银行与土地资源局干部的距离,又为国兴银行四川分行办公大楼占地问题营造了一个良好的解决氛围,节省了一笔开支,可以说两全其美。事情是在酒席桌上定下来的,昝丽担心龚江不相信她的话,还特意向行长要了一张名片,想见到龚江时给他一个惊喜。如果说龚江年轻的时候激情燃烧想到基层锻炼,那么经过十多年的含辛茹苦,尤其是昝丽听说龚江在事业上并不那么顺风顺水,在生活上由于两个人长期分居也不太开心时,她想尽办法把他搞到省城工作,那真是祖坟冒烟天上掉馍的事。昝丽想,龚江肯定会高兴得不知所措。
昝丽特喜欢龚江不知所措的样子,龚江在生活中表现出的那种天真烂漫孩童般的模样在昝丽看来特逗人喜爱。两个人结婚度蜜月时昝丽曾遇到过一次,那一次龚江让昝丽兴奋了一个晚上,后来在漫长的家庭生活中再没有出现过那种情况。也许就是因为那一个美好的晚上让昝丽刻骨铭心,昝丽把一次次想离婚的念头一次次地消灭在萌芽之中,使两个人的婚姻在危机四伏波折不断中维系到今天。
昝丽有一条“基本原则”:什么时间龚江调进省会成都,昝丽什么时间给他生孩子(龚江喜欢孩子,尤其是喜欢有一个男孩)。但随着年龄的增加,昝丽想要孩子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现在她终于有机会向龚江证明自己的办事能力。她想起了那个热情奔放令人陶醉的夜晚,再也抑制不住幸福感的漫溢,驾车从成都直奔北川。她没有提前向龚江透露一点消息,想给龚江一个惊喜,然而龚江并没有像昝丽幻想的那样天真烂漫激情四射,也没有让她度过一个浪漫之夜,相反,她感到夫妻之间有了更大的隔阂,她甚至认为龚江变得更加残酷无情,自己美好的愿望彻底落空。那天,当她走进龚江与她安在北川的家,喜形于色地向龚江讲起与国兴银行省分行的行长们一起吃饭并提出把他调入省分行工作时,龚江没有激动万分,没有伸出双臂拥抱她,更没有热烈地亲吻她,而是呆愣了片刻,冷冰冰地说:“你怎么不经过我的同意就办这样的蠢事,你知道我愿意到成都还是不愿意?简直是胡闹!”
龚江的话宛如一串炮弹将昝丽打傻了,她的满腔热情迅速降到了冰点。昝丽呆呆地站在那里欲哭无泪,她没有重温那个曾使她痴迷的夜晚,美好的愿望彻底破灭了。在北川那个让她伤心的夜晚,昝丽仰望天花板,两行眼泪挂在了腮上。第二天回成都时,她边开车边哭,由于过度悲伤,昝丽两次将车开到路边放声大哭。哭过之后再开车,她疯狂地踩油门,几次差一点车毁人亡。那之后她三个月没有到北川,她开始恨北川,恨龚江,直到有一次龚江到成都开会时,向昝丽“低头认罪”,承认了自己的自私和粗野,两个人才将矛盾化解。由于诸多原因,他们的婚姻长期处于一种冷淡漠然的状态,也可以说是冷战状态,甚至两个人几度都想到了分道扬镳。没有孩子的牵挂,让两个人的天地都显得那么宽个,分与合就不会那么惊天动地。也是因为诸多原因,两个人想离婚的念头未能践行,拖延至今。
当地震发生后,昝丽突然想到龚江的诸多好处,她开始坐卧不宁,尤其是在北川与外界通讯中断的情况下,她脑海里幻化出许多龚江血淋淋的镜头,有时竟然是没有头的身躯矗立在荒郊野外。昝丽养尊处优的生活状态,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彻底打乱了,她像疯了一样,执意要到北川去。昝丽向土地资源局分管她的局长请了假,就驾驶红色吉利车一路狂奔。山体滑坡、巨石下落、泥石流、余震,她全然不顾。昝丽只有一个念头,尽快赶到北川,见到那个让她牵挂又让她伤心的龚江。一路上,有车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扁,有人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烂,有许多向外逃难的人只穿一条短裤,赤裸着上身,有人甚至肢体不全,少一只胳膊或少一条腿,有人血肉模糊蓬头垢面。昝丽全然不顾,她只有一个想法,尽快到北川,尽快见到那个让她爱恨交加的龚江!
昝丽在一片瓦砾上找到了龚江,他所在的位置非常醒目。龚江赤膊站在一处稍高一点的残破的水泥预制板上,身上有一层薄薄的尘土,宛如西安的兵马俑伫立在那里。龚江原来白皙的皮肤、脸颊此时变成了土灰色。他满脸的沮丧,眼睛里充满了哀伤。此时龚江正弯腰对着脚下一个小孔喊话,那个小孔实际上是一块竖起来被卡住的水泥预制板上的洞,与地下相通。龚江的嗓子已经哑了,他不时将眼睛对准小孔往里边窥视。昝丽默默地走到他面前,一边心里责骂他:你个死鬼你个挨刀剐的,为什么不让人捎个信给我,通讯断了难道还找不到一个活着的人?!走到龚江身边时,昝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一下扑进龚江的怀里。昝丽没有想到她这一扑竟然使强壮的龚江倒了下去。龚江可是一个铁打的汉子,在两个人新婚蜜月里,龚江曾让她“死去活来”,那个时候她就想为这样的男人死了也值。如果没有龚江的强壮体魄,没有蜜月期间那些让她刻骨铭心的夜晚,昝丽也许不会把婚姻延续至今天。
昝丽急忙扯住龚江,不让他倒下,她知道脚下是瓦砾,倒下去的龚江会有受伤的危险。但是龚江的身体很重,娇弱的昝丽无法扯住他,反而让他带着自己一起往下倒去。在倒地的刹那间,昝丽急中生智,她用尽平生之力让龚江和自己的身体侧倒,而且把自己给龚江带的装有面包、饼干、矿泉水的包垫在了龚江身下。还好,他们倒下的地方比较平坦,没有裸露的钢筋和竖起的水泥预制板。倒在地上的昝丽又把自己的胳膊垫在了龚江身下。龚江在倒下的瞬间晕了过去,他的身体过于疲劳,从地震之后他没有吃一粒米,只喝了半瓶矿泉水。昝丽哭喊着往他的嘴里倒矿泉水,并用拇指按压龚江的人中,龚江很快苏醒过来。当他发现面前的昝丽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龚江以为自己在梦中,自言自语说:“我不是在做梦吧?”
昝丽泪如泉涌:“你不是做梦,是真的,你看看我。”
昝丽抓起龚江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龚江这才相信这确实是真的。他激动地把昝丽搂进怀里说:“没有想到你能来,真的,我做梦都想不到你敢来!”
昝丽的眼泪更加汹涌,多年来两个人已经失去的真爱仿佛又回来了。龚江非常激动,在余震不断危机四伏、北川与世隔绝的时候她是怎么闯进来的呢?龚江心里翻江倒海,他感觉到二十年来自己欠昝丽的太多了,流失的青春岁月使他们失去了生活的激情,龚江到现在才后悔为什么当年不知道珍惜,他毫不犹豫地亲吻着昝丽。两个人的眼泪交融到一起,形成了汹涌波涛。
恶劣的环境不允许他们相互讲述地震的经历及昝丽“闯关”进入北川的过程。这时又有人喊堰塞湖要垮塌,让所有的人撤离到北川一中高地上去。瓦砾下传出微弱的声音:“你走吧,不要在这里等死!嫂子,一定要把龚行长拉走,我们总得有人活下去!”
昝丽听到声音吃了一惊,她这才发现水泥预制板上的洞与地下相通,声音是从地下发出的,凄惨哀婉的声音让她震惊,那是一个女性的声音。昝丽想,没有经过大悲大苦之后是不会有这种声音的。看来地下的女人很懂事理,明白在危机时刻不连累他人,不让别人为了自己殉葬。昝丽被这个女人感动,她对着“传话筒”说:“谢谢你,谢谢你,我们会让人来救你的。”
昝丽拥扶着龚江就想离开这个充满了危险和恐怖的地方,龚江突然大声吼:“我不能走,不能离开这里的职工,我要守在他们身边,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地下又发出了乞求的声音:“龚行长,你要是为了我们就走吧,千万不要留在这里!”
龚江犹豫了一下,咬牙切齿地对昝丽说:“你走,马上离开这里。这里太危险!”
龚江用力推昝丽。昝丽心中充满了矛盾,她不理解龚江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堰塞湖垮塌,埋在瓦砾中的人肯定一个都活不成,为什么要为了没有希望的事情付出自己的生命呢?
郝苗虽然被埋在瓦砾中,龚江与昝丽的对话她还是能够听清楚的,对面临的危险也是清楚的。她是爱龚江的,如果不是阴错阳差,她应该与龚江生活在一起。现在丈夫已经离她而去,也不知道儿子在这次劫难中是否活着,如果龚江一走,她就再也无法向龚江表达自己的心意。郝苗想,自己已经是要死的人,把话说出来,让龚江明白自己抑制多年的情意,关照好自己唯一的儿子,在九泉之下才能无牵无挂无愧于丈夫的嘱托。郝苗说:“龚江,你要是爱我就离开这个地方,不要为了我在这里等死,我死后,如果儿子还活着,请你帮助教育他,拜托了!”
……
昝丽听到郝苗的话之后,盯住龚江呆愣了片刻。她后悔自己不该冒生命危险到北川来。龚江与另一个女人(也就是地下这个女人)已经有了孩子,自己多年来千辛万苦等待他到成都工作,等的竟是一个脚踏两只船的男人!怪不得龚江很少与她生活在一起,偶尔一次到成都相聚也是匆忙离开,龚江真正牵挂的是北川这个女人!哀莫大于心死,绝望的昝丽转身就走。龚江没有离开废墟一步,他呆呆地看着昝丽颤抖着肩膀踉跄地离开废墟。昝丽转身走的时候,将一包矿泉水和食物扔在了他的面前,一句话都没有说。龚江知道昝丽并不是因为怕死而离开他,如果怕死她就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到北川,他知道昝丽走是因为郝苗所说的话。他不怨恨郝苗,一个人在面临绝境的时候,会讲出真话,也会丢掉一切的羞怯和顾虑。但是他不理解,郝苗这些话为什么不早一点讲,为什么要偏偏在这个时候讲呢?
郝苗见他不走就开始骂他,无论她怎么骂,龚江就是不离开废墟,不离开她。郝苗哭了,她为龚江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在危难之际不离不弃而哭泣!
在郝苗与死神抗争的时候,国家领导人、解放军、武警官兵、全国志愿者,都投入了大营救。各路救助大军正在用生命探测仪、搜救犬夜以继日地搜救着被埋在废墟下的生命。
当时,六十六岁的温家宝总理不顾个人安危,在抗震前线夜以继日指挥抢险救人。他一直紧蹙着眉头,眼神中透着焦虑,透着哀伤,透着坚毅,透着慈祥,更透着期盼。听说三百多名学生被压在废墟下,有的孩子虽然活着却很危险,温总理在一次营救失败后,冒雨攀上瓦砾堆,亲自组织再次营救。温总理哭了,他用嘶哑、哽咽的嗓音,向废墟中的孩子喊话。总理摔倒了,手臂受伤出血了,他却把要给他包扎的医务人员推开。他不顾阻拦来到塌方的地点动手帮忙。当他看到抢险人员正在解救两名被困在废墟下的孩子时,感动得流下了热泪。
一向和蔼可亲的总理,此时心急如焚,对正在紧张投入抗震救灾的官员发了“平生第一怒”:“我就一句话,是人民在养你们,你们自己看着办!”
两天后,国家主席胡锦涛也亲来北川灾区指挥抗震救灾。
5月15日下午,郝苗被困三天了,龚江在废墟上守候了三天。龚江在守候中慢慢地清醒了许多,他想到了求助地方组织。然而此时的北川县已经成为一座“废墟城”,县委、县政府大楼也垮塌了,地方领导伤亡惨重。但龚江相信,地方组织的救援力量一定还在,一定会有人帮助他挽救职工的生命,挽救郝苗的生命。在救人的同时,他还必须想方设法保护好国兴银行北川支行的国家财产——金库的安全。龚江开始在北川城的废墟间往返,积极想办法联系寻找地方政府的人员,他终于找到了地方救灾指挥部。龚江将国兴银行北川支行的受灾情况向地方救援组织作了汇报,争取到了地方救援组织的联合营救支持。那时的北川已经成为一座死城,所有的房屋几乎全部垮塌,交通全部中断,四周的山体滑坡将这个依山而建的秀丽县城夷为平地。能够逃走的人已经在政府官员的组织下分批撤离。地震过后,人们反思,认为这个决策是非常英明的,倘若不组织百姓们撤离,会造成更大的伤亡。
哀伤的龚江在当地政府领导面前一再强调被掩埋的金库是国家的财产,最好是派解放军战士值守,得到了地方领导的首肯。随着各方面营救工作的开展,全县的地震灾情开始源源不断地传到龚江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