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二娃不知如何是好，他端起团长的水杯子说：“团长，您喝点儿水。”团长把缸子放在办公桌上自言自语狠狠地说：“操他姥姥！我迟早把那些王八羔子一个个都毙了！”过了一会儿，团长缓和了语气说：“你不知道啊，当年我给你父亲当警卫员的时候，他就喜欢喝酒，他喝酒的时候非让我陪着他喝不可，有几次都把我灌醉了。”团长坐下来指着旁边的凳子说：“你坐下，我给你讲讲你父亲是怎么被美国人弄去的。”
稍微沉思了一会儿，团长说：“一九五一年，你父亲带着我们团参加抗美援朝，当时我们归属38军指挥，梁兴初是军长，你父亲是258团的团长，我那会儿和你现在一样，给团长，就是给你父亲当警卫员兼勤务兵。”
“朝鲜那地方你没去过，和咱们东北的HLJ差不多，入冬以后，那雪下的是铺天盖地，落在地上一尺多厚，几个月都化不了。有一次，那是一个大雪天，军部给我们团下达命令，要我们在一个叫松骨峰的地方阻击美国人一个机械化师的战斗任务。那场阻击战打的非常惨烈。战斗一打响，敌人的炮弹就象长了眼睛，直往我们的战壕里钻，还没等敌人上来，不少战友就让炮弹给炸死了。就是那样，我们团打退了敌人六次进攻，在我们的工事前面，敌人的尸体是一层摞一层，我们的伤亡也十分惨重。我们打退了敌人六次冲锋以后，全团只剩下不到两个连的兵力了。这时候，我们把阵地上所有的武器弹药都集中起来。趁敌人没发动下一轮进攻的时候，你父亲让我们跳出阵地，悄悄地爬到被打死的敌人堆里，把敌人身上的手雷、枪弹统统拾掇了过来，阵地上剩下的一百多个人，每个人跟前放了四五把冲锋枪和一大堆手榴弹。到敌人第七次进攻开始的时候，一阵炮弹打过来，我们的几十个人又倒下了。但是敌人进攻的兵力比前几次更多了，从山坡下密密麻麻地涌了上来，好像一群疯了的黄狗，哇哇地叫着。你父亲一看，剩下的几十个人根本抵挡不住。正在这会儿，师部的一个通讯员从后面上来，传达了师部的命令，要我们立即撤出战斗。”
“师部为什么不打电话？”二娃插话问。
“那会儿电话线早炸断了，通讯兵也牺牲了。”停了一下，团长接着说：“这时候你父亲给我们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他和两个连长在阵地上阻击敌人，让我带领剩下的几十个人快跑，我说：‘团长，我不能走！’你父亲只说了声‘服从命令！’便端起机枪向敌人扫射。你知道，军人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我们几十个人只好按你父亲的命令迅速撤出了阵地。我跑出十几步，回头看见你父亲端着机枪在战壕里不同的几个位置上向敌人扫射，拼命掩护着我们。等我们跑出二里多地的时候，阵地上的枪声没有了。后来我们知道，两个连长也牺牲了，你父亲受了重伤，被俘虏了。停战以后双方交换战俘的时候，你父亲回来了，他被编入了另一支部队。一九五三年，我们回国，各部队都东西南北的分散了，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你父亲。”说到这里，团长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又猛猛地呷了一口酒。
“那我母亲的事儿您是怎么知道的？”二娃眨了眨眼睛又问：
“抗美援朝结束以后，你母亲还一直和我在一个部队，中印反击战时我们是一起参战的，她牺牲的时候我正在火线作战，战斗结束以后，我才听说她感染病毒牺牲了。”
这时候熄灯号响了。团长说：“休息吧，有些事儿以后再说。”
自那天以后，二娃和团长之间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关系。这种关系十分微妙，十分复杂。不是父子关系，又有点儿父子关系的味道。说是老乡关系，但也不全是那种成分，说是战友关系，可他们上下级之间的差别却那么大。这种复杂而特殊的关系谁也说不清，道不明。就连团长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反正二娃和团长俩人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关系。这种关系象一条无形的纽带，把俩人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当然，在这种关系中受益的是二娃。日子一长，这种关系所产生的效应就显现出来了。效应的表现形式是团长对二娃无微不至的关怀和警卫连所有官兵的嫉妒。比如说，二娃稍稍有点感冒，团长就让他休息，指派其他战士顶缺；二娃出去办点小事儿，回来晚了点儿，团长就让团部机关的厨师给他弄吃的。这种非同寻常的现象全警卫连的人，包括团部的其他首长都看的很清楚，都说团长对二娃比对他的儿子还好。然而嫉妒归嫉妒，有意见归有意见，团长该怎么对待二娃还是怎么对待，一切都照常进行。
眨眼半年过去了。二娃入伍后第二年夏天的一个早上。像往常一样，起床号还没响二娃就起床了。洗漱完毕，他先去水房给团长的办公室打了两暖瓶开水，又给团长把洗脸水弄好，然后把团长办公室的卫生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到出早操的时候，他已经把该做得事儿都做完了。
早饭后，二娃没啥事儿可干，就在团长隔壁的警卫室里看昨天的《解放军报》。忽然，他的目光被报纸夹缝中的一则招生简章吸引住了。招生简章是石家庄步兵学院发的。简章里规定着招生对象的年龄、文化程度、政治面貌、立功受奖情况等等。二娃把招生对象的条件与自己的条件逐条对照了一下，认为自己的条件与上面的要求相差十万八千里。除了年龄这一条符合要求以外，其他没有任何一条符合招生简章的要求。文化程度，招生简章上面明确规定要高中以上，而自己仅仅是个初中生；政治面貌，自己的入党申请刚交上去，啥时间批下来还遥遥无期；立功受奖连个影子都还没有。虽然入党的事儿并不成问题，团长已经说了，很快就会解决。立功受奖也不是硬条件，就是这文化程度，是无法弥补，不能更改的。假如自己有个高中毕业文凭，就是今年不能报考，以后还可以报考，可是没有高中文凭就等于自己将永远被拒之军校的门外了。想到这里，他的心被一种遗弃和冷落感猛烈地撞击着。刚参军时的那种喜悦、杨杜沟全村人的赞誉、村里同龄人羡慕的目光使自己无比自豪的感觉，此时都荡然无存了。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没能上高中时的那种伤疼之中，又回到了被打发到农村去的时候被一些同学奚落的那种卑贱之中。他认为上军校对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天方夜谭，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儿。大学的门对自己永远是关闭的，大学的殿堂永远是自己渴望而不可及的！这是绝对的！接下来，他对自己一瞬间产生的想上军校的念头感到十分可笑，可笑到了极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