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万新
这几日外边虽然依旧冻雪纷飞,但毕竟经春时节,无意间在家中的一些寻常花树周围徘徊,首先被案头的一盆杜鹃搅乱了心境。
可能杜鹃不算什么奇花异卉,但在如《敕勒歌》所描述的苦寒塞北,弄了一株来养,应该也算稀少。它是我的一个朋友春节前送给我的,说是让我的生活里多一抹色彩,但同时给我传授不少杜鹃栽培的规矩,比方浇水只能浇温凉的开水,盆中不能随便乱添其它土肥或磕进烟灰,每天阳光必须充足照晒,室内温度要保持适中等等,对于经常粗心大意的我可真难为了呢。不过虽说户外冰天雪地,可那杜鹃看去确是春意盎然,比碗口大不了多少的枝头叶绿如墨,每个小枝的顶端都努出女孩指尖一般的小小蓓蕾,我仔细数了一下竟有十六朵,颜色比桃红稍浓,又比酒红显淡,其中一朵的花苞稍稍绽了一丝细缝,仿佛古典美妇微微开启的樱桃小口,娇嫩欲滴,羞涩可掬,使人怜惜不已。我眼巴巴盯着杜鹃,每天细心呵护,将暖壶中的开水倒出来冷却了给它浇洒,大约过了一星期,第一朵花开了,接着第二朵第三朵,慢慢的都竞相开发,花瓣迭起,色泽如焰,比原先蓓蕾的色调仿佛骤然间浓郁了许多倍,我眼前似乎弥漫了一团天边最最绚烂的朝霞,即使花心里舒卷的鹅黄的蕊丝,也同样映出铄金一样的富丽堂皇。
人家说好花不常开,这句让人用滥的俗话,偏偏还得来我身上重复。
也许杜鹃的花期真的太短暂,或者我的处所不足以给它遮挡一场接一场该死的西伯利亚寒流,虽然我更加殷勤地浇水,但没过几天,杜鹃的花朵开始出现了枯萎,洁净无暇的花瓣从边儿上发黑了发蔫了,而且日渐扩散,犹如无形的传说当中的黑死病病毒蔓延过来,用死神的翅膀拂去花朵的鲜艳。我赶紧把杜鹃移到靠近暖气的地方,可仍是无济于事,一次次入睡前期盼一觉醒来出现奇迹让花朵恢复元气,可又一次次失望,终于那些曾经流光溢采的花瓣脱离枝头,纷纷委身于枝下的泥土,烂漫一场终归成梦,我束手无策了,忽然有了子规啼血、巴山夜雨式的凄凉。杜鹃远在江南它的故乡也这样子么?我不知道啊。江南好,诗人说荷花旧曾谙,杜鹃呢?
当然,我不会做林黛玉,为杜鹃的青春逝去而掬上一抔黄土,因为久砺的生存使我足以适应身外环境的残酷。很快我将眼光转移到我以前随意培植的花草上,看来毕竟还是灰姑娘、丑小鸭更容易伺候一些。有一盆花是前些年我从路上拣回来的,当时那个草本小苗分明遭到遗弃,根须已经脱土,三片油菜梗子似的叶片灰扑扑的被太阳晒得耷拉蜷缩,我看着象个观赏苗木,正好手头有一个尺余见方的木盒子,就随便填了土把那垂死的小苗栽植进去,浇了几次水,那家伙居然毫不含糊地活了,叶片没两天便挺拔舒展,叶尖和叶边柔软的小刺芒很快坚硬起来,变得尖利如针,形成锯齿一般的自我保护体系,但它全然不象开花的种类,只管叶片一个劲儿长厚长阔,头角峥嵘,颜色单调,自不能讨人喜欢,我渐渐懒得理它,扔在不起眼的角落,任凭尘埃涤蒙,偶尔泼一口剩茶进去,权当它还是一条生命。一天有个朋友见了,告诉我说它叫龙舌兰,我才知道它居然有个很有派头却又不乏香艳的名字,真是忍不住窃笑了,后来见它疯长,干脆寻来刀子朝叶片拦腰砍斫,可那些残余的半截子叶片浑不见伤口感染的迹象,短暂的几天已经结起触目的疤痕,残缺成了钝刀的模样也照长不误。
不过龙舌兰最终感动了我。那是一年多以后,我突然发现木盒子的底部缝隙中硬生生钻出好几个树毛虫似的绿芽,开始弱不禁风细小得叫人担心,好象濒临夭折就在指日之间,谁知再过一段,却眼见木缝给撑宽变形,绿芽则日渐发胖,都变成一个个小小的龙舌兰,难免斜横扭曲,却也我行我素,最终将木盒子的底板都挤裂了,它们一旦挣脱束缚,长势一点不亚于它们的母体。其中之一妨碍了木盒子上挂着的插座,有人把它的身子掐了,可不久它又一次拱将出来,不屈不挠令我肃然起敬。那种生命何其强悍!龙舌兰简直该作我的老师了,我怎么还能再伤害命运多蹇的它呢?试想我们人人都不容易哪,平日何尝不受到打击欺凌、冷嘲热讽,什么侮辱诽谤什么被挤轧被蔑视,还有名利陷阱还有恶语如刀,等等这些谁又遇到的能够少了?莫非除了仰天太息甘于沉沦以外,就不能学学龙舌兰的无谓无羁?起码还不能象一只狗扒在那儿伸出舌头慢慢舔舐自己的遍体鳞伤么。
我为我的龙舌兰自豪了好长时间。与它比一比,我还有什么不能忍受?
有人说过,世上没有真正的爱情,从来没有。我倒没有认真想过,可是我真切地有着两株爱情树呢——这树名是我给起的。那是两株橘树。还在四年之前,不知谁吃橘子,将吐出的种子扔到我的一个花盆里,不曾发觉就生出两株紧挨着的精灵似的幼苗,虽然孱弱小巧,却已有风韵的雏影,枝干笔挺卓约,叶子修长雅致,而且一个冬天里都没有凋零,我真的惊奇,一下子就想起屈原的《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犹如琵琶丁咚,行云流水般在我耳边不绝如缕。既然那么清高不俗的橘树难得肯来塞北的我这儿落脚生根,难道不是近年来许多人都崇拜的所谓缘分?当然它们不能和其它土生土长的花木混杂一起,我小心翼翼将两株橘树移了出来,但绝没有把它们分开,只是原样植入一个大大的花盆中,松土浇水,活儿干得乐此不疲,它们便不断地长高了,到了那年春夏之交,它们的叶子忽然泛起黄斑,我甚至吓了一跳,细细观察才发现每个黄斑上都隐伏了针尖似的红点,赶紧向一位研究林木的同学咨询,他说那是病虫害,作怪的小红点叫做红蜘蛛,简单的处置方法就是用手捻死了事。我照他所说,花了一番细致的功夫,一个叶子一个叶子抿摸过去,成效是立竿见影,橘叶随即恢复了翠色,后来橘树再大一些,我的两个巴掌忙不过来,还求得一瓶农药叫“乐果”的,红蜘蛛的威胁也就基本解除了。
两株橘树在我的注视下已有将近一人多高,记的屈原这样描述橘树:“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那种令人神往的开花结果,我倒没有奢望,只是醉心于它们的亲密。虽说两株贴得很近,但主干毫不旁斜,枝条则错杂有致,其中一株枝叶旷达,仿佛轻轻揽住另一株温顺娇媚的肩项,它们两小无猜,绿荫如雾,葳蕤茂盛之中洋溢出婆娑的柔情……谁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们不是在窃窃私语?那不是舒婷《致橡树》中的橡树和木棉么——
根紧握在树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吹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得懂我们的私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象刀,象剑,
也象戟;
我有我的红硕花朵,
象沉重的叹息,
又象英勇的火炬……
只有荡气回肠的爱情,才有着沉重的叹息呵!应该是吧?于是当人们问我那是两株什么树时,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那是爱情树,天底下再没有了。也许这是句一叶障目的傻话,但我宁愿相信天底下真的再没有了。不过,舒婷的橡树和木棉又哪里抵得上我的爱情树呢?舒婷说木棉和橡树只是近旁,“仿佛永远分离”么,那定然有一段距离,而我的两株橘树,却几乎偎依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信其中一株死了,另一株绝不会独活!人世间哪有如此这般的一种境界?
不止一次,我对着两株橘树陷入遐思,老是想象该描述这样的情景:在野外无边的芳草地里,我笔下的一个人物与婉如清扬的女孩邂逅相遇,就如《诗经》里所说的经典的情节“与子偕臧”,甚至如梁祝化作一对彩蝶双飞,如韩凭何氏殉情乃为鸳鸯,如罗密欧和朱丽叶在世界文学里得以永生,如卡西莫多和艾丝美拉达直到死后才仅仅拥抱在一起?不过最好如我的爱情树四季常绿。
遐思之余,我由不得莫名的诗意涌动,一个冬天郁结的沉闷也就好象蓦然间烟消云散了。虽然天气依旧冻雪纷飞,毕竟是相随着春天的脚步。春天里,现实大约也会褪去它的苍白吧,最起码,田野里,更多的花树烂漫不是很遥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