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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凋零(1)

还在汽车上,袁野就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得车上的人全都扭过头来看他。

咳嗽引起了胃部的一阵抽搐,他像反胃似的干呕了一下,一些腥热的东西从嘴里涌了出来。他用纸巾捂住,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

苏琴不断的抚摸着袁野的背,一脸忧心的看他拭去嘴角的血迹。

过了好一阵,他的喘息才平定。

“好一点了吗?”苏琴悄声问。

“嗯。”

袁野安慰似的看了她一眼。他的声音更哑了,今天的他,仿佛比昨天更瘦。

不会变的,只有那双眼睛吧,虽然眼眶深凹下去,但他的目光仍然平稳坚定。

“快回家了,心情怎么样?”袁野低哑着嗓子问。

心情?苏琴苦笑了,将目光投向窗外,那大片大片,初春刚刚翻犁过的田野。仿佛汽车不是将她带回故居,而是一辆时空穿梭机,她在回到从前。

“一想到从前,你知道我想起什么吗?”她问。

“是什么?”

“土豆炖盐白菜的味道。”苏琴微笑着说:“过了这么多年还忘不了。”

到了冬天,大雪封断了唯一通向远方的这条公路,镇上家家户户每天都吃土豆加白菜,吃得她想吐。有一次她真的吐了。她哭着闹着不肯吃饭,非要吃红烧肉,但家里哪有肉呢,猪肉饺子都是过年才吃的。每到这种时候,她妈就搂着她哭。说都是自己累了女儿,她一个乡下婆子,要是不嫁给孩子她爸不拖累他,这会儿女儿也应该跟她爸在城里享服呢。

苏琴轻轻的说:“我的傻妈妈,她也不想想,没她哪有我呢。可我这么一闹,我爸也吃不下饭,躲到里屋去,一声接一声的叹气。”

袁野轻轻的搂着她的肩。

苏琴转脸看着他:“这种事,你这样的城里孩子能够想象吗?你爸妈都是公务员,你小的时候虽然是八十年代初期,物质条件虽然和现在的孩子没得比,可你肯定从来没有为生活的事犯过愁。”

袁野默然。在中国,人的命运的确是由出生的地点来决定。这不是他的错。如果他为此心怀欠疚,那是因为他爱她。

起来搭了四个小时的火车,再转三个多小时的汽车,袁野才到了九溪镇。听说路已经修好很多了,从前大概要花六七个小时的车程。

二十多年过去,这里比起苏琴的记忆,已经大有改善。至少商业街延长了,两旁的马路也变宽了,两旁修了一串四五层楼高的房子,贴着廉价的白色磁砖,不过大多数屋子看起来都是空的。街道两旁的商店也多了起来,发廊玻璃门上贴着褪了色的金发美女头像,三色招牌蒙着厚厚的一层灰,沉重的慢慢转动着;服装店门口挂着“血本批发价,流行裙子二十八块钱一套”的宣传标语,尽管如此,仍然乏人问津,一个穿着牛仔裤和红色棉袄的小妹,坐在门外面,和隔壁雕石狮子的小伙子调笑,就是那种放在墓两旁的石头狮子。袁野站在路边,出神的看那小伙子雕石狮子。苏琴从他的神情也可以猜出,他在想什么。

她停了下来,问停在路边的两个摩的,去榆树乡多少钱。那俩人打量着她和袁野,决定狠宰这两个城里人,提出每人十块钱搭他们过去,最后以七块成交。

摩托发动起来,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噪音,喷出劣等柴油不完全燃烧的蓝色臭气。

袁野坐在颠簸的后座,双手紧紧的扶住车身,感觉到寒冷的风夹着沙尘直打在自己的脸上

在寒风中,袁野再一次想起了苏琴的话。人生是一场战斗。他勉强睁开眼睛看着道路两边越来越破败的街景,以及远方一闪而过的黄色土地,那是还未播种的田野,还有就在他前方,坐在摩的后座的苏琴穿着臃肿的浅啡色防寒服的背影。北风把她的围巾高高卷起,一缕没能收入围巾的长发也在风中飘动着,在那一刻,袁野似乎能感受到她当年那种孤身闯入这个命运的战场,只凭自己在人生的战争中逆风而行的勇气。

他们都以为从前读小学的校舍一定找不到了,说不定已经垮塌了,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儿拔地而起的是三层的楼的青砖大屋,还有一个大铁门,门上挂着李某某小学的名字。应该已经是放学时间,简陋之极的操场上,几个孩子在追着一个脏兮兮的球踢。

与崭新的小学楼相对映的,是紧靠着它背后的一间山神庙,屋檐低暗,摇摇欲坠,脏得看不清模样的神像面前,居然还点着烟火,一个缺了牙的老头子在庙前摆着地摊,卖着符纸。苏琴和他谈了谈才知道,从前的小学楼早垮了,现在的是两年前一个香港人捐的希望工程,所以学校就用他的名字命名。只不过,因为招不齐老师,所以现在也只有低年级在开课。

看着苏琴有点失落的样子,袁野安慰她:“没关系,就在这里走走看看也很好,很有意思。”

他们绕着学校兜了个圈子。

“哎,太好了,这条路还在。”苏琴带着袁野沿着一条小山路走了一小会儿,指给他:“从前我妈带我走过,但我一个人的时候她不许我走,说危险,会有野猪啊什么的跑出来。”

袁野笑:“这条是太僻静了,你妈大概是担心有坏人吧。”

“我妈就是爱操心,什么事都瞎担心。”想到妈妈,苏琴也笑了,但随即一阵心酸:“她操劳了一辈子,也自怨自艾了一辈子,很早身体就坏了。我上中学的时候,她基本上已经不能下床了。也不知道那些年我爸是怎么过的。一方面又要照顾我生病的妈,一方面又要负担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全靠他一个人的工资,家里又没什么积蓄。爸不知怎么刻苦他自己来着。”

从前一直不肯务农的苏哲,每天下了班就换了衣服,脱了鞋袜,和农民们一起开田种地来帮补家用。生活逼得他完全的放弃了做为医生的自尊。有一次他给女儿送生活费,到城里来看她。苏琴远远的看着他走来,惊讶的发现曾经是城里人的父亲已经完全变成一个乡下老头了。又旧又松的军绿色的裤子,绽了线的破毛衣,旧夹克,已经没人再穿的解放胶鞋,他看起来老了好多,走路的时候有一点弓着背。

眼泪充满了苏琴的眼眶:“那时我竟然觉得害怕,怕有同学看到我和他在一起,知道这个乡下老头是我爸,怕他们瞧不起我。我收了他的钱,和他说了两句话,就催着他快走快走。但我爸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打量我,高兴的说,小琴现在真的成了城里姑娘了。”

后来苏琴想起那一刻的父亲,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当时的惶恐。她想,真正应该羞愧的人是她。家里的生活那么苦,但是父亲还是尽力的满足她,以为她是他的骄傲。

“爸总觉得他欠了我的,我本来应该一生下来就是城里姑娘,结果他把我生在了乡下。他觉得他对不起我,是因为他这辈子就想当医生的私心,害我输在了起跑在线。我的傻爸爸。”她将头埋在袁野的臂弯里,深深的呜咽,这么多年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痛与悔,这么多年来一点一点的积成了铅块,如果眼泪可以将它们冲刷带走就好了。

袁野静静的拥抱着她。

山脚下有一个小小的市集。

现在不是赶集时间,只有零零星星的几间杂货铺,香蜡寿衣铺开着门。苏琴拖着袁野的手经过冥纸铺的时候,一阵风吹过,铺门口的纸扎童男童女衣裙呼律律的响,苏琴只觉得全身汗毛发凉。

眼看天色已暗,他们又坐摩的回镇上,镇上只有一间招待所,楼下一层是餐厅,二楼三楼住宿。

那天夜里,一进招待所房间的门,袁野就一头栽倒在床板单薄的床上缩成一团,额头挂满冷汗。苏琴为他注射了一支镇痛剂,又找了热水瓶想打点热水回来给他擦脸,袁野拉住她的手:“不,别走开,陪陪我,就在这儿陪陪我。”

招待所的被子泛潮,墙壁像纸一样薄。走廊里人走过的声音,服务员说话的声音清晰可闻。远远的传来院里的狗叫声。

所剩的生命越来越短暂,而痛苦的时间却越来越长久。

苏琴紧紧的抱住弓得像只虾米一般的袁野的身体,她感觉到他在不停的颤抖,不停的颤抖。

这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痛楚。而他却要咬牙忍受。苏琴闭上眼睛,将头轻轻的抵在袁野的后背,神啊,求求你,让痛楚停止吧。不要再痛了。不要再痛了。

好容易这一阵过去了,夜里袁野又再次发起了低烧。如果烧不退,可能就需要马上送医院急救。苏琴不禁紧张起来。在这乡下地方的医院哪有什么急救设施。

袁野仿佛感知到她的心意,艰难的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放心,我还死不了。”

“对不起,是我太乱来,我不应该带你出来……”苏琴低低的抽泣着。

“傻话。是我想在死之前,好好的看看你的故乡……就好像参与了你从前的生命,”袁野喃喃的说:“这样,我的生命,你的生命,就好像融合在一起……”

苏琴泣不成声:“还有以后,以后我们也一直在一起。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我也想陪你久一点。”袁野叹了口气:“但是,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什么事?”

袁野说:“到时候就让我去,不要抢救我。”

苏琴一呆,心就像被这句话狠狠的撕了个口子。

“傻瓜,别哭啊。”袁野懒懒的,微笑着说:“我已经不怕了。”

他说:“从前,我很怕死,因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可是现在,我已经无憾了。因为我知道,我死了,这世上还有你。”

想着他,念着他,替他好好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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