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桌叫黄日华,长得也超像港台偶像黄日华。因为他有张明星脸而很讨女生喜欢,可是由于学习成绩差,总被老师批评。他有个特点是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淡蓝色牛仔夹克,扮酷,并用四十五度角看女生。
到哪儿都有那种学习好被“众人爱戴”的女生,她们拥有自信,令人羡慕,受到男生追求,老师也喜欢。我的学习成绩时好时坏,所以班主任对我忽冷忽热。后来得了一种怪病,一考试就偏头痛、头晕,尤其是数学,可为了考学还得硬着头皮学。后来还找了辅导老师单独恶补数学,那个数学老师讲得特别好,可老师讲得再好我还是考不好。我那时便开始了吃中药的生涯,各种汤药,大药丸子,偏方,都往肚子里灌。
过年去奶奶家是爸爸的愿景,爸爸对家里的惦记是浓重的。那时奶奶家刷房子,爸爸就背去几袋子涂料。长途汽车上,白色的涂料从露孔的袋子里流了出来,蔓延在黑色的车厢里,撒得到处都是,坐在一旁的我默默地担心着,怕有人看见“举报”,怕爸爸与他人发生争执。后来我发现,我的担心向来只是自己瞎想,人们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见了也没人说,包括司机在内。等到了奶奶家那袋涂料所剩无几了。
因为去奶奶家没有直达的车,所以每趟去都显得“艰难险阻”,每次都得带板凳上车,有时候甚至会没有放板凳的地儿,有一次还是一条腿儿站过去的。
爷爷是山东人,不善言辞,我们每次去,在窗口巴望的准是爷爷。我们进屋他也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坐在那里,目光不离我们毫厘。爷爷是闯关东时遇到奶奶的,他给富人家洗过衣服,过过苦日子,奶奶也不容易,即便苦了自己也会让孩子吃好、穿好。印象中的奶奶头发是花白的,每天清晨都用黑色卡子梳头,把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十分利落整洁。
爷爷整个右边身子都在抖动,小时候的我们觉得那很好玩,很有动感。动感的真像是……
在挨饿的那个年代,爷爷单位发了一袋黄豆,天寒地冻,爷爷为了一家人都不饿,急忙去取黄豆。路上要经过一个结冰的河,想着家里的孩子们,满身大汗的爷爷急急忙忙蹚过了带冰碴子的河,到家后扛黄豆的那半边身子就再也不能安生下来了。手也永远攥着拳头。
有一次,我们几个小孩子把画画的笔递给爷爷,他抖着手笑眯眯地画了一个雪人,雪人浑身都在抖,我们都笑他画得烂,笑他的手抖得好玩,现在回想起来我好想哭。人会长大,会看清那些好玩的事并无笑点,反而令人心酸,这也便是长大的好,好也不好。
那时,除了父母的争吵,其他还是欢喜的。奶奶家有表哥、表妹、表弟,厨房里的小布兜兜里有很多小食品。我真是馋猫儿,放食物的地儿至今记忆犹新啊。还有声音,滴水的声音,循声走过去,厨房水池子里一直有个盆儿接着滴溚的水——这样接水省钱。有时盆子里会有只藕,或一个大西瓜。
每次站在厨房听着水滴声,望着那个西瓜,耳畔传来奶奶一家人热闹的欢笑声时,我便觉得温馨,长大后才晓得,一家人这样在一起的时光竟没有几次。
也许因为姥姥家是平房,奶奶家是楼房,姥姥家可以常去,奶奶家太远,童年的我总觉得去奶奶家稍显洋气。
爷爷最常说的话是:“吃这个。”如果有哪个东西别人爱吃,爷爷就不碰了。爷爷有几个“大洋”,其实就是旧社会时用的一元钱硬币,分给我和表哥每人六个。并不富裕的爷爷,那便是他的全部了。小时候我觉得这样子大概是得到了遗产了吧。哈哈。
大伯会带我去农村写生,那时为了练习画画已渐渐失去了最初单纯的乐趣,不过这也是必经的阶段吧。
我和表妹整天在一起玩。表妹的绰号叫小食品,我们每天玩的内容就是吃出花样来,比如吃雪糕时一定要吃瓜子,一口雪糕一口瓜子,很香。大概是五六年以后,市场上才出现带果仁的雪糕呢。吃完了玩,玩完了吃,吃和玩都腻歪了就看《西游记》。我们还演《西游记》,我和表哥演剧中的真假孙悟空,还有打戏。我表弟拿着一个发亮的饼干盒盖挤在我们中间,把光照到我们身上,大喊:“大胆妖孽,快快现出原形!”可惜我们都现不了形。有时我们几个人也演《忍者神龟》,坐着不动的爷爷是斯普林特老师。玩着玩着就打哭一个,不一会儿又乐起来了。
大伯、大妈和奶奶一起住,我家三口一去就显得有些挤,这样却更热闹,只是被子不够分。奶奶家的楼房是临街的,夜里我常睡不着,望着橙红的灯光,听着火车的隆隆声,还有屋子里的呼噜声,电风扇在转,在生命这场无法快进、无法循环只能播放的电影里,我眼睁睁地望着却喊不了“定”。妈妈说:生活是梦魇。
过年吃团圆饭是少不了的,热热闹闹,乱乱哄哄,奶奶家的人喜欢拼酒,常常要拼到后半夜,大家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我和弟弟妹妹们很喜欢看家人喝多,尤其是大妈和二姑夫,他们酒量都很大,喝多的时候,说的那些较劲的话真是幼稚又可笑,像两个小孩儿吹大牛,吹着吹着站起来比画,到最后,往往是两败俱伤,都跑桌子底下去了。
大妈有一次喝得太多了,躺在床上吐,我们小孩子却戏说是喷泉。那一晚,喷泉节节高,家人都忙活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乱窜,大人很烦,孩子们在笑。这就是孩子的眼睛吧,看什么都可笑。
爸爸喜欢吃奶奶做的香肠,每年奶奶都成堆成山地做香肠,并拿出许多来放在饭桌上准备给我们带回家。爸爸的病适合多吃些牛肉,高压锅里就炖几十斤的牛肉——这是奶奶爱我们的方式。
奶奶家的楼是老式红砖楼,楼下住着一个邻居,我叫她冯黑奶奶,这是我起的绰号。这位奶奶姓冯,常年穿件黑衣服,我很喜欢她,因为她送过我一只发条青蛙,还因为她看起来很神秘,拿现在的话说叫“酷”。冯黑奶奶笑起来很慈祥,每次去奶奶家我都要找她玩儿。后来长大些时,不知为什么不愿意去找她了,觉得她不那么好玩了?
再长大些时,才知道她的神秘只因她很早就失去了老伴儿,所以常年穿黑色衣服,儿女又住得远,总是一个人住在那间小小的寂寞的盒子房间里。后来奶奶家搬家了,冯黑奶奶似乎是去世了,飘离了那个寂寞的盒子。大人们说我从小重感情,哪个待我好的长辈和我分开,我都会哭。
过年期间,在奶奶家待不了几天,爸妈要上班,离别、离别总是那么难。只有半夜那趟车能到家,我从睡梦中起来时热气腾腾的饺子早已放在眼前,奶奶称它为送行的饺子。我从不赖床,从不让家人恼怒,虽然困得不行却可以立刻起来。看着饺子我根本没胃口却要吃下去,奶奶说多吃,爸爸说多吃,我就多吃。当时不明白,现在知道那是奶奶没睡觉给我们包的,奶奶是怎样将不舍包进一个个饺子里的?
能够说出来的往往都是情绪化的,说不出的、无法表达的就这样在时间里、生命里飘散。
离别时奶奶在窗口张望,爷爷晃悠悠地送我们去车站。黑的夜,橙色的路灯,一楼制靴厂的黑色靴子排着队在机器上跳舞,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让离别更冷清、寂寥。奶奶会一直望到我们消失得没有一丝迹象。每一刻都像一个难以复制的镜头,我们似乎难以脱身,只能用心,用生命演绎着、延续着。带着呼之欲出、难以言喻的迷惑。这生命,或者寻找或者继续迷茫。
爸爸现在常说:“如果那时有网络就好了,就能和你奶奶视频了。”
作为家里第一代独生子女,我具备不得已而形成的特色性格——敏感,自我为中心。在爱护里长大的我一直只顾着追求梦想,做着自己想做的事,一直习惯了接受,很少想到要感恩,要回报,要付出,希望现在想起还不会太晚。
画画是人生里有趣的事,它让本来就敏感的人变得敏锐、用心、认真,习惯性地更细致地观察生活,捕捞那些说不清而想表达的东西。
画室像城堡,一幢坐落在果树林的钴蓝色三层小楼,楼下是歌舞厅,楼上是住家。歌舞厅只在晚上营业,所以白天是空着的,我们画画时十分肃静。夏季蝉鸣连绵不断地涌进耳朵,填满肃静,那一个个小生命正在奋力地活着。秋天一点点来临时,地上铺着再也发不出声音的蝉。
唱《忘情水》的帅哥哥是画油画的美术老师,他肆意泼洒油画颜料时的状态是我没见过的。我的艺术熏陶就那么开始了。每周我会在城里最时髦的音像店买一盘国外的磁带,不管是谁的,只要是国外的,拿着磁带,我觉得很洋气。
画班里有个画画最好的男生,因为去过北京便有了个绰号叫“大北京”。他负责保管整个画班的钥匙,我们都对他有着小小的羡慕之情,仿佛他头顶有光圈。因为北京是我们共有的灿烂的美梦。梦只有为梦时才最珍贵,一旦实现,或者真的走进,灿烂便由金变银。
画班的花季少年们在城堡里肆意地成长,老师不在时有的男生会抽烟,且觉得那很帅、很“成熟”。抽烟大抵是那时最“过分”的事儿了吧,现在估计会有其他“前卫”的事代替吸烟。我记得我还和几个年长的男生一起围在电炉子旁抽烟,谈人生,谈极其没边儿的事,觉得酷极了。抽烟这个技术活儿我学过几次,始终烟囱受阻,吸不进去,学无所成。我还偷过姨夫的中华烟拿去画班装牛×,装有钱。还偷看过二姨书柜上成套的《金瓶梅》。哎,凡是这种“坏”事,我都会耿耿于怀好几年,感到羞耻。这种羞耻心长大后还有,我很擅长内疚。
后来为了离画室近,我住进二姨家了,楼后有个国企养鸡场,每个早晨醒来最先听到的是“公鸡母鸡奏鸣曲”。推开窗,一股鸡粪味扑鼻而来。所谓过去,就是连那一股鸡粪味都觉得香喷喷的,温暖亲切。
我和表弟睡一张床,因为学文化课要熬夜,常常是他睡了我还在看书,可成绩依然不咋地。数学对我来说特别有难度,我的逻辑思维很差。那些公式,那些莫名其妙的数字,常让我觉得“濒临绝境”。
姨夫工作很辛苦,每天很晚才下班,我们常常跟着姨夫吃夜宵,有时大半夜会去路边摊吃烤肉串。我们会固定去一个老妈妈家吃肉串,她家的肉串卫生又便宜。她用塑料布搭了一个小棚子,里面有木桌子、小板凳、黄灯泡,我和表弟一出手就是一人一百串,还是不好意思完全放开肚子的情况下。
住在二姨家时有个小插曲很逗。
有一天半夜,二姨把睡梦中的我们叫醒,说:“要地震了,要地震了!”我和表弟梦游一般起床穿衣服,闭着眼睛被拽了出去。二姨和姨夫拿上一些贵重的物品,我们四个人不敢坐车,也不敢去有高耸建筑物的地方,就骑着自行车在街道上等地震。我和表弟还在做梦,只是觉得他们骑啊骑啊,骑了很多圈。
后来实在困得不行,我们就去表弟奶奶家睡下了。大人们没睡,坐着聊天并时刻准备着……
天亮了,地也没震上,一切如故。
原来老天也爱开玩笑。
骑自行车去画班的路总是树影斑驳,海风阵阵,那时心里只有一件事——画画。不管画得好不好,也不知道为什么画画,只是画个不停。有时候,我还喜欢独自骑车去海边,大概四十分钟,快到海口时会路过一个吸铁石工厂,在小上坡儿路段,无论怎样使劲车速都很慢,而我又特别喜欢这条路,累得腿酸却饶有兴趣。我总觉得有一大堆吸铁石在吸着我的自行车,所以才骑不动。
夜晚的海是深沉肃穆的,它能退却一天的喧嚣,黑白这两种极致的颜色组成的海浪不停翻滚到我心里。一种心底无法言语的翻滚,沉静,严肃,浓烈,刷啦啦,刷啦啦啦,一次次扑过来,像某种远方的召唤。
尽管那片海如今变得不再蓝,海滩有很多垃圾袋,可它是我心中的马尔代夫。亨利·梭罗曾经写道:“海边的沙滩是最容易感悟世界的地方。翻滚的海浪生生不息地扑向大地,远远而来又再次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