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郁达夫从尚贤坊孙寓里出来,心里真是沉闷极了。他想放声高哭,但眼泪又只从心坎儿上流,眼睛里装着微笑。他已经听到了王映霞将要回杭州的消息。他和王映霞虽然几次见面,但总没有深谈的机会,使他能够一吐衷曲。他觉得现在他和王女士之间仍复是参商咫尺。而且,钱又花完了。回到创造社出版部去拿钱时,那几个自诩为“将新文艺当作自己生命的热情青年”,又含沙射影地埋怨他为追求王映霞女士那么挥霍。这自然使郁达夫又生了一肚子气。北风呼呼地吹着,天气阴晦得很。他一个人在寒冷、灰暗的街上摸走了一会,终觉得是走投无路。“啊啊,我真想不到今年年始,就会演到这一出断肠的喜剧!”他禁不住这么自言自语道。从北四川路上走回家来,一进门看见桌子上和屋角堆放的那些破书旧籍,就想一本一本的撕破,谋一个“文武之道,今夜尽矣”的舒服。郁达夫是酷爱书籍的,他的钱许多都花在买书上,所以撕书的念头一会儿也就打消了。他的全部心思仍然集中在王映霞女士身上。坐下来又写了一封给王女士的信,打算明天去交给她。继而一想这样延宕太慢了,就仍旧摸出去投邮。他本来打算到邮局为止的,然而一坐汽车,竟又坐到了大马路上。独自终是无聊,所以他跑到咖啡馆、酒馆里去消磨这难挨的黄昏。谁知喝了咖啡,饮了酒,看看时间,还才八点多一点儿!情热借酒力燃烧得更炽烈了。从酒馆出来,被燃得正旺的恋火所驱使,他就一直的又跑上尚贤坊去。推门进去一看,有三、四个人正在围炉喝酒,而王映霞女士却躲在被窝里暗泣……
“王女士为什么这样的伤心?”郁达夫惊问道。
“因为她不愿离我而去。”掌华回答说。
郁达夫挨到被窝边上,轻轻伸手进去拉住了王映霞的手。“莫哭,莫哭——”他低声劝道,又把那封尚未投寄的信悄悄塞在了她的枕头下面。
“噗哧!”
停了三五分钟,王映霞果然转哭为笑了。郁达夫以为她此番之哭,却是为他;此番之笑,也是为他,所以心里十分的快乐。两三个钟头以前的那一种抑郁的情怀,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百刚!还有酒么?”他高兴地问道,想在这里痛饮三杯。孙百刚给他斟了满满的一杯。
郁达夫仰起脖子刚要喝,忽然又把酒杯放下了。他想起信上约王映霞明天在外面相会,今天得早点回去才行。醉卧在这里可是难堪的事!于是他用眼色向王映霞暗示——或者说“约会”了一下,就朝围在炉边的那几个朋友拱一拱手,起身告辞道:
“对不起,今晚上还要赶写一篇稿子,怕酒醉误事,只好先走一步。这杯酒权且寄下——”
到了凌晨三点钟,郁达夫还激动得不能入睡,一颗心被希望所涨满,他竟幻想起将来与王映霞恋爱成就后的事情来了。那幸福的幻景吸引着他,那美丽的憧憬在召唤着他,想到美妙之处,他全身就如同脱胎换骨一般飘飘欲仙。
“老天爷呀老天爷,我情愿牺牲一切,但我不愿就此而失掉了我这可爱的王女士。努力努力,奋斗奋斗!我还是有希望的呀!”
他觉得他是有希望的。然而没过几个小时,他又失望到了极点。
一早起来,郁达夫就跑到一家王映霞和他都认识的人家去,托主人去请王女士。因为他觉得孙百刚处已经不便于他和王映霞细谈。本想叫一辆汽车去的,这几天因为英租界电车罢工,连汽车也叫不到了。坐等了半点多钟,王映霞只写了一个回片来,上面是寥寥的几个字——
“因病不能来,请原谅。”
这无异是给正在热火中的郁达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他瞧着这张小小的回片,看着那一小行简单的、冷冰冰的回言,兀自怔了好久。天气冷得很。太阳光晒在地上,竟生发不出一点温暖来。郁达夫伤心极了,他勉强忍耐着,强打起精神,上各处去办了一点事情。等到傍晚六点左右,看见街上的电灯放光,就忍不住又跑到王女士那里去。
孙寓里热闹得很,有许多人正在饮酒高笑:除了孙百刚夫妇、赵韵逸兄弟外,还有方光焘、章克标、徐钧溪等人。然而他要找的王映霞女士却不在。一看见郁达夫走进来,屋里的那些人笑得更厉害了,好像故意在等着拿郁达夫寻开心似的。
“找王女士么?她已经回杭州去了!”
“喂,达夫,告诉你一个信息,王小姐约你到法国公园相会呢?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不是法国公园,是在兆丰公园!”
他们七嘴八舌地嚷嚷道,郁达夫正坠入情网,神魂颠倒,急不可待,遇见这么一班恶作剧的朋友,难免不引起强烈的反感。“完了,事情完全被破坏了!我不得不恨在她周围的这些人,他们实在太不了解我,太无同情心了……”他心里愤愤地想,脸上则是一副找不到王映霞的急相窘态。
此时王映霞去新闸路探望同学后,正往回走,她的确准备这一两天就回杭州去。一则是思念亲人,二则她想为了摆脱郁达夫的纠缠,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着。自己一走,一切的事情也就会随之烟消云散,再不会有什么枝节的了。还没有走到住处的后门,她老远已经望见孙太太站在后门口向她招呼。她赶紧跑过去,亲热地叫一声:
“孙师母!”
掌华却用左手的食指竖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又指了指楼上他们住的房间。然后,怪神秘似地对王映霞说道:
“你上楼之后,最好一直走进厢房里,将房门关上,暂时不要出来。若有人来开门,也装作听不见,不可来开门。尤其是不要直接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听了这些摸不着头脑的话,王映霞美丽的大眼睛忽闪了两下,猜想内中一定有蹊跷。她以为是孙先生在房间里和陌生朋友谈话,自己进去不方便,继而又一想,也许会和郁达夫有关。不论是哪一种情况,她当然只能而且也应该照掌华的嘱咐去做。所以,她像一个小妹妹似的柔顺地点了点头,微笑着对孙太太说:
“好的,好的,我照孙师母的话去做就是。”
上楼之后,她立刻蹑手蹑脚地走到另一室去。郁达夫已经整整坐等了两个钟头。有情加上有心,他立刻就察觉到是他所盼望的王女士回来了。也顾不得朋友们拿他开心,取笑,他径直走过去打门——
砰砰!……砰砰……
里面没有任何反应。王映霞记住了孙太太的话:“装作听不见,不可来开门!”
郁达夫以为王映霞是怕羞,所以又举起拳头来——
咚咚!……咚咚!……
里面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王映霞坚不肯开。
如是者三、四次,王映霞始终把郁达夫拒之门外。郁达夫又气又急,又恨又悔。他狠狠地瞪了几个朋友一眼,涨红着脸,大声说道:
“你们,你们——实在太不了解我,太无同情心了!……”
怀着一颗失望的心,他怏怏地离开了孙寓。已经是深夜了,大世界里仍然灯火通明,琴音悠扬。这时妓女们在卖唱。为了排遣胸中的愁闷,他跑到里面去听妓女唱戏,一直听到凌晨一点多钟。然而他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只觉得耳朵里咿咿呀呀,兹兹拉拉,像拉锯一般难受。迷离恍惚中,分明又有两声巨响灌进他的耳中——
砰砰!……砰砰!……
啊,这是他打门的声音。可是王女士没有开门。
一想起被王映霞拒之门外,郁达夫心里更是伤悲难遣。于是就又跑到酒馆里去借酒浇愁。这本是他用以麻醉自己的老法子,可是酒一杯杯地灌下去,愁却一段一段地添上来!万般无奈,他只好回到自己的住所。可是回来之后,又只是在室内走来走去,直到天明。天气晴明奇寒,他觉得这简直是自己和王映霞女士这一段交往的写照。在短短的两天之内,他两次跑到尚贤坊去找她,一喜一悲,一欢一愁,从满怀希望到极度失望,感情的变化有如潮涨潮落,又像得了恋爱的冷热病一样忽冷忽热。“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红楼梦》里的这两句伤心话,竟成了郁达夫此时一再咏叹的“绝妙好词”了……
这些日子郁达夫为王映霞花的钱实在不少,现在他的口袋里一个钱也没有,真觉得穷极了。冒着冷风,他去高昌庙向胡春藻借了一笔款。回来时坐在车上,一阵一阵的心酸逼他掉下泪来。不得已又只好上周勤豪家,托周家的佣人再到尚贤坊去请王女士来谈话。他等呀盼呀,这回倒好,王映霞非但不来,连字条也不写一个,只带了个口信,说头痛,不能来。
“莫非他们在诳你不成!”性情豪爽的周夫人直言道,她颇为郁达夫抱不平。
“啊啊,这只有天知道!……”
一怒之下,郁达夫想亲自到王映霞那里去一趟。但想想这几日一再受到的冷遇,他的双脚又是踌躇不能前进。几个朋友的取笑倒也罢了,那王女士明明在屋里却公然拒不开门,这对他的自尊心无疑是一个极大的伤害。他从来没有对一个女人这么低首下气过,莫非由于爱的缘故,自己反而变得卑微了么?郁达夫经常在文章中自轻自贱,可是在他内心深处,却实在高傲得很,王映霞女士呢?王女士是漂亮的,特别的漂亮,据说漂亮的女人都是傲慢的。特别漂亮的女人特别傲慢。如果再加上世俗的偏见,那他这一次求爱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想到这里,郁达夫的心里抑郁得很。在暮色沉沉的街上走了半天,终究还是走回家来。他直觉地感到,他与王映霞的缘分就尽于此了。回想起来,这一场爱情实在太无价值,实在太无生气。至于失败的原因,据他自己分析:“第一,只能怪自己不好,不该待女人待得太神圣、太高尚,做事不该做得这样光明磊落,因为中国的女性,是喜欢偷偷摸摸的。第二,我又不得不怪那些围在她左右的人,他们实在太不了解我,太无同情心了。”他思来想去倍感无聊,觉得人生本来是一场梦,这一次,也不过是梦中间的一场恶景罢了……
“啊啊!这就是这一场求爱的结果!可怜我孤冷的半生,可怜我不得志的一世。我且把我的爱情放大,变作了对世界、对人类的博爱吧!”
他这么激励着自己,希企从失恋的打击下振作起来。
郁达夫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早晨五点钟就醒了。起来开窗时,一股迫人的寒气冲进来;抬头远望,只见半边残月犹自挂在天空,幽幽的照得地上的晨霜更加清冷了。他忽然想起:那天在尚贤坊曾听说王映霞今天要回杭州去。于是赶忙倒了一点凉水,匆匆洗了一把脸,就冲寒出去。此时天将欲曙,一排街灯,光也不大亮了。除了早起的赶路者,街上行人绝少。
郁达夫赶到北火车站去,想在车上再和王映霞女士相会一次。这样,一来可以表示自己的诚心,二来可以给王女士一个突然的欢喜。从上海开往杭州的火车,一天之内有好几趟,他不知道王映霞究竟乘坐的是哪班车,只好早起来跑到车站上死守。可怜他苦苦等了两个多钟头,四处寻找,眼睛几乎没有放过一个来乘火车的人,到了八点四十分,车开了,却不见王映霞的踪影。他哪里知道,这又是那班朋友们玩的一个恶作剧:故意放出某日某班车王映霞将回杭州的消息,逗引郁达夫到车站去送行,他们则躲在车站的一角,窥探郁达夫见不着王映霞时将如何动作,以作为谈笑的资料。他们之所以这样作弄郁达夫,第一是他们预感到郁王两人的结合结果不会佳妙,确实希望本不相称的婚姻不要成功;第二,也是出于青年人的好玩作耍的心理,认为略寻开心,并无大碍。
“嗨!不出所料,达夫果然来了!”
“瞧他那副眼巴巴左顾右盼的样子,真是等得好不心焦啊!”
“糟糕!达夫等不着映霞,竟买了车票上车去了!……”
郁达夫买了去龙华的车票。他想王映霞也许会在南站上车的,那么他在龙华还能“截”住她。在龙华站下车后,看看自南站来的客车上,王映霞也不在内。方自疑惑间,车又开了,他的票本来是买到龙华的,来查票的时候,不得已只好补票到松江站下车。天气阴晴不定,他在松江站又守候了两个钟头。从早上起来折腾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腹中不免感到有些饥饿,他就在车站上买了一点点心充饥。
呜!——呜——
去杭州的第二班车开来了。郁达夫腾的立起身来,又要跑到站台上去寻找。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和王女士见上一面!可是人群进进出出,有上车的有下车的,很不好寻找,稍一疏忽,那心爱的人儿就有可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漏过去。他现在已经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办?“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买票到杭州去!”郁达夫当即做出了决断。他想上车以后逐个寻找,王女士总不会找不到的吧?
火车轰隆轰隆地向前飞驰。车厢里微微有些摇晃。郁达夫从这节车厢走到那节车厢,遍寻遍觅王映霞。胖的瘦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总而言之,这回他是连一个乘客都没放过!然而王女士还是未见踪影。“莫非是我的眼睛花了么?或者——难道她有什么隐身术不成?”他想,心里真是失望极了。眼睛睁得太久,很有些酸痛。他轻轻地揉了揉,又把目光移向车窗外面——看看远方的天际,和近旁的绿色,据说是能消除眼睛的疲劳的呢!天气阴晴不定,太阳时隐时出,野景萧条,人烟稠密的沪杭线上,田地里竟看不到一个劳作的农民。到处只是军人,军人,连车厢里也坐满了这些以杀人为职业的禽兽。郁达夫恍然大悟:怪不得王映霞女士不在!在新旧军阀统治下的中国,哪里有爱神维纳斯的位置呢!想到这里,他用蔑视的眼光,扫了一下车厢里的那些军士。
午后五点多钟,火车到了杭州。此乃熟地,熟人极多,找个落脚之处是很容易的。但郁达夫哪儿也不去,专挑了在城站附近的一家旅馆内住下,打算无论如何,总要等候王映霞的到来,和她见一次面。这样也就不虚此行了。他从上海一直追踪到杭州,不就是为了要见王女士一面吗?
七点钟有一次快车,郁达夫去等了。
半夜十二点的夜快车,郁达夫又去等了。
痴痴地、苦苦地,一等再等。然而——王映霞女士终究没有来!
“你是谁?干啥事体?”
守站的军士们起了疑心,就向兀自直立在站头的郁达夫盘问了起来。
郁达夫最恨这些不通人情的兵士,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理也不理,掉转身子向西湖走去。寒冷的冬夜,街上萧条极了,十室九空,都用铁锁把门牢牢锁住。湖滨连一盏灯也看不见,黑黝黝的怪吓煞人。郁达夫只好回到旅店里,和一位富阳同乡一直谈到午夜二点,方上床就寝。奔波了一天,心神交疲,困倦已极,然而也一样的睡不着。刚一闭上眼,那王女士便荡悠悠的进来了;睁开眼睛,她那美丽的身影便又倏然消失。
第二天,郁达夫早晨九点钟起来。他想昨天白白等了一天,想必是王映霞女士推迟了来杭的行期,今天她总一定要来了,所以决定再在城站死守一日。皇天不负有心人,只要心诚,总能感动上帝的。
火车未到之前,他赶到王映霞曾经读过书的杭州女子师范学校,去打听她在杭州的地址。那学校的事务员昏昏然,简直问不出一点儿头绪来。他怕误了时间,到十二点前仍复回到车站,自上海来的早快车却还没有到。原来是军队调动频繁,这班车晚点了。究竟晚到多少时辰?车站上的人也说不清。只是回答说:
“勿急来,勿急来。侬着急火车就到了么?”
郁达夫心急如火,他大声对那管事喊道:“我已经等了一天了,知道么?——整整一天!”
“一天?”那管事莫名其妙了。“从上海来的快车,不是已经到了两趟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