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丽的女人!
一个尚未和男人接触过的女人!
一个真正的处女!
郁达夫的心狂跳起来了。他的情热达到了沸点。一只手搂着王映霞的脖颈,另一只手战战兢兢地顺着她那起伏的轮廓抚摸着。可是他突然犹豫起来了,一连串的思想像闪电一般在他的脑海里掠过。
这是一位出身名门的高贵的女人!
这是一个他真正爱并且爱得发狂的女人!
正因为他真心爱着她,因此他必须无比的尊重她!
尊重她的人格。尊重她的名誉。尊重她处女的洁白无瑕。
王映霞仰面躺在枕头上。白色的枕巾把她的脸反衬得更加通红。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郁达夫。
“可以么?”郁达夫颤声问了一句。
王映霞摇了摇头。她是出身于书香门第之家的千金小姐,尽管也受的是新式教育,但和一般轻薄的新式女子奉行“一杯水主义”不同,她总要保持自己处女的清白。这更加引起了郁达夫对她的敬重,他把自己的手轻轻抽了回来,规规矩矩地躺在王映霞身边。
就这样,郁达夫和王映霞谈了一夜,睡了一夜,但两人始终没有突破最后的防线,不至于乱。郁达夫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为王映霞所净化,并为此十分快乐。
啊!这一夜……
第二天十时前就起了床,一夜不睡,两人精神都觉得很衰损。王映霞的眼圈儿也加上黑了。
“身上软绵绵的,一点劲儿也没有呢。”她说,又伸了一下懒腰。
“我也感到倦怠得很。”郁达夫说。
“头也有点痛。”王映霞又轻轻按了一下额头说。
“我也头痛呢!”郁达夫马上接过来说道。望着王映霞的美丽的面孔,他突然领悟到什么深奥的哲理似的,激动地又说道:
“映霞,我与你真的已经是合成了一体了。我真是这样想。假如你身上有一点病痛,我也一定同时一样的可以感到。所以前几天,你有了精神上的愁闷,我也同时感到了你这愁闷,弄得夜不安眠,食不知味。这几天,你的愁闷除掉了,我也就觉得舒服,所以事情也办得很多,饭也比平时多吃了。映霞,以我自己的经验推想起来,大约你总也是和我一样的。所以我以后希望你能够时常和我见面,时常和我在一块,那么我们两人的感情,必定会一天深似一天!”
光阴过去得真快,一转瞬间,阴历的二月又将尽了。太阳光虽则晒得很,但因为风大,所以也有点微寒。
郁达夫正想出去找王映霞,却接到了一封北京来的快信。妻子孙荃在信中诉愁诉恨,更诉说无钱。这使得郁达夫良心发现,自家责备自家,后悔到了无地。气急起来,就想马上跑到银行去电汇一、二百块钱去。可是租界的外国兵,四面塞住了他的去路。在银行附近的地方,跑了三四个钟头,终于无路可通。郁达夫这时候真气愤极了,若有武器在手中,他恨不得杀死一两个外国兵,以泄他的怨愤。
“长兄明明在北京,他怎能坐视弟媳处到这一个穷地呢?”他不禁埋怨起大哥郁曼陀来。继而一想,又觉得这分明都是自己的罪愆,不能怪旁人的。这些日子,他不是在苦苦追求王女士,把荃君和一双儿女置之脑后了么?他不是打算和荃君离婚么?荃君尚蒙在鼓里,若是她知道了自己目前的所作所为,她该是多么的痛苦啊!一种被弃之妇的悲苦命运,正在等待着荃君。而这,正是他——郁达夫——强加给她的。想到这里,郁达夫禁不住痛苦地自责道:
“荃君呀荃君,这又是我的大罪!”
“请你恕我,请你饶我吧!……”
在阴沉沉的房间里,独自寻愁觅恨,自怨自嗟,终觉无聊。于是郁达夫便又拿了更换的衣服等物,跑去找王映霞。见面之后,脸上犹有泪痕。王映霞感到郁达夫的神情与往日有所不同,就关切地问道:
“你又怎么了?”
“我……”
郁达夫刚要开口,心里又嘀咕起来了。要不要把荃君的苦况告诉映霞呢?他知道,王映霞是极力主张他和孙荃离婚的,并把这作为他同她结合的一个先决条件。若是不告诉她呢,自己郁闷的心情显然已经被映霞发觉了,并且她一定会寻根问底;若是告诉了她呢,他又怕王映霞幸灾乐祸,这样他对荃君就更加于心不忍。正在拿不定主意,王映霞又追问了一句:
“究竟怎么啦?”
纸是包不住火的,郁达夫想,于是他就索性把荃君信中诉说的苦况,一五一十地讲给了王映霞听。出乎郁达夫的意料,王映霞既没有为孙荃的苦况幸灾乐祸(她绝不是这样不通情理的女人),也没有对郁达夫的难堪的处境表示同情。她为孙荃抱不平,并且责备郁达夫说:
“你不应该不负责任到如此地步!”
郁达夫听了,真想放声高哭。“我知道,这都是我自己的罪愆!可是——”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没有王映霞。他对于王映霞的爱情是生死不变的,而且,现在已经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了。要叫他现在放弃王映霞,除非叫他先把生命丢掉才可以。所以,他硬了硬心肠,又对王映霞说道:
“我的北京女人,要她不加你我的干涉,承认我们的结婚,是一定可以办得到的。所怕的就是你母亲要我正式的离婚,那就事实上有点麻烦,要多费一番手续。”
王映霞沉吟片刻,从抽屉里拿出了她母亲写给她的一封信,对郁达夫说:“也许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我娘娘来信,怪我太大意呢!……”
郁达夫一听就又犯起愁来。一个荃君,就够他作难的了,如果再加上映霞的母亲作梗,那就更是难上加难。现在,他只有把惟一的希望寄托在王映霞身上,希望王映霞能够不顾一切阻难同他结合。把王映霞的手紧紧握在胸前,他用恳求的口吻对她说道:
“映霞,我们两人精神上早已经是结合了,我想形式可以不去管它的。我只希望能够早一日和你同居,我就早一日能得到安定。”
“那我母亲要是不同意呢?”
“我想你母亲若能真正爱你,总不至于这样的顽固罢!只要你的心坚,我的意决,我们两人的事情,决不会不成功。我也一定想于今年内,把这大事解决。”
王映霞美丽的大眼睛忽闪了两下,心里想出了一个主意。“我想明天回杭州一次,”她说,“先把母亲那里的话讲通。”
“这好极了!”郁达夫转忧为喜,“明天我去车站送你。不过,”他又有些不放心似地叮嘱了一句,“可别像上次一样,害得我好苦!”一提起去车站,他就想到了那次在车站死守的情景,不由得心有余悸。
“这次么,”王映霞轻轻地吻了他一下,笑着说,“是不会让你白送的了!”
郁达夫此时正在动手翻译一本书。《达夫全集》第一卷也已交印刷所。出版后,当有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他和王映霞组织小家庭的经费就有了。这也是必须向映霞母亲说明的事情。两人一商量,决定先往法租界的那家印刷所去打听打听印书的情况。马路上行人拥挤,处处都呈着不稳之像。郁达夫一边抱拥着王映霞,在享受很完美的恋爱的甜味,一边却又在想北京的女人——荃君呻吟于产褥上的光景。一个孤单的弱女子,一双幼小的嗷嗷待哺的儿女。荃君即将临产,不仅无钱而且身边无人照料,她的男人远在千里之外的上海。当她腹中阵阵作痛、呻吟于产褥之上的时候,这个男人——也就是他郁达夫——正在拥抱着佳丽在享受恋爱的甜味呢!风沙很大。风沙一时迷住了郁达夫的眼睛,使他看不清王映霞美丽的容颜,也听不清荃君的痛苦的呻吟。然而他心里却清楚得很,矛盾得很。
“啊啊,人生的悲剧,恐怕将由我一人独演了!”
他心里这么感叹道。此时有一个人正好走到他面前来,用熟悉的声调说道:
“这不是三弟么?”
郁达夫揉了揉眼睛,才看清了面前站着的原来是二兄郁养吾。
“二哥,是你!”郁达夫高兴地叫了起来,那只搂着王映霞的右手也就从映霞的腰际收了回来,向二兄伸去。郁养吾用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美丽的年轻女子,王映霞也对他微微一笑。
大街上自然不是说话的地方。郁达夫和王映霞别去,跟着二兄到他住的一家小旅馆去谈了一会。
“那个女子是谁?”郁养吾问道。
“王映霞。——杭州王二南先生的孙女。本姓金,父为二南先生之门人金冰孙。实系王二南先生之长女所出,按例当为外孙女。但因王二南先生的一子早逝,无所出,故将映霞及她幼弟抚育,以继王氏之宗。”
郁达夫将王映霞的情况详详细细地给二兄说了一遍。当郁养吾问起他和王小姐的关系时,郁达夫笑了一笑,回答说:
“我是十分的爱她,但她对我却是不即不离的样子。”
郁达夫毕竟是文人,精细得很。他之所以这么回答养吾的询问,实在是有两层意思。前一句,他表明了对王映霞的爱慕之情,使二兄早有准备,以便今后争取家庭方面的同意和支持;后一句,则留有余地,好使王映霞对人容易措词。前几天他带王映霞去找留学日本时的同学周文达医生看病,周文达问起他俩的关系时,他也是这么回答的,不过措词稍稍改动了一下:“我在爱她,她却不十分爱我。”
听了郁达夫的解释,郁养吾皱了皱眉头,问道:
“那么,三弟媳方面,你打算怎么处置呢?”
“我正为此事犯难呢……”郁达夫叹了一口气,回答说。
“那你就好自为之吧!”郁养吾说道。他此次是顺便来沪,也就没有再深问。他去北京时,郁达夫托他给荃君带了三五十元钱去。关于他和王映霞的事,他想二兄一定会给荃君和大哥说的,他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判决。
五 人间仙侣
早晨五点多钟,郁达夫就从小旅馆内走出街来,驱车上王映霞寄住的坤范女校去。昨天已经说好:她回杭州,他去车站送行。
天空还没有放明,东方只有几点红点。寒气逼人,郁达夫两脚冷得发抖。在马路上,只遇到几个早起的工人。一个圆形灰白的面孔、半截纤细的女人的身体,映入他的眼帘上来时,郁达夫几乎疑心到这就是他在《春风沉醉的晚上》写的那个女工。同情之感顿时涌上郁达夫的心头,他感叹道:“啊啊,我们老百姓,不知要受多少层的压迫。第一层是外国的军阀,外国的资本主义;第二层却是中国的新旧军阀和新旧官僚了。”
蓦地,他又想起了那天游行队伍中带头呼喊口号的年轻女子。她也是一位女工,但决不是一个弱女子,而是叱咤风云的女革命者;大概将会成为蒋光慈小说中的主角。眼前的这个女工,有一天也会变得像那个女工一样坚强起来的吧?如果这样,那么中国就还是有希望的。东边的天上,不是已经出现了曙光了么?这么想着,郁达夫就加快了自己的步伐。当从那位女工身边走过时,他特意向她充满善意和尊敬地笑了一笑。
赶到王映霞那里,已经是六点多了。王映霞和陈女士一同去杭州。郁达夫同她们一道坐车到南站。在杂乱的喧叫声和寒风里足足立了两三个钟头。
“总也不准时开,真讨厌死了!”心直口快的陈女士,鼓着小嘴骂了起来。
“冷得来,冷得来……”王映霞一边轻轻跺着脚,一边朝郁达夫身上偎了一偎。她今天穿的就是那天皇后鞋庄郁达夫为她买的那双黑缎的鞋子。
郁达夫既愤愤于火车的晚点,使他心爱的王女士——自然也包括好心的陈女士——在寒风里苦苦地久等,又巴不得火车愈晚点愈好,这样王女士可以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时间。对于他和王映霞的关系,陈女士是完全了解的,也是支持的,所以他也就不避忌陈女士,干脆把王映霞搂在怀里,借自己的体温给她驱寒。陈女士自然没有什么,只是这一举动引起了几个瘪三的尖嘴尖舌的呼哨。
“杀千刀的!”陈女士以保护者的姿态,朝那几个瘪三狠狠骂了一句。
郁达夫“哈哈”一笑,把王映霞搂得更紧了……
“铃铃铃!……”一直到九点多钟,车站才发出了即将开车的信号。一个站上的职员拿着一杆绿色的小旗向车头挥动了几下。火车“呜呜!——呜呜!——”地吼叫了两声。郁达夫赶紧把王映霞和陈女士送上了车厢。
“映霞,路上要多保重!”他再三地叮嘱道。
“郁先生,映霞就交给我好了。请放心吧!”陈女士仍是一片热心肠。
“谢谢你,陈小姐!你也要多保重啊!”郁达夫感激地说。
映霞路上有陈女士做伴,他的确放心了不少。
陈女士“嘻嘻嘻”地一笑,又轻轻用肘碰了一下王映霞。王映霞早已是泪汪汪的了,经陈女士一提醒,她才赶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塞在郁达夫的手里。
“这个——你回去再看吧!”她对郁达夫说。
“啊啊……”郁达夫有些惊愕的样子。他没有想到王映霞上车之后竟还留给他一封信,他也不知道信中究竟写些什么。
看着他惊愕发呆的样子,王映霞抹去了眼泪,勉强逼出一脸笑容来,对郁达夫说道:“火车快开了,你回去吧!”
“嗯,嗯……”郁达夫嘴里答应着,心里却又恋恋不舍。几回别去,又几回走回来,抱着王映霞亲了几个伤心的吻。
“映霞,映霞,……”
他的心欲碎,神智也不清了。开车的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郁达夫不忍见火车堂堂地将王映霞载走,堂堂地将她从自己怀抱扯开,就硬了心肠,一挥手和她别去。因为他怕那载人离别的火车将自己心爱的人儿送到每天不能相见的远地去时,心里更要不快乐,更要悲哀。
车站上,王映霞留给他的那封信,郁达夫坐在马车上,把信拆开来看了一遍,几乎放声哭了起来。王映霞在信里叮嘱他要戒烟戒酒,要发愤做一番事业,这样才不至于使她失望,也不至于让人家笑话她爱错了人。尤其使郁达夫激动得流下眼泪来的,是王映霞写的这一句话——
“今年年内我们总可以达到目标。”
郁达夫心里一激动,就马上叫车夫把他拉回南火车站去。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要和王映霞再握一握手,当面感谢她的一片赤诚。“快跑!快些跑!”他一个劲儿地催促道。车夫加快了步伐,在人群和车辆中奔跑了起来。可是走到了蓬莱路口,又遇着了一群军队的通过,把交通都断绝了。
郁达夫只好闷闷的回到闸北出版部来。刚才在车站上同王映霞离别时的情景,仍历历如在目前。王映霞留下来的那封信,他一看再看,愈看愈受感动,愈看愈受鼓舞。“今年年内我们总可以达到目标”这句话,在他面前展开了一片灿烂的云霞,而王映霞,正站在云霞之上向他招手呢!郁达夫兴奋极了,他盼望着和王映霞比翼双飞的自由的日子早些到来,到那时候,他们俩可以永远地不至于离开。
“映霞呀映霞,你信里说今年年内我们总可以达到目的,但以我现在对你的心境来讲,怕就是三四个月也等不得呢!”
他希望王映霞这次回杭州,能说得她母亲心服,好使他们俩的事情早一日成功。
从前王映霞住在梅白克路(坤范女校所在地)的时候,他们俩虽则不是在一个屋檐之下,但要相见的时候,只要经过一、二十分钟就可以见面。那时候即使不和她相见,他心里但想着王映霞是和他同住在上海,同在呼吸一个地方的空气,那心里也就要平稳得多。但现在映霞却去得远了,很远了。郁达夫一想到这一点,一想到王映霞离他这么远,就不由得心酸起来。
想来想去想半天,郁达夫想得急起来,就马上起来,洗了手脸跑到外面去。“上什么地方去呢?”心里胡乱想着,脚步却鬼使神差似地,径直跑到了王映霞曾经住过的坤范女校去,因为他想,他虽则不能见王映霞的面,至少也可以见见她曾经住过的屋宇。
学校的大门照旧敞开着。
坤范女校的牌子仍然挂在那里。
那位门房也坐在原来的椅子上。
一切都和原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