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连连摇头。“可是乡人又怎么样?那个通缉案的呈请者,不就是杭州党部的诸先生么?再说山水也并不佳妙:湖上的闷热,蚊子的众多,饮水的不洁,那年我在旅馆里一晚没有睡觉,第二天就逃回到上海来了……”
“哦哦,是么?”郁达夫嘴里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他本想告诉鲁迅搬到杭州主要是映霞的意思,可是觉得又不好启口——因为他知道自己在严重的白色恐怖面前,也未尝没有产生过消极退隐的念头。
一直在和许广平闲话家常的王映霞,这时回过脸来,对鲁迅说道:
“周先生,请你给我写个条幅好吗?”
“好,好!”鲁迅慨然允诺。把手探进灰布棉袍里摸出一枝“品海牌”香烟来慢慢吸着,带着沉思的神情又说道:“其实,我早就凑好了几句七律要送给你们的——”
许广平取出了四幅笺纸摊在桌子上。鲁迅意味深长地看了郁达夫和王映霞一眼,提笔写道:
钱王登遐仍如在,伍相随波不可寻。
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满蔽高岑。
坟坛冷落将军岳,梅鹤凄凉处士林。
何以举家游北地,川原浩荡足行吟。
写完以后,鲁迅把条幅交给王映霞,笑道:
“还是那句老话:‘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如何?”
许广平知道鲁迅是在开玩笑,于是就凑趣说:“今天是‘夫子打油,小鬼赏饭’。郁先生,王女士,请你们尝一尝我烧的广东番菜味道如何?”
“那一定错不了。”郁达夫谐趣横生,“因为夫子‘油’多哟!”
窗外细雨霏霏。鲁迅一边慢慢地抽着香烟,一边又对郁达夫讲起了钱武肃王(钱镠)对老百姓滥施暴政的故事。这是他在宋朝郑文宝《江表志》的记载中查到的。郁达夫满有兴味地听着,心里非常佩服鲁迅具有如此渊博的历史知识。
“这诗的头一句,意思是?——”他问道。
“指的就是杭州党政诸人的无理高压。”鲁迅回答说。“那年我被通缉,株连所及,不是连你也受到了警告么?在主子和他们的奴才们看来,鲁迅和郁达夫穿的是一条‘左翼’的裤子!其实对于文学的意见,我们恐怕是不能一致的罢……”
鲁迅的神情有些激动起来了,接连咳了好几声,喘气似乎也有些困难。许广平赶紧给他端过来一杯水,又拿出了购置在家里备用的“忽苏尔”气喘药来让鲁迅用水吞服了。这才稍稍好了些。
郁达夫望着鲁迅,有些自我解嘲似地说:
“我说过:‘我不是一个战士,我只是一个作家。’”
鲁迅微微一笑,幽默地说道:“他们哪里会管你是‘战士’,还是‘作家’,只要不肯‘为王前驱’,怕是都得会‘自行失足落水淹死’的罢!你说呢?”
“哈哈,《非所计也》!”郁达夫为鲁迅的幽默感逗笑了,于是随口就哼出了鲁迅一篇文章的题目——因为他知道“自行落水”云云,就是这篇文章里抨击当局镇压爱国群众的妙语。
鲁迅所写就是那首着名的七律:《阻郁达夫移家杭州》。不过当时无论郁达夫还是王映霞,都未曾领悟到其中深刻的含义。结果,正如鲁迅所预言的那样,郁达夫移家杭州竟如自投陷阱,立刻被世俗的环境所包围了。当地官场人士慕郁达夫的文名,多乐与过从。郁达夫对当地建设也间有揄扬。当地报刊上还登出了访问特写。这就很自然地招来了不少慕名和好奇的来访者:
“我是达夫的同学。”有的说。
“我是郁先生的学生。”又有的这样说。
各种人物的接连不断的来访,使郁达夫和王映霞整日应接不暇。他们那个安静的住处,变得不安又不静起来。“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正是那一时期他们热闹生活的写照。最令人头痛的,是那些没完没了的交际和应酬。今天到了一个京剧名角,捧场有他们的份;明日为某人接风或饯行,有他们的请帖,什么人的儿女满月,父母双寿,乃至小姨结婚等,也非要来接他们去喝酒不可。这不仅累得他们竟无半日闲暇,更打破了多年来他们家庭中的“书香”气氛。郁达夫变得俨然像是一位名士了;而王映霞为了应酬,也便旗袍革履,和先生太太们的来往,由疏而亲,由亲而密了。再加上她天生是一副美人胎子,年龄又正值盛时,恰如牡丹盛开,鲜艳照人,赢得了“杭州四大美人之首”的艳名,在交际场中风头愈来愈健。
1935年冬天,经过葛敬恩(湛侯)的从中介绍,郁达夫应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公洽)之招,决定赴闽一游,藉此可以多看点山水,多做一点文章。王映霞为他准备好川资行装。郁达夫拟先乘火车到上海,然后再换海轮南行。临行前的晚上,杭州还是北风雨雪,寒冷得像在冰窑里一样。王映霞怕郁达夫到上海后若不马上上船,则身边的一点仅有的旅费将必然无计划地用完,所以,她对郁达夫说道:
“我陪你到上海走一趟吧,把你送上靖安轮后再回来。”
郁达夫却不愿意。“何必如此。”他对王映霞说:“你来回一趟匆匆忙忙,既劳神又伤财,真是划不来。”
王映霞一片好心竟遭拒绝,有些不高兴了。她直率地说道:“我有些不放心呢!”
“不放心什么?”郁达夫反问了一句,他也有些不高兴了。
王映霞索性把话挑明了。她说:“不放心的事多着呢!你花钱从无节制,又爱喝酒,又爱买书,一时胡闹起来,怕是还会跑到‘燕子窠’里困上一宿也说不定哩!”
郁达夫一下子火了。他想王映霞真是不知好歹,自己明明是为她着想,免得她来回奔波劳累,可是她倒好,不但不领情,反倒揭起伤疤来了。一上火,就控制不住自己了,一双细小的眼睛瞪得溜圆,他大声地斥责道:
“怎么,你是想要押我上船么?”
“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才不管你呢!”王映霞气鼓鼓地反击道。“朽木难雕,我对你早就灰心了,失望了!”
“那你再另找一个啊!”
“哼,你怕我找不到么?”
两个人吵吵闹闹,一直坐到了天亮。看看开车的时间快到了,才决定了让郁达夫一个人走。
王映霞虽说是“不管”,其实那也只是一时的气话而已,她还是亲自把郁达夫送上了火车。郁达夫和王映霞结缡了许多年,两人日日厮混在一道,十年三千六百日当中,从没有两个月以上的别离。这一次他只身赴闽,是和王映霞的第一次远别。太阳出来了,早晨的空气分外清新,他的头脑似乎也清醒了一点。看看天色,终于还是不想马上就踏上漂泊的长途,因而挨到了八点三十几分,离开车前只有二十分钟的时候,才在王映霞的催促下乘黄包车去车站。
火车徐徐开动了。王映霞立在铁栅外目送着,脸色非常苍白。
郁达夫想起了昨天晚上和王映霞的一场争吵,不由得一阵心痛。自古夫妻伤别离,可他们倒好,临别之时还起了一场无谓的争执……
“啊啊,我真该死,真该死!”望着王映霞那张苍白的脸,他痛苦地自责道。
火车开走以后,王映霞又匆匆赶到旗下曹律师的住处,接通了上海靖安轮的长途电话,得到了确已有这样一位乘客上船的消息后,才安心了。她觉得自己总算尽到了作为妻子的责任。不过胸中郁闷,持续了好些天,
郁达夫到达福州之后,蒙公洽主席的垂青,被委任为省府参议、公报室主任。不过私心恻恻,常在思念杭州。尤其是对映霞的思慕,如在初恋时期。眼前所见:芙蓉如面柳如眉;耳畔犹听:夜半无人私语声。有一次一连六天不曾接到王映霞的来信,心里颇为焦急,不知有无异变。
“啊啊,我真有些不放心呢!”他自言自语道。
可是他又放心不下什么呢?或者说,王映霞有什么让他不放心的呢?他说不上来,只是心情沉重得很,而且暗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花朝月夜醉饮之后,郁达夫曾吟成二十八字,欲寄而未果:“离家三日是元宵,灯火高楼夜寂寥,转眼榕城春欲暮,杜鹃声里过花朝。”当时北望中原,真有不如归去之想。“风雨茅庐”建成之后,他乘主席公洽南巡之暇,特地告假五日,回杭一次。自古新婚不如远别,他本来以为这次回到杭州,又正值新居落成,举家乔迁,他和王映霞之间的恩爱必然更添十分,可是没想到新居落成之日,倒成了夫妻反目之时……
这时王映霞快三十岁了,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可是皮肤还是那么白嫩,轮廓还是那么亭匀,一双眼睛还是那么水汪汪的。而就其人情练达和风韵来说,似乎较之十年前更胜了几分。
“这两扇大铁门是周市长送的!”王映霞一只手扶着铁门,一边向客人们介绍,脸上笑吟吟的。
“周市长送的?怪不得这么气派!”
“这是王女士有面子哟!”
宾客们七嘴八舌地夸赞道。他们的那种羡慕的眼光,使王映霞看了心里觉得很舒服。她迈着轻盈的步子,领着客人们沿着水泥铺道向里面走去。从大门里左面一间“猫狗小舍”里跳出来一条小黄狗和几只大花猫,“汪汪”、“咪咪”地叫着,在人群中间高高兴兴地跳来蹦去。
正屋是一幢南向的三间平房。东西两间都是卧室,当中一间有后轩的是客厅,上首悬着一块“风雨茅庐”的横额。
“‘风雨茅庐’四字是何人拟的?”孙百刚停下来问道。
“自然是达夫自己啊!”王映霞回答说。
“唔唔。”孙百刚觉得这个名字过于萧索了些,但他把话咽住了,没有说出来。
“那字又是谁写的呢?”纪端仰头看着横额,问道。“看起来这不像是出自郁先生的手笔嘛……”
郁达夫听了又呵呵一笑,说:“我哪里写得了这么一手好字!这是我乘马君武先生这次来杭之便,硬要他伸出疯痛的右手,替我写上的。”
众人谈笑着涌进客厅里去。开间相当宽阔,所有的门窗板壁、桌椅架凳以及地板,都有一股新鲜的油漆气味荡漾着。纱窗也都是新装的。鲁迅写的那首七律《阻郁达夫移家杭州》,写在四张虎皮笺上,配上四个乌木镜框,挂在客厅一边的壁上。此处还有不少字画、镜屏——不用说,那自然也都是什么名人达官送的……
“满堂虚左待,众目望乔迁。”这一所“风雨茅庐”比之当年上海的嘉禾里,简直可以说有天壤之别了。那时郁达夫交游的无非是文人书匠,而现在官场人士、社会名流,因为郁达夫文名和映霞丽姿,都竟相与之过从。郁达夫像是一个名士,而王映霞则俨然是豪门闺秀了,再益以风雨茅庐的建成,自然而然的使他们的生活环境顿改旧观。
客人们在沙发和木椅上落座后,郁达夫呷了一口清香的龙井茶,说道:
“自家想有一所房子的心愿,已经起了好几年了;明明知道创造欲是好,所有欲是坏的事情,但一轮到自己头上,总觉得衣食住行四件大事之中的最低限度的享有,是不可以不保住的。况且从前曾有一位朋友劝过我说,一个人既生下了地,一块地却不可以没有,活着可以住住立立,或者睡睡坐坐,死了便可以挖一个洞,将己身来埋葬。”
“哈哈哈!……”众人听得大笑起来。
正在这时,忽听得大门口“嘟!——嘟!——”鸣叫了两声,一辆小汽车直冲了进来,沿着水泥铺道一直开到了正房的前面。
“许厅长来了!”王映霞从椅子上腾地站了起来,快步迎了出去。
“是绍棣么?”郁达夫紧跟着问了一句。
“那还有谁?”
本省最高教育行政长官驾到,众位客人都起立恭迎。许绍棣素来韬光养晦,城府很深,他对众人颇有些不屑一顾的样子,但对郁达夫却“称兄道弟”,敬重得了不得。
“达夫兄!今日乔迁之喜,许某略备小礼,不成敬意,望乞笑纳——”
“不敢当的,不敢当的。”郁达夫连忙推却道。
王映霞接过礼单,轻轻念道:“名贵花木数盆,太湖石一尊,儿童玩具若干件……”她笑逐颜开,提高了声调对大家说道:“周市长送来了铁门,许厅长送来了花木,还有赵局长、朱会长等等,都送来了众多礼品。我们这个小小的‘风雨茅庐’,怕是要成了杭州的博物馆了呢!……”
大家又都哈哈大笑起来。郁达夫酷爱收藏(这也是名士脾性之一),也就不再说什么。王映霞当即命下人将许绍棣送来的花木和太湖石安置在后面的小花园中。玩具则给了阳春、殿春小哥俩。
郁达夫和王映霞中午款待众位宾客。王映霞亲自下厨房做了几样拿手的好菜,尤其是郁达夫所爱吃的几样,其中包括日本的酱汤。纪端兴致勃勃地做她的帮手。
趁这工夫,郁达夫把孙百刚请到自己的书房里叙旧。从同衮衮诸公的应酬中暂时摆脱出来,回到自己的书房中,见到那些整整齐齐排列着的可爱的书籍,郁达夫仿佛轻松多了。而孙百刚刚才在脑海中一再浮现的那个名士型的面影,这时也仿佛才恢复了昔日文士的常貌。书房里另挂着从嘉禾里移来的郁达夫自录的龚定庵诗句:“避席畏闻文字狱,着书都为稻粱谋。”孙百刚知道郁达夫曾对美国友人史沫特莱说过:“我不是一个战士,我只是一个作家。”他是为了避开当局的文网和文坛上的派别之争,才从上海搬到杭州来的。不过孙百刚仍然有些纳闷,不知道郁达夫在杭州住了不上几年,何以尽和官场中人交游?不过他想,正当万事重宣传的时代,官场和文人的交游,彼此有相得益彰之用。再加上王映霞年华旖旎,人情练达,帮助郁达夫周旋其间,自然会收到锦上添花之妙用。想到这里,他笑着对郁达夫说道:
“达夫兄,近来你倒有点胖起来了,果真像是发福的样子。”
“什么发福,自从那年我病后就有点发浮。”郁达夫摇了摇头。
“发福也好,发浮也好,总之,这是你‘生命的升华’。——对么?”
郁达夫笑了。一想起当年热恋着映霞时的情景,他感到有一种温情从心底深处漾了出来。
“你现在有了一位理想的太太,精神得有寄托,经济也渐趋稳定,想必在创作上定有不朽之作,传之后世了罢!”
“当兹乱世,生前也管不了许多,还管什么文章的传不传呢。”
郁达夫神情变得忧郁和颓丧起来了。
孙百刚见此情景,赶忙改口安慰他道:“不过映霞总能助你一臂之力的,刚才众人不都在称赞你有一位美而慧的贤内助么?”
他满以为这句话郁达夫听了一定会很高兴的。可是郁达夫脸上的阴云不知怎么的,反而堆得更厚了。沉默半晌,郁达夫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
“女子太能干,有时也会成为祸水的。”
“啊?……”
孙百刚暗自吃了一惊,他弄不明白郁达夫何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月亮升了起来。客人们都已陆续散去,孩子们也安歇了。整个“风雨茅庐”静悄悄的,只有正屋左边的卧室里亮着乳黄色的灯光。郁达夫和王映霞相对——而不是像刚结婚时那样“相拥”——而坐。应酬了一天,中午和晚上又多喝了两杯,郁达夫喉咙里火辣辣的难受,身子也疲惫得很。
“太累了——早些睡觉吧!”他对王映霞说。又打了一个呵欠。
王映霞似乎仍然兴奋得很。这一天她出够了风头,在众口赞誉中,竟有些飘飘然起来。不过在客人散去之后,突然有一件事蓦地撞上了她的心头,使她感到了有些不快活。
“这次你去福建,带回来了多少钱?”她向郁达夫问道。
“钱?——”郁达夫苦笑了一下,回答说:“闽省财政拮据万状,虽说省府参议月薪三百元,但我去了二、三个月,薪水只领到百余元,而用费却将近五百元内外了。人家以为我在做官,所以就能发财,殊不知我自做官以后,新债又加上了四百元,合起陈债,怕是要欠五千元左右了罢。”
王映霞鼻子里“哼哼”了两声,不满地说道:“亏你还算得出!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花一木,全是我一个人费尽心思办成的,莫不有我的心血在内。你倒好,一概不管。事非经过不知难,早知如此麻烦,我也决不造房子了。”
“到底一共花了多少钱?”
“地皮之外,再加木匠、泥水、花匠、石匠、装修、家具等等,总共有两万光景。”王映霞拿过算盘来,一笔一笔地算道。
“这么多?……”郁达夫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