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赤(1933—），1933年5月出生，祖籍江苏张家港，网名竹临石。已在《诗刊》、《星星》诗刊、《诗人》、《诗神》、《诗林》、《诗潮》、《诗歌报》、《绿风》诗刊、《鸭绿江》月刊、《文艺报》、《葡萄园》(台湾）、《秋水》(台湾）和《芒种》月刊等数十家报刊发诗千余首(篇），并收入多种版本。出版诗集《黑大衣蓝大衣草绿呢大衣》《斑斓·斑驳》《月华燕山》等12部。2007年初与谯达摩、亦言共同主编《穿旅游鞋的舞神们：第三条道路代表诗人作品集》。现居辽宁朝阳。
鹰血
风骤地停顿
铁青色翅羽卸下了飞翔
利箭的速度
比风快
撕开了一道口子
鹰血如花
如花的鹰血
沉沉地
碎落于江河湖海
天空，垂下了
黑色窗幔
而鹰
仍高高地
叼住云，抓住风
斜斜地低飞
像斜斜地插向天空的快刃
阳光闪烁
鹰的血
火红的珠玑
在补牢自己的伤口
风大声宣告：
一颗最最敏感的心
受到伤害时
不再脆弱
不再
如花
鹰血飘扬
涂亮一万串念珠
涂亮一万条上升的道路
一只鹰与玫瑰花
那只是
三月的一个影子
关于玫瑰
说谢就谢了
那些甜甜的狡黠
那些柳笛的脆笑
凋零一地
那只鹰
也突地折断了翅膀
从高高的云的海上
沉鱼
天空里的那条路
颠覆了
鹰的足迹被雨水擦净
玫瑰花
她的背影也在雾气里消隐
风说
玫瑰是凋谢于鹰的
风又说
鹰是折翅于玫瑰的
那种种风马牛的
流言蜚语
在有意无意间
是个溺水的孩子
星光偷觑到了什么
哧哧的笑声令人心悸
一根红线太细
系不牢那座绿坝
鹰的葬礼
在玫瑰花香的尘泥里
有些滑稽
有些尴尬
所有的芬芳
只有鹰才拥有
鹰的七种飞翔与呱呱鸡
鹰的飞翔
有七种
人的肉眼无法看清
但呱呱鸡能看见
呱呱鸡看到鹰在云端盘旋
就仓惶逃窜
把脑袋深深插进山茅草
高高地把屁股撅向天空
呱呱鸡
最羞于一句俚语：落汤鸡
对于雷雨
只有鹰唳与之对峙
闪电
是铁青色鹰翅打磨天空的火焰
阳光，把黑亮亮鹰爪
磨砺得更加锋利
白云，朵朵万米跳台
鹰纵身一跃
溅起了一天灿烂
月色温柔
风轻轻搜索
看不见鹰安息的憩静
只有巨大的影子
从梦中滑过
这是它另一种飞翔
呱呱鸡，挪动它肥肥的身子
品尝那些成熟的谷粒
在溅落的阳光里
在月影的零乱里
轻轻抚摸自己幸存的屁股
痛苦与欢乐无时不在
飞翔是一种提醒
鹰在呱呱鸡的惊慌失措中
看到了自己的骨气
七种飞翔
七重色彩的光芒
一遍遍在自己的墓碑上
雕凿着铭文：
天空，养育了翅膀
一条蚯蚓与鹰有关
死一次
——生命从此分蘖
在小草以下
在泥土里
默默吐纳，默默地承受
种种蔑视
鹰唳划过长空时
拦腰切断又如何
泥土是最神奇的敷料
在每个刀口
会长出一只眼睛
把耕耘付予大地
把阳光让给大地
把泥土的给予
如数偿还
这样纯粹、低调、平淡
倒塌的爱情与蚯蚓无关
低俗表演一夜走红与蚯蚓无关
那些花边新闻……等等
还有许多传言，那些
不径自走的时尚、街舞、人体彩绘
都一一与蚯蚓无关
一条蚯蚓
一条山寨版的蚯蚓
与华表甚远
只与
飞翔的鹰有关
鹰蛇
——偶记动物世界的鹰蛇拼杀一场殊死的拼杀
长天弯腰
大地枝叶乱颤
鹿死谁手？
飞翔与爬行在对垒
鹰叼起蛇，冲向高天
蛇死缠鹰，跌下大地
一百次挣扎
一百次较量
杀戮
有时，竟残酷得庄严
当鹰
气若游丝
当蛇
遍体鳞伤
当山风
冷冷拂过最后
仇视的眼神
当生命
坠落无名山谷
鹰与蛇
飞翔与爬行
诺曼底登陆的拼杀
在进行中
有一只鹰在苍鹭后面
河水清清
苇叶青青
一种守候
静静的月色
静静的风
静静的轻纱
静静的陷阱
静静地，那守候
不设防的鱼儿
顺水而上
欢乐的裸泳
静静走向美丽
多么优雅
上帝也动容
从第一根羽毛
到第八根羽毛
从低垂的粉颈
到胭脂的脚趾
这样娴静，这样
河岸的面纱倏地拉开
在苍鹭的后面
一只鹰
闪电俯冲……
猝不及防，在鹰的后面
枪声起处，一缕硝烟
缭绕滴血的黑松林
放鹰人
一个鹰的故事
一个童话与现实的谜面与谜底
在那个放鹰人赤裸的胳膊上
兀立着我童年的惊奇
那个放鹰人
那个敞开着十三太保纽扣的
一身香云纱黑色裤挂的放鹰人
举着他的鹰
一摇三晃地走在江南小镇的碎石街巷
威威武武
那鹰，戴一顶红缨皮帽
露两只凶凶眼睛
总记得那个放鹰人
常常坐在小镇一家
最起眼的酒馆
一只青瓷碗里蹦跳着刚刚出水的
大河虾
他“扑”地喷口酒
另一只碗一扣
只五分钟
鲜腥就随酒气弥升
从放鹰人和鹰的嘴角飘溢……
也常常
我悄悄地用好奇的脚步
丈量着一本武侠小说的江湖
也丈量着
迅速摘下鹰的红缨头罩的刹那
看放纵的鹰，箭镞一样
射向天空
射向高天上一声哀鸣
于是，这生命最后的呼唤
就锁住了我长长岁月
我努力地想走出这阳光下的阴谋
想从放鹰人嚼动醉虾的
扭动的嘴角
从儿时的惊奇与迷惑
从那江南的温柔水乡
从那只被鹰一口叼住的
青庄鸟的绝望里
从那一滴一滴
蓝天白云下滴下来的
优雅与美丽……
放鹰人逍遥以远
鹰的胸前挂满胸绶
青庄鸟的羽毛落入奔腾的江河
那是大地在风中的颤栗
鹰的布娃娃
鹰的布娃娃是草窠里的红蘑菇
草窠里的蘑菇是春天编织的童话
春天的童话是藏猫猫的小小人儿
天上的云彩飘得倦了
小小人儿就爬到了鹰的羽毛上
轻轻歌唱
歌声里，铁色的长喙就软绵绵
不再锋利如刃
在风的手上
小小人儿是一块魔方
一个虎跳就能翻出许多故事
小小人儿骑着天上的月亮
踏着碎碎的步子
背一肩梦
撒一路花籽
鹰的小小人儿爱使点小性子
鹰说
不会使小性子的布娃娃不可爱
星星，也爱使小性子
跑到河水里藏猫猫
怎么叫她也不上岸
捉又捉不住
鹰的布娃娃
童话的小小人儿
今夜，她会敲你的窗子……
一只鹰飞过一片桂圆树林
斜过一片葱茏的桂圆树林时
再也飞不动了
它歇下来
静静地
疗养一路的盘桓
一路的霜冻
晒晒太阳
在软软的、圆圆的
闪耀清香的光芒里
收拢疲倦的翅膀
一只小鸡在它身旁慢慢地觅食
一只小花猫在不远处打盹
静静的桂圆，真好
太阳与星光摇曳，真好
桂圆树用它甜甜的笑
甜蜜着一个静静的梦
哦！真好
母亲搂抱玩累的孩子
妻子轻拥远行归来的丈夫
风沉下来，岁月沉下来
躺进一只久违的摇篮……
真好，桂树林轻轻婆娑耳语
一只不再回家的鸟
酣睡着，在柔软蓬松的
乳香里
歌声飘…起…来…
风，数着偷偷溜走的疲倦
病鹰
斜斜的
一滴巨大墨迹
浓浓垂落……
一株百年青松高挑
铁青色翅羽不再燃烧——
哦！歌谣沉稳，低徊：
前夜的箭伤
昨晨的风寒
穿林而起
剑一样的光芒
如疯如醉
细细涛声，自云中
自地下
自峰峦
响三千仞，绕八万里
在雷与电的缝隙中
度量，生与死的距离
这般短促
匆忙
这般平常得不及掩耳
鹰听见了，真正听见了
那苍天，它遥远而亲切的唤声
情欲与荣耀的砝码
纸灰一样零乱
蝴蝶一样翩跹
轻易，飘忽
如水如风
那，太阳与月亮
多少年的相思如愿会合
双手托起
万里的歌唱
亲爱的，来吧
这样亲切告别
或者，一起飞多好
一切都已安放
那菩提树，青葱宜人的仙境
就在那下面
就在静静与静静的快乐中
阖下疲倦的眼睛
鹰葬
谁也没见过鹰的死亡
也许，鹰在死亡的时候
还在飞翔
还在那高高辽阔的蓝天
发出那声唳
只有鹰才匹配的那声唳
多么豪迈的响
响彻云霄
令所有生灵震惊的一种宣言
像是雷声闪电
落到地面，竟找不到
它的痕迹
所有的泥土、山岗、河流
都无法包容雷电的尸骨
鹰就是这样
它的葬礼
是在飞翔中涅槃
它的灵魂
于飞翔中找到了
最最水晶的棺椁
一只鹰与死亡的对话
1
天空让出一角
鹰的葬礼正在进行
白云的幡，乌云的棺
风把一则讣告
送得很远：
神在上方
一只鹰死了是另一只鹰起飞
神在下方
与我们同行
2
鹰把一生的飞翔
悄悄告诉了死亡
所以我们只看到死亡
却看不见鹰的白骨
但我们能听得到
鹰与死亡的对话
当飓风穿过胸膛
鹰的唳声
比死亡高亢一万倍
3
鹰这样说：
“死亡很渺小
只是一种腐烂”
死亡这样说：
“你的飞翔
是腐烂的高蹈”
鹰这样说：
“天空让出的一角很窄
所以一生都在斜飞”
死亡这样说：
“面对你的光芒
我失去了所有的速度”
鹰说：
“那是我回家”
4
鹰巢在哪里？
我们用肝脑敲响世间
所有的门窗
来打探一册秘笈
鹰，应是没有家的
它只在神的指尖栖息
在一万次闪电的捕捉中
割断爱与温柔的喉管
只能喷溅一生的泪
去擦亮一座座墓碑
于一种仰望的目光上方
于寥廓的天空
与它谈起死亡
只在一种重生与涅槃中
惊心动魄
5
即使，我们的目光
一再攀援悬崖峭壁
掘开大山
深藏的多少秘密
在温柔月色里
在花前
在阳刚失聪的时候
幸福常常这样脆弱
爱情
潮湿的翅膀
其实，没有真正移动半步
只有死亡
才是永恒的注视
6
当风雨斜斜
撬开生命的焦点
重新评估死亡的价值
是一种尊严
雷电
风雨天路的照明与鼓声
阴霾中，鹰
快乐的欢叫
与浪涛的海鸥共舞
所有飞动的黑云
都是一节节翻滚的音符
7
原来
孤独无助是一条磨刀石
把已经僵钝的喙重新打磨
磨出血来
把茧硬的爪
把铁青色羽毛一根根拔下
拔出血来，拔出彻骨疼痛
让血痂开花，成为营养
让新的生命在血痂上抽出青枝绿叶
让飞翔淬火，在洪炉上烧一万次
在砧板上锤一万次
死一万次
再活过来
神说：
“怎样去生
应是怎样去死”
8
就这样
鹰与死亡的对话
我真正地听见了
那风声与响声
而不见鹰的白骨
只闻到
一股芳香
狼
1
风把天空吹得很高
只剩下河流
只剩下青草
只剩下更高的
一声嗥叫
漠野顿时摇摇晃晃
八百里荒原
一只分娩的红盆
2
一种存在，钉牢所有的
傲慢与偏见
月落乌啼
大自然敞开了她
葱茏的袍襟
为一种风流让路
3
沉鱼
落雁
河水闪躲
山岗退缩
一个声音大声宣告：
行走千里吃肉
4
风从一册佛经穿越
一个被抛弃荒野的婴儿
在狼窝喝着奶水
雨从血腥屠刀飘过
滴穿岩石
寻找一只净瓶
午夜里
温暖的星光渐渐流失
5
喝狼奶长大的婴儿
衣冠楚楚
大地苍茫，隐蔽处
文明扛着猎枪上路
野蛮向着火药瞄准
6
嗥叫是狼的歌声
那美妙的声音把月亮感动
有一支笔在歌唱狼的爱情
它们有一只死亡
另一只就远远离开狼群
一座落满青苔的贞节牌坊
在雾里朦胧
7
如果，狼与人
拆除了黑色篱笆的阴影
有了人的心计
狼
看家护院
可有狗的忠诚
一块面包
可会赎买了狗的奴性
奴性与忠诚
都是一块肉骨头
8
黑夜
给了狼一双风流的眼睛
浅薄的诗歌
在月黑风高里清醒
冬青
那只在初雨中
失手打碎的紫藤花盆
今夜，被晚风重新扬起
久违的，那甜甜的笑
在夜雾里轻轻飘曳——
与她走出了小酒馆
我轻轻系紧了上衣扣
她说：“冷吗？”
我说：“不。”
她轻手挽住了我的胳膊，悄声说：
“可以吗？”
我说：“当然”
此时，桥上的路灯有些朦胧
也有些慌慌张张似地
一闪一闪
眨霎着惊魂不定的眼神
她静静地靠着我
桥面太宽
我们没有走在人行道上
一辆辆机动车
从身旁呼啸而过
“马路如虎口”
我们在违反交通规则
是直走
还是拐弯
怎样选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握别
指尖和指尖的火花
烧毁了钟楼的指针
时间匆匆，太快
脚下的大街
这样短……
薄霜
是岁月的白发吗？
我问：“你在乎这白色的寒冷吗？”
她笑笑
其实，再冷的霜雪
也经不住手温
如果，所有的梦沾上花蜜
别离的痛
就会坐上蝴蝶的翅羽
命运悄悄打了个水漂
静静的池塘吓了一跳
风在水面拧了个旋
又拧了个旋
一个个拧出的伤口
是一簇簇疼痛的酒窝
挥挥手
你走了
捧走了天边的那件瓷器
当心一失手跌落
碎成明晨的流霞
初吻
红酒是今夜的基调
所有的情节
都被一小碟桂圆蜜饯
腌渍成为
佳肴
迟了二十年的倾诉
夹一筷情话下酒
哪怕短暂得只有一瞬
只把隔世的相思品嚼
相拥只是个形式
彼此的一切早应属于对方
包括灵魂
包括同一条枕巾
在葛藤的崖上跳舞
只要欢乐，不怕失脚
酒后
在灯影里
我惊讶
你格外美丽
黑云
飘走了
只遗落下一双黑丝手套
一片黑色的云
窗外的夜色这样深、浓
对面楼上的灯光
此时悄悄熄了
关灯人
走进了温馨的梦
只有
一张抛弃的旧椅子
流浪在夜的阴影里
空荡荡的天空
看不见星星
黑云
是一种暗示
命运，一只摇曳的风筝
只留下手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