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证据就是嵇康在临死前依然将儿女托付给了山涛,并向孩子叹道:“巨源在,汝不孤矣。”嵇康死后,山涛将其子嵇绍抚养成人,并推荐嵇绍为秘书丞,并毫无保留向他传授为官之道,为其讲述进退之理:“天地四季,还有消长变化,更何况是人呢?”
说起王戎,其一生最敬佩的人是春秋时期卫国的蘧伯玉。蘧伯玉主张以德治国,希望执政者能用自己的优良行为去感化、教育、影响百姓。当时的卫国几经战乱内讧而国力衰微,蘧伯玉历经卫献公、殇公、灵公三代国君,却从未懈怠朝政,使得卫国仍能稳立中原。孔子周游列国时见到卫国百姓安居的景象时,发出了“庶已乎”的惊叹。
王戎曾对人说:“我曾经与嵇康、阮籍一起在竹林间饮酒,那时我就知道他们的结局终是悲的。自从他们两个死后,我就一直被俗世之论所羁绊。今天看起来,这一切好像都在昨天,却又遥远得如同隔着山河。”大概就是这段话,引发了萧统“嵇生袭玄夜(阴曹),阮籍变青灰(尘土)”的感叹吧。
读萧统的诗,思量他所钦佩的人,我们也就能懂萧统了。萧统和山涛、王戎一样,无法抛下肩上的责任;他比山涛、王戎还艰难,因为他的责任就是整个天下。
山涛和王戎还能偶尔放纵一下,而萧统却不得不一直戴着太子的王冠。
至此,我忽然明白:萧统与姬人荡舟的放荡,大概就是他在临死前送给自己的一个偶尔放纵的礼物吧。
姬人荡舟采湖莲
“四萧”之中,我是最钟情昭明太子萧统的。
我似乎还没有提过,在我出生的地方,就有一座昭明太子读书台。尽管那土台上的建筑被小鬼子的炮火炸毁殆尽,但我依旧记得,童年时的夏天,爷爷一手摇着蒲扇,一手牵着我,缓缓地踱上台去,望着满天繁星,给我讲“台想昭明”的故事。
说起来,萧统是个有些脆弱的男人,他的善良和性情常常阻碍了他理政的能力,使得他的太子之位越做越艰难、痛苦。但是,正是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中,我却感觉到了萧统作为传统儒家子弟的一种坚强的力量——他不因这艰难痛苦就放弃了责任,但他也没有为了博得权势而放弃真情。不管是做太子,还是做萧统,他都坚持了自己的真心。
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人都戴着面具,同时也有太多、太多的人抱怨身不由己,好像全世界都应该理解、同情自己。然而,一个已经身在苦难中却仍不以为苦,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秉持真心的人,他的内心,该是多么强大!
萧统的这首《宴阑思旧》大约写在大通三年(529年)之后,准确说,是萧统东宫文士殷芸去世之后。从诗意不难看出,萧统刚刚结束了与文士们欢聚的宴席,酒阑人散时他忍不住想起,这席上已经有四个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儒雅的明山宾15文章敦厚,俊朗的到洽16下笔纵横,耿直的陆倕17才华令人爱怜,温雅的殷芸18辞藻清新。这些人虽说是太子东宫的文臣僚属,但与萧统亦师亦友,情深意重。多少年来,是他们一直在帮助萧统去做一个好太子,是他们陪着萧统读书研史,编就了《文选》。然而今天,依旧是在君臣唱和的宴席上,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萧统的痛不完全是因为友人的离去,或者说,是友人的离去让萧统原本的痛楚变得无以复加。如果他的友人们还在,萧统至少还可以和他们说一说心里话,能多一个帮他分担痛苦的人。可是此刻,非但没有人能安慰萧统的痛苦,这些能够安慰他痛苦的人也都魂归九泉了——萧统可以依靠的力量,已经快没有了。
萧统小字维摩,他的生母丁贵嫔最爱《维摩诘经》,做一个洁净、无尘垢的人,是融化在萧统血液中的思想。萧统以长子身份册封太子,那时他还在襁褓中吮吸着母亲的乳汁。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从读书识字到断事察人,萧统的一切行为都被“太子”两个字笼罩着。他尽心竭力地去做了,可他,实在做不到梁武帝萧衍那样的杀伐决断。
在萧统的成长过程中,非但他自己意识了自身的脆弱,他的父皇也察觉了。等到萧统的同母弟弟,晋安王萧纲渐渐长大后,当萧纲时常表现出比萧统更为刚强、冷酷的性情时,梁武帝萧衍对太子人选的动摇便也产生了。
普通七年(526年)十一月,丁贵嫔因病薨逝,萧统失去了生命中的第一根支柱。他整日整夜地守在丁贵嫔的灵前,水浆不入口,哭辄恸绝,宫人见了无不悲泣。但是,萧统如此重孝的举动在萧衍眼里是不合适的。成大业者不拘小节,萧衍当年帮助萧鸾谋划称帝时,正是在他为父守丧的三年孝期内,可是他为大业舍弃了孝义。
因此,萧衍遣人宣旨,强令萧统守丧不得过重:“毁不灭性,圣人之制。《礼》,不胜丧比于不孝。有我在,那得自毁如此!”不难看出,做父亲的皇帝有些吃醋了,可于君臣之礼上,这样的吃醋立刻上升为萧统对君王的忠诚还不及对母亲的悼念。
守孝之事平息不久,随即就发生了“蜡鹅事件”,致使萧衍和萧统的父子君臣关系彻底恶化。丁贵嫔的陵地本是萧统亲选的,而宦官俞三副因为收了另一个卖地者的贿赂,向萧衍进言,说萧统选的陵地对萧衍不利。晚年极为迷信的萧衍自然恼火,当即否决了萧统的意见,另买陵地安葬丁贵嫔。
然而,萧统请来相看墓地的道士却说新选的墓地对长子不利,可在墓旁埋下蜡鹅厌祷。在萧统面前总不得势的小太监鲍邈之将这个消息密报给萧衍,终于引发了帝王父子之间最大的“战争”。萧统以此失去了梁武帝萧衍的信任,他被软禁东宫,成了名义上的太子。随后,萧衍将自己的八弟南平王萧伟千里召回京城,任命为太子太傅,名为教导,实为监视。
幽禁东宫的几年里,萧统的四弟南康王萧绩莫名而死,随后被冠上了谋逆之罪;东宫里的文士们走的走,亡的亡,而萧统最亲近的明山宾四人都不在了,曾经能支撑他的力量都消失了。最重要的是,那个曾经让萧统相信自己必须治国安邦的太子的王冠,已经不再有意义了。
中大通三年(531年),晋安王萧纲被梁武帝萧衍从雍州任上召回。就在萧纲接到密旨返回京城的那一天,萧统做了个梦,他梦见兄弟二人对坐下棋,萧统将班剑交给了萧纲。大梦初醒后,萧统终于长叹了一声,这副重担,他真的再也不用挑了。
也许,萧统的梦就是被暮春的那一声惊雷唤醒的,醒后的他泪流满面,为的是他这艰难痛苦的一生终于得到了释放。宫中后池的莲花经过雷雨的呼唤,纷纷绽放,萧统心想,他总该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做一件自己真心想做的事吧。
姬人荡舟,游湖采莲,曾经诗歌中的浪漫与纯真向萧统走来。他可以不再是太子了,他可以拥有他自己的人生了。可是,不做太子,萧统还能做什么呢?不做太子,萧统就能真的拥有自己的人生吗?当萧统还在丁贵嫔的腹中时,当他呱呱落地时,他就已经成为了大梁朝的继承者,他的生命是为这个王朝而生的。如今,这个王朝不需要他了,他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
六合不足振雄翮
《细言》和《大言》是两首咏物诗,而且带着极为明显的南朝特征。南朝文学家刘勰曾说:“人秉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在南朝之前,任何咏物诗其实都是在表达诗人内心的情感,他们是因为对所见之物有情,这才去吟咏它。
到了南朝时期,许多咏物诗就不再有感情了,没有比兴的手法,只是赋,只是描摹。这样的咏物诗从不追求深刻的意蕴和情感,只要求把一个事物的外形特征用文字描述出来,而且描述得越真切越好。因为在南朝文人的眼里,雕章琢句也需要技巧形式,他们的咏物诗固然没有深情,但却为诗歌史的发展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萧统的《细言》是咏小的诗歌,而《大言》则咏大,他用文字描绘了一小一大两种生物。读着诗,我们似乎可以想象这生物的模样,可又好像想不出。
那极小的生物坐卧着好比灰尘,依附蟭螟的翅膀才能活下去,它爬过咫尺的距离需要三年光阴,而走过毫厘的长度就要喘息九次。至于那极大的生物嘛,在它眼里,巨大的鲲鹏不过是车辙间的小鱼,沧海就好像一小捧水,经过两次蜕化才慢慢学会行走,展翅六合之内终于能翱翔。
在这看似毫无情感的两首诗里,我还是读到了萧统的心思。我想,也一定有不少人能感觉出这浅显明白的诗句似曾相识:“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
萧统立身行事的根本是儒家思想,而他对佛教的热衷程度仅次于萧衍,但与萧衍不同的是,老庄玄学对萧统的影响也是深入骨髓的。老庄随心所欲、遨游苍穹的心境就像一块吸铁石,牢牢地吸引着萧统的心,他是多么渴望那一种任性独行的生命状态啊!
但这样的生命状态,萧统终其一生也没有享受过一天。萧统或许是柔弱的,但他却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男子汉。萧统的责任固然源自他的出身,但当他长大成人后,这责任就是他自己加诸于身的了。萧统不是不能过悠游的日子,但是他不能够啊。
曾经,庄子带着弟子出山云游,留宿在故友家中。
主人见庄子前来,忙让儿子杀雁待客。儿子问道:“一雁会鸣叫,一雁不能鸣叫,杀哪只?”主人道:“当然杀不能鸣叫的。”离开朋友家,弟子忍不住问庄子道:“先生昨天见山中之木,说它因不能作为栋梁之材而得终老,为什么主人家的大雁却因为不材而被杀了呢?”
庄子笑道:“那我庄子就做那个处于材与不材之间的人吧。”说着沉吟道,“即使是材与不材之间,只怕也要受累啊!”弟子急忙追问:“那又该怎处世呢?有材不行,无材也不行,材与不材也不行,究竟如何是好?”
想了片刻,庄子仰头道:“如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
无誉无毁,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不肯专为。一下一上,以和为量,浮游于万物之初,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还有什么可累的呢?至于物之性、人伦之情则不然:成则毁,锐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厚,不肖则欺。怎能免累呢?弟子记住,唯道德之乡才逍遥啊!”
在庄子看来,拖累人生的不仅仅是名誉,还有人伦的情感。这就无怪乎庄子之妻离世时,他却能坐在那里鼓盆而歌。惠子见此,便问道:“夫人与你夫妻一场,为你操持家务,养育子女。如今她走了,你不哭也就罢了,居然还鼓盆而歌,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吗?”
庄子说:“她死了,我怎么不悲伤?但我仔细想想,凡夫俗子,不明生死之理,不通天地之道,有什么资格悲伤啊。”惠子质问道:“生死之理又如何?”庄子道:
“人之生死变化,犹如春夏秋冬四时交替。我的妻子虽然死了,但仍然属于天地,我为其悲伤,岂不是太不了解大自然的安排了?”
惠子摇头叹气:“理虽如此,情何以堪?”庄子笑了:“生不足喜,死不足悲。死生都是一气所化,寻常人不了解此理,这才会有悲有喜。我既然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以理化情,又有什么不堪忍受的呢?”
数年后,庄子也迎来了他人生的最后时刻。弟子侍立床前,哭泣道:“大自然要把先生您变成什么呢?将送您到何处去呢?您会变成鼠肝吗?还是虫臂?”庄子轻声安慰道:“大自然如同我的父母,它命令我到哪里去我就会去哪里。大自然赐予我生命,让我有了肉体形态,让我活了这么久,让我老时有福可享,如今我要死了,它一定会善待我的。你,该为我高兴才是啊!”
生不足喜,死不足悲,不知道萧统会不会用这八个字来形容自己的一生。他出生时人人欢喜,千军沸腾;他离去时,万民悲号,满朝哀泣。可无论是出生时,还是离去后,萧统对这一切都毫无所知。然而,作为一个视情感高于一切的人,萧统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是参不透这八个字的。又或者,他对自己的生死已经不执着了,却放不下身边人的生死。
对于萧统的一生,我也是悲喜交集。每每思及他坚忍中的无奈,我便忍不住哀叹,于是感慨他那夭殇的确是一种解脱。在我眼中,萧统生时当悲,死时当喜,这是否正说明了,即使我站在今人角度,十分理性地去评析着古人的诗,我依然没有能力从他们深厚的感情中跳脱出来。
好吧,就让我也自诩为一个多情而重情的人吧!
当我还在校园里读书时,最不喜欢的,就是南朝的诗歌。我嫌他们艳,嫌他们作,嫌他们没有令人荡气回肠的气魄。然而那时的我是多么的可笑,因为我完全忘了自己的骨子里流淌的血液,早被南朝的烟云浸染了!
我生平第一次尝试撰写的故事,就是昭明太子萧统与采莲女慧如的爱情。后来,我将此情扩充成了《南兰陵》三部曲,那时的笔力当然是稚嫩且想当然。但是,这种想当然非但没有让我觉得面上做烧,反而刺激了我的情思,从那时起,我发现自己已经被南朝,被南梁,被萧家的父子四人给迷住了。
这本书,构思很早,却几经搁置。我首先要承认的是,南朝的诗歌的确不能和唐诗、宋词相比,无论是艺术形式还是内蕴情深,南朝的诗都是后世诗词的铺垫。
所以,我试图解读这些诗时,常常觉得才思尽矣。有的时候,我害怕自己对那个时代了解得不多,害怕我对四位萧郎理解得太肤浅,以致于误解了四位萧郎所主导的整个南梁时代——不论是历史的还是文学的。
但是,文章既然要写,不仅仅是情之所至,更是我放不下对那一切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