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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夜

回头路很短。旧路真是明,旧冷更加冷。破了那神秘与恐怖,沉凝的人就轻脱了,马老要摔人,再使力在缰绳上,竟使不动了,指爪只剩骨骼了,没有筋没有肉也没有皮了,是刮骨之痛。潇潇雨歇的时分,他们回到那座鬼影一样投在崖缝的竹楼。

牙营长丢了前来时的记忆。他敌不住这魂兮兮的荒凉。纵使只是瞬间的猎奇,他也没能抵御住死气的袭击。他眼前心中的蒙县长,不独乖戾,而且独擅一种鞭辟入里的魔眼。他见识蒙县长也不过是一天半夜,可他好像领教了蒙县长若干年的装聋作哑,甚至领教过蒙县长杀人不眨眼的霹雳手段。这时他眼见黑暗里的蒙县长滚下马来一颠一倒地跟着老妪,像给鬼锁了走。

老妪悠了一下,她见她所恐惧的趴马人原来是能滑马走路的瘸拐,这也罢了,瘸着,倒是比那碎话的长官高出一拳头,是个老爷的影子。老妪再侧目二位长官在竹杆上拴马,有点慌了,说:“两个长官要暖暖手脚,我们贴崖脚生火咧,风咬人,只是火煸人咧。”

牙营长抬眼一惊,满目银光一片,去了蓑衣的老妪像个纸剪的槁鬼。牙营长就苦了,不知道是老妪发的光还是天庭发的光,一通魔光妖影的黎明悄然照在绝崖缝中。

老妪好像是从崖缝里踅出身来的巫婆,在窄门驻足,侧转身说:“两个长官等一会。”她嘎然推竹篱门栅,很破地响了一串,只在那响声里,老妪不见了。又见了,却是个比蜡烛黄的老妖猴样。牙营长当时是缩了三寸退了两步,见蒙县长无所谓,就凑上去了,但见贴门槛三步的近处,伸进去直挺挺一具裹了白布的尸首,没有祭台也没有敛棺,包裹罢了。奇怪的是垫尸的不是竹席,也不是木板,幽幽地放光,原来是蕉叶。真不知是扁扁的尸首照耀,还是黎明怔住了,竹楼的咫尺天涯立时晦色幽然。就一井空落落的贫寒,拦出来半截吊栏,栏上突然顶起一团破被子,破被缝里曲出一条类似雄鹿的老腿来。牙营长当时颤了一下,想起来那该是老妪说的公爷,嘘了一口气。左侧的亮隙里是三块石头垒成的灶台,灶中当然没火。右侧的亮隙里是一角三尺方的石缸,妙在嗒嗒嗒嗒地汪着从石梁顶上滴落的水珠,不缓不急,却来得均匀,要死不死,经久未绝,天意可作巧了。举凡黎民百姓,是不叫痛痛地死去,也不叫爽爽地活着,便是点点滴滴地让你感恩戴德,丝丝缕缕地向生。老妪何其快捷,从篱笆后抱了牙营长一时弄不明白的黑物,近了一看,是三块两拳大的红皮薯。老妪把牙营长和蒙县长引出窄门,来到空着竹门的牛栏旁边,原来崖缝下有一凹灶灰。老妪放下裙抱的红薯,只一瞬间就圈了一窝干草搭的细枝柴堆,又覆了几根干柴,旋进竹楼,呼呼嗬嗬是颠倒着双掌抛着抬着捧出来一块拳粗的红火炭,往干草窝里一扔,卷了烟,扑地斜吹,篷的一声,划亮一团焰火。崖口当风,火势就篷旺起来,老妪让出三截一尺高的木蔸权当凳子,见牙营长和蒙县长坐下,便向火势围上三块红薯,旋又进了竹楼,搀出个骷骷模样的老者出来陪客。牙营长大眼一看,这就是高高躺在吊楼上的公爷了。长者仰着老身骨一扭,竟是位七尺长的旧时汉子,陶然一笑,满是江湖的义气。待他圈坐近了,贴脸却是稀疏的雪丝络腮胡子,霜眉如圣,高鼻薄唇,银牙清亮。蒙县长起身,牙营长当然也起身,挽长者的老妪却羞了呢。这时辰看去,原先她恐怖的一副妖牙,竟是硕的瘦的凸的凹的排着一副美人牙哩,再看那黑洞洞的左腮,不是什么妖洞,倒是陈年的酒窝。

“哎唷,”牙营长一时也儒雅了,说:“公爷,你不是病身呵?见风呐!”

“哪有客人来了男人还泡床咧!”老妪轻轻撒开长者,说:“没有客人呐,死狗一条,上苍都要收他老命了咧;有客人,一脸就发烫了,这石头山上就藏他这么个人,他就藏这么些话,你们说话咧,吃红薯咧。”

“哎唷,失礼咧,挡风咧,正巧碰上家里守老辈的大丧,噫,失礼失礼。”老者歪了坐稳,潇洒地扬了扬他的骷骷猿臂,叫道:“上烟筒咧,莲!”

老妪是有名的,还是芳名,叫莲!这也没什么,老者歪歪斜斜地都到这个田地了,可老老相对,倒是大言不惭,追呼芳名。

火堆一时串红,草屑凋尽,细柴白炽,粗柴裂红。薯香起了,颠倒了烤,酥轻绵软了。老者一鹰爪抓起来,撕了一片烟岚,却是胭脂粉红,一抹的透明。老者慷慨激昂,道:“是猪狗吃的红薯,可皇帝要吃着咧,也拜天地咧!”这话说的像山珍海味席上的敬酒辞,且说辞时恭恭敬敬递与牙营长。牙营长让了一下蒙县长,蒙县长又让了一下牙营长,牙营长接了,正要送入口中,哪里知道那烫的钻心,失手扔了,恰恰扔在老者的袖口上,是黏着,没滚,老者鹰勾擒住,笑道:“噫,香咧,烫,烫它才香,人间美物,它衔在刀刃当口,难怪天下纷争,世无宁日咧!”

牙营长吃惊不小。却说那香物,已在老者指爪之间操作了半天,到得这手上,却还是火辣的一团。火辣的一团,他老者倒是若无其事,要说野逸,都比得禽兽了,可一串话说出来,比个城里的老爷,倒是深旷了一世。牙营长幸得一睹仙风道骨的风采,笑得都傻了。

老者将那黏了衣袖的脏物重置火炭,另剥了一块薯,恭恭敬敬,再递与牙营长。这回是递的慢,接的稳,薄薄地咬了一片,牙营长叹道:“有这么香的!”老者又如法炮制,敬了蒙县长。

蒙县长早把只舌头歪舔在上唇角边,目侧了那红粉的晶莹剔透,而后薄薄地撕吃。

老者后吃,是吃那牙营长丢的,说:“就这么吃,吃一层,烤一层,吃到尽头,一身骨头都暖了。”

牙营长和蒙县长是饿了,仿那老者的模样,吃出烤羊排的味道。

见那老妪远了近了有些慌张,牙营长立地成佛,问:“伯娘,有要我帮忙的事么?”

漫说老者,连蒙县长也吃了一惊。

可老妪没吃惊,只灿然一笑,招手请牙营长过去。牙营长自己也没明白何以会问了那么一句,问了,给招了,这才有点恐惧。牙营长怕老妪叫他去折腾那死尸,不是,是进牛栏。牙营长松了一口气,他倏忽想起自己的淳朴少年,老奶奶就这么慌里慌神叫他搬呀抬的,牛栏里牛粪裹着苞谷秆,浆里脚印稀疏。牙营长心一冷,连那黄牛也是个孤寡!他跟老妪缘篱笆两根竹哆哆嗦嗦走过去,拾三级石梯,是枕在一块大青石上的磨房。磨盘已经老扁,仅剩一拳厚了,是架在大石圆槽上的干汤两用磨。上盘太薄,还用铁丝缚上一块扁石。不为别的,老妪贴磨盘绕来转去,是斜眼瞄了又瞄牙营长人的德性呢。她这时算是瞄准了,她就客客气气说了,她是要借长官的虎背熊腰卸下石片,把上磨盘挪移个地方。牙营长明白原来是这么个小小的请求,乐了,夸口道:“伯娘,我能连石片磨盘一起揣咧!”老妪可不要一起揣,她又把牙营长从侧门带出去,绕岩脚三丈远有个掘好的小坑,酥泥黑黝黝的,老妪仰了哀求道:“长官,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咧,求你把上盘抱过来咧,我要埋咧,”牙营长想,这可能是什么丧俗之类的小小把式,回头卸了那扁石,抱起上盘,如履薄冰,刷了一把虚汗在额上,吭哧吭哧,把宝贝家伙抱了四丈远近。待要轻轻放入浅穴,膝盖弯了,半跪半条裤黑泥。老妪只是一拐一弯地绕牙营长走,这时狗吠一声趴地,顺那牙营长的手把磨盘稳住了,缓缓一摆,跪叩一头,说:“多谢长官积大阴功咧。”

牙营长仰喘了一会,抖擞了一下,回到火塘边。老者已经拍那块红薯送到他手上,牙营长看蒙县长冲他隐隐一笑,他就报告说:“伯娘要我搬上磨盘,也就七八十斤嘛,也就隔十来年嘛,力道废喽。”

老者嘎嘎笑道:“这就是女人咧,不知天高地厚咧,敢叫长官搬磨盘咧。唉,”老者转而叹道:“老乌鸦她疯了好些年咧。头几年,我叫她拉她她还不应,后来我大梦得了天星神谒一句话,我醒咧,我念起老乌鸦的小名,我就叫一声莲,呀嗬,她就应咧。这人,不是往死穴里去咧,她是往小里去咧。这几年,她是夜里不睡,跟风说话,有时候说到天亮咧。”

牙营长不以为然,讶道:“伯娘不是还在干活么?放牛,推磨,嗯,伯娘哪句话不在理呀!”

“唉。”老者一时悲戚,怨道:老乌鸦她脑里就念着安南长毛、大理长毛、公鸡长毛,风吹草动就防范咧。这不,见你们穿这兵服的,就念着又要起大事咧。这架破竹楼,还能打喷喷的也就一头黄牛咧,投荆篷里放了不叫人掠走咧,一副全的磨盘拆了埋了,不叫人驮到马背上掠走咧,唉,老人也闭了眼喽。要不闭眼,这下子牛也不——

在了,磨也拆了,坟茔鬼窝咧。老者颇生伤感,又从热灰里抓起他的半块红薯,齿耙了一口香喷喷的,却又在嘴边打住,说:两个长官淋夜雨打马上山,倒是山上几十年没见过咧,老乌鸦是怵了,傻了,这天寒地冻风割皮肉的放什么牛咧,把牛牵往枭寨,是不是一掌往大荆篷里藏了咧?

牙营长脖子一寒,点头称是。他刻骨铭心记着,他说:“伯娘还说,这可是鹰眼大荆篷咧,人钻不动咧,鹰眼荆篷喙上带蛇毒咧,抓着人咧,肿死咧。”

老者梳了一脸皱纹笑得舒坦了,说:“老乌鸦藏牛是有一套咧,怪咧,老乌鸦到那山梁上一哼哧,那牛它就没命窜出来咧。”

牙营长和蒙县长叹为观止。

“这磨盘,也怪不得老乌鸦拿它当肝当肺咧,真值三五十个铜板咧。”说到这句,老者伤怀殊深,那嗓根啾地就酸了,调子格外悲凉,他说:“长毛最爱劫掠磨盘咧,天底下的悍匪猱贼,他就信灶神是趴磨盘咧,劫了磨盘,算是聚了一香炉宗族的财运咧。磨盘的石头不是这满山青苍苍石头咧,是带银粼星光咧,佛纹咧。这年头,石匠都请不上山咧,长毛牵了你牛牵了你马咧,就鞭你牛鞭你马驮你家当咧,一匹马正巧驮一副磨盘咧,你埋一扇磨盘,他只好吐口水咧。”

匪夷所思。

牙营长一时惘然,他问:“伯爷,你家丁壮都不在喽,谁推磨咧?”其实牙营长是想问:“磨什么呀?”

“人呐,”老者又齿耙了一口美味,鼻梁弹动起来,道:“有苞谷,你没磨,青的你能烤了吃,黄了你也能烤了吃。你没牙,没火,你就了泉水生咽,米粮落到泥土里就发芽,米粮落到肚里就生命,可石头比人老咧,石磨祖祖辈辈定你一副魂魄,灶王祖祖辈辈镇你宗祠,你缺它你就掉魂咧。”他又动了一番感慨,这位略知三民主义的老者,是没遭逢过长官夜访深山孤寡的,他可不能老露穷酸,他说:“有。别看这破竹楼梁上没挂苞谷,栏上不堆红薯,有。老乌鸦是藏家什藏惯了咧,也就十来担苞谷,也就五六担红薯,这栈道啦,山洞崖顶啦,分三五十窝藏咧。”在薄薄晨光的涂抹中,在彤彤焰火的照拂中,老者一时像个红魔,他无端地诘问道:“不藏,行不行咧?”

牙营长张大嘴,嘴抽搐了,伊嗬不进,伊嗬不出,他索性痛咽一口香浆,烫着吞了,喉咙着火,一把清泪夺眶而出,他问道:“年年都饥荒么?”

“年年都饥荒?”老者吃了一惊,问:“不饥不荒,是哪一年咧?”但老者一时就后悔了,他要说某年某年某年,长长的一生,有若干年是不闹饥荒的,他说:“饥,荒,人只是干咧,枯咧。人是一棵芽,芽生芽死,有天定咧。多少人他就饥荒,那年只是败了,病了,要死,倒是第二年才死咧。古上结绳记事到如今,饥荒年死人少,饥荒年一过,苞谷香了,南瓜甜了,人死,有吃有喝是丧事有吃有喝咧。唉,这也说了老话,丧事没吃没喝,说来还是民国的事。不是咒民国,是民国搭了个民字,你说咧,搭上了,国好,民好;国背了,民就背了,也怪不得皇帝了。这民国总是背,我们是民,国在前面背,民在后面搔它,你说,大象大牛死了,能搔它活么?”这么说,老者又自觉扯远了,那话走远了不要紧,他魂也走远了。他又齿耙了一口红粉,像犁了一洼血,再挂下一片泪来,闪闪地花了。这么一来,老者大约年轻了五十岁,他说:“我就笑老乌鸦了,饥咧,荒咧,两年三年饥荒瘟病串上,她就没滴一滴泪,那一年,瓜黄,果红,苞谷一把七寸,颗颗粒粒是亮的猫眼狗眼,嗬呀,她就撞鬼咧,她要吊树咧!”

蒙县长掉了手中的香物。

牙营长是急了要救,一脚踢了火,星光四射。

三个男人世界头一回起了笑声。

“那一年五月,果红咧;六月,苞谷暴牙咧;七月,瓜浆结咧。老乌鸦就去掏她的老窝咧。呀嗬,一窝,封洞的石墙崩了,爬进去一看,老苞谷让猴给扒光了,苞谷棍在,苞谷衣也给扎窝去咧;一窝,是草也不动,石也不动,拨了草,卸了石墙,瘪了,一爪一扒,苞谷衣在,苞谷棒在,苞谷是一粒也没有咧,人扒苞谷骸要哭咧,呀嗬,有魂先哭咧,什么魂咧?小鼠魂咧,一扒,几窝红鼠粘手咧!”老者一似让群鼠齐咬了柔肠,话断了,再续,气也虚了,说:“下边说了不吉利咧。”可他还是说:“三一窝,老乌鸦是猛怔咧,这原先蛇鼠不爬的镰刀崖缝,隔百步是越光越溜有鬼踩下一条新路咧,不敢近咧,老乌鸦就伏崖上守咧,石洞里出来一个散毛。等散毛影子过了,老乌鸦摸石洞门,鬼哭咧!”老者凄然一笑,说:“谁是人谁是鬼咧?是个婴娃咧,是一个小媳妇咧,散毛也长人毛咧,人毛爱人毛咧,人毛生人毛咧,老乌鸦鸡皮疙瘩不也长的人毛呵?人家人毛是越长越凛爽咧,老乌鸦人毛是软蔫猴卷咧,老乌鸦哪敢上去扒咧?认命咧。回头再扒,四一窝,五一窝,六一窝,七一窝,八一窝,全空了咧,那散毛尝了一窝甜头,当是猴藏咧,捣空了咧!”

牙营长和蒙县长哭笑不得。

“老乌鸦哭不断,回来还续咧。那时辰老火铳还在,老乌鸦先是扛火铳去轰散毛,不忍咧,不忍轰那壮的散毛咧,不忍轰那白的媳妇咧,不忍轰那腥的婴仔咧,回来上吊咧,一挂老尸上吊,不过天神吊个瓜咧。这回轮到我不忍咧,我就趴篱笆看老脚老筋咧,真抽筋,我就出手咧。呀嗬,老乌鸦自己不忍咧。要忍,那崖上树枝要细枝有细枝咧,要粗梗有粗梗咧,老乌鸦摆一回老柳条咧,一步三回头咧,歪脖子爬崖咧。老妖精她是要验我这块老金刚石咧,我就装死咧,她就装吊咧,她吊了不往下掉咧,摇咧,我一听都咔嚓了咧,怎么不刷刷咧,倒是呼呼呼咧,是不对咧。急猴了去救咧,树枝断咧,真摔咧,摔不死咧,石板上有捆苞谷秆咧,垫的咧。”

两位长官目瞪口呆。

“唉,”老者回味无穷,追思道:“我们多少年没抬眉抬眼说话了咧,那一回,一双老猿猴笑破肚皮咧,我就咒老乌鸦飞天飞地这才知道舍不得是我咧,老乌鸦就笑我猴子照水见屁股长桃咧,她说她不是铺苞谷秆垫命咧,她是要学她那个麻风病给烧尸的姐咧,她要自己焚身扬灰咧。她说她不舍得死,是家里只剩最后一根洋火棍,怕哪天我老父老儿的忘了埋火种,香火断咧。我不信咧,摸她腰兜,里三层外三层竹叶香囊包的真就是一根洋火棍咧。破蒙书上不是说燧火氏是草绳绞了骨针钻石头冒火星呵?冷死多少猎户都没能点火咧,我老父老儿要忘了埋火种,真断香火咧,唉,这下子老父先走了,这香火又断了咧。”

蒙县长为这句话抖了一阵,是肩头抖,牙营长看得精细,他要咬最后一口红薯,红薯掉了。

“女人真是头发比男人长,命也比男人长咧,”老者无端叹道:“男人咧,怕短又怕长咧。”

如此说来,不独这座竹楼空空如也,就连这不死的老鸳鸯,也是心中虚寒,空虚到了无以名状。

“莲!”老者突然仰叫道:“再上来三块红薯!莲!”没吱应。老者叹道:“唉!老乌鸦她是多少年顺不过来。二位长官不知道咧,过去这堵住崖口是一弯八丈长三丈高的石脚板楼咧!五代人闹轰轰咧,楼栏下牛马猪狗几百嘴咧,楼上三杆火铳挂在窗外咧,路过石门的商贾香客都丢铜板咧,曾祖就不知道闯了哪道邪祸咧,高秋上窜了一把火咧,塌咧,焦咧,亡咧,亡咧亡咧还魂咧,远近寨子人就变成鬼咧。我家欠人,人是没命催咧;人欠我家,人是没命躲咧,败是崩了败咧。到父辈这一代,石条凿的龙凤,孔六是下十六洞上八洞,石梁石柱丈了量了是三百八十八条五百六十八丈数咧。千错万错我有个女儿绝了枭寨山大王的愿,不愿填三房,下人家面子咧,嫁县城一个大户。不出七年,老天爷叫蛇咬她命根咧,叫她疯咧。这一疯,山大王动了石楼咧,我们老少逃了三年,听说山大王劫官府,官府用歪把扫他咧,他连人带马成了马蜂窝咧,我们才回来咧。这蜂窝空了蚁窝就穷咧,这败家回头是败魂咧。”

然而,并没留一点迹象。牙营长急了,问道:“那石头呢?”

“石头?这高高不是一架一架石头呵?凿了雕了才值钱呵!”老者叹道:“石柱石条都给石奴卸了山呼魂呼扛过坳口镶枭寨乡府古庙去咧。天打雷劈有数咧,山大王搬了三千六百八十八块咧,乡公所搬了三千三百八十八块咧,古庙搬了五百块咧,人骨头是不如石骨头耐日子咧。”

牙营长无法相信这虚魂虚胆的崖口风话,他倒觉得,不是老妪疯了,是老者疯了。

“莲!莲——”老者又叫起来,还是没吱应。他歪脖子要喊,可一阵风打过来,他禁了一口,禁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蒙县长终究不忍,站起来,牙营长明白,也站起来,向老者告辞。二人解马牵着,拐入寒风呼号的哨卡缝隙,回头一看,老妪步履满跚过去搀住挣扎着不倒的老者,一白一黑,像孤枝老树发了一把白芽。一旦有了倚仗,老者便仰了个君子的姿态,他右臂给了老妪,左臂高举,一指戳天,有力地颤抖了再颤抖。

这是十万大山最崇高的再见礼仪,戳天为咒,喝令山中妖孽,万勿一惊行者。

蒙县长和牙营长从山背转出山前,禁不住勒马回首,劈立千仞恍如一尊丰碑。那碑后袅袅的炊烟不绝如缕,仿佛那是青山的祷祝。

牙营长是夜里糊湖涂涂跟的蒙县长上山,这时又空空落落跟蒙县长出山。他也服了,他这个吃喝嫖赌越玩越歹毒的人,这下半夜居然浮出孽海,亦惊亦诧,亦梦亦醒,帮老妪搬了半扇石磨,吃了一块红薯,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不,他这是渡了长长的另一生呵。这一生不是他的,是老妪和老者的,不,也是他的。他的魂魄被那一对老鸳鸯的话浇湿了。尽管他无法想象,老者对着西北风描摹的什么八丈宽三丈高的石座板楼是真的,五代人伦并几百嘴畜生是真的,挂在窗外的三杆火铳是真的。

恐怕老妪与老者做梦也想不到,哑着的长官就是他们的女婿。

蒙县长不相信他的发妻会疯。他突然造访,不独音容杳然,而且真是楼栏不再。他让一把粗重的雨砸冷,他想那是他发妻的臂粗的黑辫,恍恍乎仅只一夜,那臂粗的黑辫落满了霜雪,一拍,那黑辫变成了白辫。

从前山的丁字山梁左折上了栈道,挨过半架山,路断了,也就是说,下山了。可蒙县长就在栈道的断裂口上滑下马背,把缰绳丢给了牙营长。

牙营长接住缰绳的时候惊得摔下马来。但见蒙县长脸白如纸,泪浆鼻涕一呼啦下来,兀自扶着马背直喘。牙营长咋舌道:“蒙县长你冻坏了。”

蒙县长侧过脸来瞪住牙营长,要说话,口液又下来了,他哆嗦一下要仰倒,牙营长扑上去要扶,他一个趄趔又闪到一边。他竖掌摆了一下,还是扶马,说:“不行,我得躺一下。”说着哗地扯开棕色雨衣的一串胸扣,掏出杆仙箫出来,仿佛兵临城下。他这是仗的一柄末路英雄之剑,有些踉跄,头一仰,只抓了一道青藤,做了一个登天动作。牙营长莫名其妙,蒙县长早已翻身上了石梁。牙营长滑了一跤,爬上去追那人影,人影已踅入一穴石洞。牙营长惊诧莫名,立在风中颤了一会儿,未知蒙县长那是解手还是动那蝙蝠膏哩。牙营长还得哆哆嗦嗦从那乱石槽滑下,把两匹马草草给拴了,再爬到石梁上。牙营长犹豫了一下,一是惊讶蒙县长居然像个猎户,熟悉这鸟道的凹凸蛇穴,便是少年游玩过的猴窝。这大半生的恍若隔世,这一眨眼还能想念起来,那心思的精灵,可是吓人;一是堂堂县太爷,敢把这名声不太雅的妖物藏在身上,当了县太爷敢露这仙箫这也不见怪,见怪的倒是含仙箫的人竟能瞒天过海,当此还政于民之政治时代,混到了掌县衙的座上;更叫人惊叹的,这不是个病猫模样么,一念着那魔物,翻身上崖的功夫都有了!牙营长算是民团的歹毒,到底还没沾上烟瘾,他赏过的烟枪也不少了,乌檀管的、银管的、金管的、玉嘴的、象牙嘴的、瓦嘴的、镶翡翠的、镶佛珠的、镶龙眼的,更别说那精细烟盒、梦幻洋灯了,牙营长怎么咯噔心跳哩?他是见那妖箫一闪,活脱一张射雕英雄的玉弓哩,暗纹竹根蛇鳞的节眼,若是鞭人,若是戳人,那才是断魂的暗器哩。牙营长这么姑念了一回,心中痒痒,逆风爬过去,是一方斜石缝漏的天然小洞,遮天挡风的倒是呈了一张窄窄石床哩。妙不可言的是那石床是个草窝,垫苞谷秆哩,蒙县长的仙箫已经冒了紫烟,金打的秕笆烟含对了只炯炯的火绳,正一抖一斜那含蝙蝠膏的雀眼,香岚阵起,一派温馨。蒙县长还抖得厉害,闭眼猛来那么三口,撮唇吁气,一似刚刚饮罢一枚致命的子弹。这时辰可是命已不在身子,命在身外。撮那口气,是往肚里把命吸回去哩。牙营长猜不出蒙县长是否听见他的脚步声和喘气声,但有个倾斜是朝他的影子来的,他想可能蒙县长要发话了。不对,蒙县长是侧身从内衣袋里拔出杆金鹰洋墨笔来,嘴咬笔套,嘎叭一拔,要写字?往哪写?不对,逼那眼镜片抖了抖笔尖,一似那笔尖闪的是圣火,悠悠地移近那仙箫头上,精准一戳,抵住了蝙蝠膏滴泪的雀眼,轻巧,舒缓,跟贵妇人让丫环垂毛发钻耳孔一样。蒙县长是闭眼听着哩,一似听得清那笔尖在蝙蝠膏里写流泪文章哩。钻罢,还能闭目套上笔杆,收入内衣袋里,这才又逼眼镜片一抖一斜那枪头的红火,那无非是原先流的蝙蝠膏泪水凝了,这下见好了,又伸那仙箫轻轻地抖擞一下,闭了眼,吹那有调没声的神仙话。牙营长也是贪了一眼,发觉蒙县长眼镜夹角里的左眼开了闭了都一样,牙营长心里又咯噔了一下,蒙县长独眼!

牙营长摔了一跤,爬得很慢,很轻,这还是装的,他心里沉重哩,他想起昨晚盛宴的独眼南霸天。

也不知道是过了三口清烟的工夫还是过了若干年月,蒙县长说道:“牙营长,我大半天是爬不到马背上了。你回去,悄悄把谢秘书找到,他要带什么就带什么,人,枪,要带就带,不带就不带,但他马上要上山,从枭寨开始,一个乡一个乡聚猎户、耕户、细户男女老少,我要训话,对敌国,乃是先礼后兵;对乡里乡亲,先把话挑明,挑明了才见神见出鬼,能求人先求人,要打鬼再打鬼。牙营长,你要记住我来时说的话,真想在国军混,团长和师的副官以上,那是中枢要备案的,不管哪一级长官战地授印,印令都得顾及他本人在党国的名分。我你,生死在征兵这一关,少则征到三五百,多则一两千,目光短了,是关系我这顶小小的乌纱;目光远了,是我本人,谢秘书,你,我们能不能扛住一县一府,一地一方。”

牙营长太明白了,他还明白,蒙县长半句不提牙师长,牙师长高于蒙县长,而蒙县长深于牙师长。

“你把我的马也牵走。”

“把你的马牵走?”牙营长叫道。

“有两副马蹄上山,只有一副马蹄下山,另一匹马是躲不住的。”

“蒙县长,你?”

“这仙箫换了在县城,三五条街也能闻得着,可这不是县城,风往天上走,路上没人能闻到,真那么巧有人和我抢这石床,那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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